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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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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屑已然耗尽了最后一抹星光,零落的尘埃仿佛还没有从刚刚虚幻的的梦境里醒来,依旧纷纷地在镜前飞舞,不经意时遮掩了我刚梳妆好的面容。依稀的目光恍若隔世,仿佛试图穿越过重重的光阴,寻觅最后的归宿。只是归宿未曾停留,不知道,究竟是栖息在亘古的从前,还是遥远的将来。
我缓缓伸出手来,纤细皎洁的手指在沉香的滋润中泛着别样的光华,究竟是那里啊,一旦踏入,自己的命运就不会由自己做主。迷惘中忆起从前,那个墨绿色头发的孩子,微笑着对身边的孩子说:
“无论多么艰难,我一定会牢牢把握住属于我的幸福。”
幸福啊,梦幻般的字眼,仅仅是喃语着,心中原本空荡的地方,便会渐渐充盈起来,挤满的,不知是从何处漂流而来的温暖,悬浮在空间里,这种感觉,往往是不切实际的。只是填满了被时间吞噬的空缺,仅仅如此而已。
哪怕是只是暂时也好,请允许我,暂时享受着最初的哀伤,和最后的幸福。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侍女砚岚端着一个华美的檀木盒婷婷而进。
瞬间,刚刚还留存的暖意徒然地消失了,就和来临的时候一样悄然无声。这就是现实,不是幸福的寄居地,只是,我即将告别的烟雨阁。
“亮少爷,御盒给您拿来了。还有,所有行李已经准备妥当……”
“回少爷,老爷现在独自在书房,老爷似乎……”
“不要紧,砚岚。父亲是不是还没有平息怒气?”
“……据砚岚来看,老爷没有在生气。只是独自翻动着旧信,表情很是哀伤……好像……在怀念一个故人那样……”
砚岚忽然沉沉蹲下,跪倒在冰凉的地面上。我一惊,急忙去拉砚岚,她却坚决不肯起来。仰头,一行泪水悄然划落下来。
“对不起,亮少爷。只是……砚岚看见老爷这样哀痛,又看见亮少爷这样迷茫,砚岚真的很是难过……亮少爷,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您要去应选御侍?您难道不知道……当御盒被送到的时候,老爷近乎要疯了……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呀……”
砚岚抽噎的声音,带着些许无奈和凄凉,或许是我的心如此,就这样顺着她的声音,湮没在无尽的悲哀中,在黑暗深处永恒清醒着,也许,不再沉眠。
“砚岚……我,有我的理由……”
“砚岚知道,真的,最近老爷仕途不顺,甚至被指控罪名……谁都知道,塔矢家正在没落……但是,亮少爷……您有什么必要如此委屈自己,屈身求全于陛下吗?御侍……在别人眼里,跟以色侍人又有什么两样?即使你再出宫,别人又会拿什么眼光来看待您?……砚岚真的不明白……”
我轻轻扯了扯嘴角,砚岚的每个字,都像钻心剜骨般,烙印在我的身上。我怎么会不明白……早在应选御侍前的那个夜晚,我整夜不得安眠,不过是因为那种刻骨铭心般的屈辱,像悲哀一样紧紧缠绕在我的周围。我流泪得近乎窒息……但是我知道,我必须,也只有这样做……
倒影年华,不曾相逢,永不相见。
低头望着砚岚悲痛的表情,不被察觉地,轻轻叹了口气。
我温柔地拉起砚岚,砚岚空茫的眼神里倒映着我惨淡的微笑。这样的微笑,人人都会忍不住靠近我,仿佛迷恋一样想急切地捕捉我的每个瞬间。
都是一样啊。所有人都知道塔矢家自从先帝驾崩自后便江河日下,门厅寥落。周围渐渐积蓄的轻蔑嘲讽的目光,还有偶尔惊艳于我的美貌的诧异迷恋,都让我感到厌倦,对这个萧然尘寰的厌倦,也许,也是对自己的厌倦。
当今朝廷并不排斥男子为妻,甚至和平常人家同样被记录在册。只是妻的名分毕竟只有一个,多数人选择的依旧是女子。多数被买下的艳冠群芳的男妓,通常不过是被纳为妾罢了……始乱终弃,更是司空见惯……
……毕竟关系到家族名望,后代子孙,不得不慎重考虑。
再多的宠爱,再沉溺的眼神,也得不到这个世道的半点怜惜。
不过是交换的筹码……也甚至有没落贵族把本家子弟企图嫁入当今权势人家,不过就想东山再起而已……
可笑得紧……不久前还有人亲自到我家提亲,对方是络川的首富,不知在何处瞥见了我的面容,惊为天人,竟不惜散尽千金也要娶我为妻。可笑他看似如此决心坚若磐石,却在我张口要他家产的1/2作为聘礼的时候,踌躇再三,正要点头允可时,我又微笑着要他把剩下的1/2再作为盛大的婚礼资金时,他终于落荒而逃。
这个尘寰太过可笑,我轻轻抖抖身上的白色长袍,翩然转头对一边还呆滞的家臣轻声漫笑道:“怎么,你们也要娶我为妻么?”
