《最亮的灯火》溯夜

1、第 1 章

　　（一）

　　叶颀有些局促地坐在柔软的沙发里，手脚并拢，整个人都有点稀里糊涂。

　　因为家里比较困难，叶颀刚进大学就申请了勤工助学，学习成绩也一直不错，班主任自然比较照顾他。上周末的时候特地把他叫去办公室，说是有份很好的课外工作介绍给他。当时介绍的也很模糊，大约是要去别人家里做一些保姆的活，对方来的是一个长相颇清秀的男人，只是一直板着脸有点不近人情的样子。叶颀云里雾里听对方说了一些工作上的东西，又因为是班主任的介绍，自然想也没想就签了合同。直到今天下课被一辆看上去就很高级的轿车接到这幢半山腰上的别墅，才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身边坐着一个约莫六十岁上下的女人，从第一眼叶颀进门起，眼睛就不曾离开过，很和蔼地询问了叶颀一些生活中的事情，末了才很满意似地朝他点点头，“真好、真好。”

　　不多时，门口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老太太示意家里的保姆不要动，拉着叶颀的手站起来，“一定是锦宣回来了。”

　　开了门，果然看见一个身形挺拔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外，迎着老太太的目光喊了一声“妈”。看见了老太太身边的人，有一瞬间的怔愣，很快收敛了表情，朝他微微扬了扬嘴角，往里走。

　　老太太牵着叶颀的手跟上去，“锦宣，这是小颀。”

　　男人于是停下步子，细细地看了叶颀一会儿，浅浅地笑了一下，“你好，我是陆锦宣。”

　　叶颀给他低沉又温柔的嗓音一惊，手脚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呐呐道，“陆、陆先生您好，我……我叫叶颀。”

　　老太太眼看他说话都有点结巴了，忍笑道，“你不要怕呀，我们锦宣很好的。”

　　叶颀吞了口口水，紧张的脸都僵了，不敢再看很好的陆锦宣。

　　老太太盯着陆锦宣换好了鞋，絮絮道，“你和锦原都好久没回来了。”

　　陆锦宣把鞋子放在鞋架上，说，“今天不就回来了？”

　　老太太立刻反驳道，“你上次回来可是两个月前！锦原老婆刚生完二胎，忙的回不来倒还说得过去，你说说你是为什么呀？”

　　陆锦宣平日里管理公司很有一套，遇到自己这个妈妈就只能讨饶，“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以后保证每两周一定来陪您一天，您看这样行不行？”

　　老太太这才不追究了。转头去叫保姆把晚餐摆上桌。

　　叶颀被安排在了陆锦宣对面的位置，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十分尴尬。

　　老太太让保姆给三个人都盛了汤，偷偷看了叶颀一眼，试探道，“锦宣啊，你不要老是嫌妈妈啰嗦，你每天就忙工作上的事情，身体要吃不消的呀。”

　　陆锦宣无奈，“妈，我都多大的人了，有分寸。”

　　老太太立刻顺杆子爬，“你也知道自己不小了呀？三十好几啦，你二哥两个儿子都生出来了，你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每次出去人家问起来，我还要不要做人啦。”

　　不知怎么的，陆锦宣抬头看了对面的叶颀一眼，才说话，“妈，你知道我对女人不行的。”

　　“咳！咳咳！”叶颀剧烈咳嗽了起来。

　　老太太立刻瞪了陆锦宣一眼，亲自站起来去给叶颀顺气，“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叶颀咳得眼角都有些发红，断断续续地摇头，“没有、没事了。汤……汤呛到气管里了。”

　　陆锦宣似乎被他狼狈的样子逗乐了，笑道，“妈，你把人家小男孩骗过来跟我相亲，问过人家的意愿没有啊？”

　　叶颀被这话吓得连咳嗽都不会了，直愣愣地盯着陆锦宣看，末了又转头去看老太太。一脸生无可恋被全世界欺骗的模样。

　　老太太立刻有些脾气了，“那我还不是为了你好啊？”紧接着就靠着叶颀坐下来，握住他的手，“小颀啊，你看看锦宣这个人，三十多岁了，一个人住在外面也不成家，总是不好的呀！我想来想去，总要有个人照顾他。你就很好呀，又懂事，又会持家。我都听你们班主任说了，你也是一个人在H城生活，对不对？”

　　叶颀脑子还没转过来，听到最后这个问题，下意识地点点头。

　　于是老太太开心地摸摸他的手，“我还特地去咨询过了，大学里面谈恋爱结婚不会影响你拿毕业证书的。我们锦宣虽然年纪比你大一点，但是人家老早讲过了，老男人都很会疼人的。而且他有自己的公司，吃穿用度什么的你都不用担心。你不要怕他对你不好。”

　　叶颀满脸茫然地给人拉着手，听了半天似乎听到了几个关键词，“结、结婚？”

　　老太太点头，“对呀！你们要是都觉得处的好，干脆就去H国领证。”

　　陆锦宣有点吃不消他这个老妈，扶额道，“妈……”

　　老太太满心欢喜，“你们可以先处处看的呀！”

　　叶颀这才想起之前的合同，“可、可我不是来……那个合同写的……”

　　老太太招招手让保姆去取了合同来，逐字念给叶颀听，“合同上写了呀，以共同生活为前提，照顾对方生活起居，并为家庭的未来共同努力。你还签了字的，你看你看。”

　　叶颀：“……”

　　陆锦宣：“……”

　　老太太利落地收起合同，“好，就这么说定了好不好？咱们先吃饭。”

　　一顿饭，吃得风生水起。

　　饭后，老太太又嘱咐了叶颀要尽快搬进陆锦宣住处的事，才满面春风地目送两人离开。

　　叶颀坐在陆锦宣的车上，两人各怀心思，气氛有些微妙。

　　直到车子驶离了宝石山，开进市区的大路，陆锦宣才开口，“在念哪所大学？”

　　叶颀脑子里乱乱的，被他一问，吓了一跳，“啊？……中医药大学。”

　　“学临床？”

　　“不是，是药学。”

　　陆锦宣有些惊讶，“哦？那岂不是特别枯燥？”

　　叶颀摇摇头，“其实也没觉得，学医的嘛，总要耐得住寂寞。”

　　陆锦宣给他的形容逗笑了，“住宿舍吗？我先送你回去。”

　　叶颀点点头，“谢谢你。”

　　又陷入沉默。

　　H城的交通是个顽疾，晚上九点钟依旧堵得水泄不通。幸而两个人都不着急，观光似的开开停停。

　　陆锦宣斟酌着开口，“刚才我妈说的东西，你不要太有压力。”

　　叶颀看着窗外各色的灯光，正有些昏昏欲睡，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陆锦宣没注意，继续说道，“她这个人被我爸宠坏了，做起事情来总是随心所欲。也没有征求你的意愿就找人调查你，安排你的人生这些事，我要替她向你道歉。如果你不愿意，就当做没有这回事。你生活学习上的费用，我还是会按照合同上写的来替你支付。”

　　叶颀本来还没有消化这件事，被陆锦宣提起，不得不再次面对，又有些感动于刚才在陆家宅子里半天的时光里，老太太对自己的好，道，“其实阿姨真的很爱你。”他稍稍沉默了一下，才继续开口说，“哪个妈妈不想看到自己的孩子组建一个自己的家呀？我妈妈如果还在的话，看到我像你这个年纪还没有对象，恐怕要追着我打。”

　　陆锦宣从他的字里行间意识到问题，顿时有些愧疚，“对不起，我没想到你母亲已经……”

　　叶颀倒是不以为意，“小时候的事啦，不用道歉。我妈妈一直身体不好，却总是为了满足我一些无理的要求强打精神。小时候特别不懂事，总是不知足。这些年一个人在外面念书，觉得特别辛苦的时候，就想起小时候妈妈对我的好。每次想一想，就觉得也没那么苦了。”

　　陆锦宣听他这样轻描淡写地讲出这些事，不知怎么的，竟然有些难过，“母亲总是最无私的，她看见你现在这么独立，也会很欣慰。”顿了顿，试探着问，“你父亲呢？怎么不和父亲一起生活？”

　　叶颀摇头，“他重新组建了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我硬挤进他的生活，不合适。”

　　陆锦宣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真的很坚强。”

　　叶颀原本靠着车窗，听到陆锦宣说这句话，突然心中涌上一股酸楚，酸得他眼眶发热，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夺眶而出，他低声地，有些故作感慨地说，“哎，我好羡慕你呀。”语句的尾巴有些微微的发颤，就像他独立在这些陌生城市生活的每一天，摇摇晃晃，如履薄冰。

　　深夜的大学城宁静安详，陆锦宣缓缓将车停在校门边的马路上，转头却看见半张湿漉漉的脸庞。

　　叶颀静静地靠着副驾驶座的车窗，哭的没有一点声响。

　　陆锦宣心中的一扇小窗仿佛被一股力量挤开一条缝隙，细细密密的水滴落尽心底，咸咸的。他轻轻抬手去抹叶颀的眼泪，“别哭。”

　　叶颀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生出的满腔委屈，仿佛都在此时此刻爆发了。他用尽全身力气，泣不成声地说，“其实……我、我真的特别、特别特别想要一个家……我真的，真的好羡慕你……”他哭的不能自己，胡乱地说着一些从未和别人分享过的话。

　　陆锦宣给他哭得整个胸腔酸涩不已，他捧着叶颀的脸庞，眼中映出路边的灯光，明亮而温暖，轻声地，却坚定地在他耳边说，“我们结婚吧。”

　　叶颀泪眼朦胧地看向他，模糊中只觉得有熠熠星光在对面的那双眸子中闪烁，仿佛这些零星的光芒，要指引他逃离那些最无助、最艰苦的时光。

　　他忘记自己有没有点头，只是下意识地一直追着那些光亮，直到哭的有些体力透支了，才靠在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里，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