一帮众人恍若才从梦中苏醒,急忙紧追着他们的主子而去。否则刚刚如此众多的目光凝聚在我身上,我只觉得肮脏。
不是他们,恰恰是我自己。
“砚岚……你知道指控父亲的人是谁么?”
砚岚摇头,犹豫着想说什么的时候。我张口:
“那是……父亲根本不会让我们所有人担心。但是这次,事态实在太过严重……父亲早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我痛定思痛地想起那个夜晚,书房里的烛火忽闪忽灭的暗影里,父亲跟母亲的对话:
“为什么是绪方……?他都已经做了首辅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你……?哪怕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他怎么能这么对你……”
“正是因为过去吧……绪方一直很执著……虽然他娶了这么多女人……到底,是忘不了……”
“你一直如此忍耐……不过是因为觉得愧疚……可是这次呢,他要给你安上叛国的罪名啊……这是毫无疑问的死罪啊……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亮又怎么办……?”
父亲的身影依旧在暗处,我从窗缝里辨不分明他的情绪,究竟是颠簸得太久,跋涉得太久,以至于如今起不了一丝波澜了吗?
”我告诉你这件事,就是打算让你做好准备。我已经取出了所有可调换成现金的家当,一旦我出事,你要急忙带着亮出城……“
“天下再大,又能躲到哪里去呢……?当初你不也是选择了留下来承受一切……只是,这代价,到今天竟还没有终结……”
“明子……答应我,虽然我一直对你感到歉疚,没有办法给你任何允诺……但是,即使没有我,也要坚强地带着亮,活下去。”
“活下去……吗?”尘世在轻轻叫嚣,如此疲惫的我们,挣扎再三,也不过是寻觅一个容身之所。
书房里渐渐岑寂下来,仿佛刚才根本没有经历过这番生死交托的对话。
只有我,五指紧紧掐在手心里。就连鲜血渗出了掌心也没有察觉。
夜色苍茫,然而此刻。我只感觉到彻骨的冰冷。冷得,宛如我不是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而是,在遥远宇宙里,无限季风过境的洞口,彷徨无措地游荡……
“砚岚……父亲斗不过他的……你,还不明白吗?父亲最大的奢望,就是希望不要牵连我和母亲……”
我忽然冷笑一声。“父亲实在太天真了,绪方是怎样冷酷的人,我还不明白么……相信到时候,绪方必定会抢在前头,把我们塔矢家……捏个支离破碎!”
这就是绪方。不是我曾经憧憬的风华正茂的绪方……不是我曾经渴望的冷峻坚毅的绪方……虽然母亲的话语总让我有些在意。我不懂他们之间究竟发生的什么使他们从挚友变成了对手。我笑了,根本不是对手,而是绪方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使用一切手段压制父亲,慢慢地,渐渐地,耐心地,把父亲逼上绝路。
现在,这个时候终于到了吗?善良、纵容、坚忍,在这个尘寰里根本连一颗尘埃也不如!可是恰恰父亲是这样的人,也义无返顾地走上别人为他挖好的坟墓……
我无法容忍,是的。哪怕是碾碎我的尊严。尊严,弱者根本是没有资格拥有的……我早有这样的觉悟……
因此,进宫,便是我最后的机会……绪方再狡猾,他始终都不能完全掌握住一切。要依靠,就依靠最有力量的人吧……
恍然间我瞥到砚岚颤抖的眼睛,不禁收回了思绪。笑着说:
“砚岚,其实……这原本也没什么的……这个身体,早晚都是要放弃的……只要能挽回一切,我就能想尽办法回来……一定的……”
欺骗自己也罢。这是我,也是我,最后的希冀了吧……
我打开御盒,那正是决定我命运的皇牌。我细细端详它许久,这就是将要在未知岁月里束缚我的东西吗?或许,是囚禁我自由、尊严及我可能再也无法企及的幸福的牢笼?
我猛然转头,妆好的皎洁面容映照在镜子中,无缺得甚是完美,完美得甚是绝望……
我渡步走出了烟雨阁。苑里正是萧瑟的时候,秋风呼啸而过,吟唱着不知名的恋歌……
“亮……”我蓦然抬头,风的尽处,父亲疲惫的身影让我心痛。
“父亲……”是我看错了吗?父亲脸上,从未显露的落寞,苍老流逝的年华,蹑脚经过我们的身边。
“亮,如果爱了,就不要悔……不要悔你当初的选择……”
父亲消失了。而我,许久静静地驻留在苑落中央,迟迟,移动不了半步……
脚下堆积的落叶,交织错杂的纹路仿佛在作一个预言,一个,悲哀到无限境地的预言……
再见。无论是从前的美好,还是艰辛。都灰飞湮灭。
我感觉到父亲落寞的目光,还紧紧凝留在我身后。却无法回头。
再见。从此,跟过去的自己形同陌路。
我乘坐的车厢缓缓驶入那座浩荡如烟海的皇城。
我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还远没有了结……然而无论是什么,我都必须,独自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