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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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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动荷花水殿香,姑苏台上宴吴王。
走进王府避暑的荟薇堂,她脑海中忽悠悠地浮起这句诗。
水殿依水而建,周围环绕着花木繁茂的人工堆山,长松修竹,浓翠蔽日。从山中引来的泉水沿假山倾泻而下,在堂前汇成大池。池中遍植荷花,连同庭前数百盆茉莉、建兰、素馨、玉桂等盆栽,芳香四溢。风轮鼓起的清风把花香送入殿中,满殿都是沁人心脾的芬芳。
已是黄昏,庭院中斜晖脉脉,光线被重重的花木掩映,更暗淡了几分。
她脚步踟蹰,心中如有薄薄的阴翳徘徊,“王妃的身体已经大好了么?”
侍女含笑,“是,所以才特命奴婢请先生过来吃茶赏月。”
先生,这是她目前在王府的身份,曾经,她以为,这是她唯一的身份。
如果不是半个月前王妃那场谈话的话。
彼时,王妃已经病了许久,病弱的身体倚在床榻间,如一片飘渺的剪影,唇边的笑虚弱幽微,“其实,仔细论起来你我还是同族。”
她手中握着茶杯,静静的没有说话。
天下同姓之多,推究起来无不沾点关系,她和王妃那点渊源,委实太远,不值一提。
王妃陷入回忆中,“那时我正准备为郡主聘请女师,听闻了你的才名,便让人去打听。
原来,你是我的远方族人。父母早逝,没有兄弟,亲戚不足依凭。曾经的未婚夫因你长年守孝提出悔婚,娶妻纳妾后却又对你念念不忘妄图回头。你果断回绝了你未婚夫,凭借自身才学做了闺塾女师,自食其力。这些,均非寻常女子能够做到,我听后十分钦佩,把你的情况对王爷一说,王爷亦很欣赏,当即决定,郡主女师非你莫属。”
听着那段过去,她微微怔忪。
王妃缓缓喘了口气,接着道:“几年相处,你的品性才学深得我心,在我心中,你不止是郡主的女师,更是我的良友和同族姐妹。”
王妃止住她欲出口的话,目中如有湿意氤氲,“我的身体……怕是不成了,可怜我三个儿女还小,家中庶子女众多,若无人相护,王爷娶新妃之后,我的孩子定会处境艰难。每念及此,我便心如刀绞,寝食难安。”
王妃泪意盈盈,恳求,“我想把他们托付与你,希望你能在我去后代我照看他们,不知你可否答应?”
说罢,挣扎着在床上一礼。
她连忙起身回礼,心中愕然,“王妃言重了,如王子郡主不弃,有需要徽音处,徽音自当尽绵薄之力。只是徽音不过是一介微不足道的女先生,才疏学浅,人微言轻,只怕会有负王妃重托。”
王妃好似没有听到她的话,她在侍女的服侍下慢慢倚回靠枕,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遥远惘然,“你还记得我和王爷初到学堂看你授课时的情景么,娇娇女儿,济济一室,各个拥着书卷,娇声吟诵。你站在前面,淡然含笑。那时王爷看着你,他的目光……我就知晓,王爷喜欢你。”
文徽音着实惊愕。
王妃目光移向她,语气柔缓,“你知道,圣上至今无嗣,朝中大臣上书,请圣上于皇弟间遴选皇储,圣上已经答应,王爷他很可能……你孤身一人,若能得王爷眷顾,既终身有靠,富贵可期,又可与我儿相互扶持,不知你意下如何?”
杯中的茶烟已经冷去,窗外的树木发出凌乱的婆娑声,恍然有凉意缓缓浸上心涧。
她想起那个男子,高大俊美,目光深邃,偶尔来学堂查问子女的功课,会与她探讨几句学问,遇到她教授琴课时也会静静地听她弹奏一曲,最近的距离也不过是神色淡淡地与她下一盘棋。
仅此而已。
她不会对任何男子抱有私念,他对她亦只是以礼相待。
她以为她是凭品德才学屹立于世,而在别人眼中,似乎并不如此。
她轻轻垂下睫羽,把手中的茶杯放到桌上,抬目望向王妃,目光澄澈,声音澹静却字字清晰,“自徽音走出家门自谋生计那一刻起,就在心中立誓,今生今世永不嫁人。
王妃的看重,徽音甚是感激,若王妃需要,徽音力所能及,愿效犬马之劳。但嫁人之事,请王妃勿再提及。我不能违背誓言,也不觉嫁人就终身有靠。扶不扶持王妃的子女与嫁不嫁王爷并无关系,哪怕嫁了王爷,徽音认为不能做的依然不会做,即使不跟王爷,需要徽音尽力时,我依然会尽力。”
说罢她向王妃深深一礼,“这是徽音的肺腑之言,请王妃明鉴。”
床上的女子看着她,目光似感叹,似敬佩,又似惋惜和失望,最后,终未再说什么,只深深一叹。
王府待她一向礼遇有加,内心深处,她未尝不贪恋这份安稳。
只要王妃不再生出奇怪的念头,她想,或许,她有希望待到养老的那一天也说不定。
之后,日子一如往常。
半个月过去,王妃的侍女过来说,王妃请她到荟薇堂吃茶赏月。
荟薇堂前,碧波湛湛,水声玲琅。
她望着浓翠欲流的繁茂花木,几能遮蔽天际,赏月?
王妃的身体,为何要选这凉气森森的避暑水殿?
心中有浅浅的疑虑蔓延,此时,她担忧的,依然是王妃旧话重提。
“先生,这边请。”侍女款款地把她引到门边,“王妃就在里面等您,奴婢在外面伺候。”
她略略犹疑,走进殿中。
大门在她身后无声无息地合上。
殿中纱幔垂地,灯光朦胧。
帐外悬挂的数百串迦南木、真腊龙涎香珠和着花香,把殿内晕染得香气迷离,如梦似幻。
她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
模糊的声音传来,暧昧的低喘夹杂着女子的娇笑,“你真要听那病鬼的话纳了那女先生?”
男子低哑的声音轻斥,“那是你婶母。”
女子捂嘴娇笑,“是,叔父大人。”
她心中轰然一声。
男人翻身压住女子,女子轻哼撒娇,“叔父答应过的,等你做了皇帝,就封我做皇后,也不枉我在父皇面前为你劳心劳力。”
后面的话听不见了,剧烈的纠缠声席卷了一切,她看到帐幔上一双疯狂摇曳的身影。
心头的震怖如惊涛骇浪一般,她隐在黑暗中,浑身不由自主地发抖,冷汗淋漓。
她缓缓后退,身体紧绷如弦,而后倏然转身,朝门外跑。
灯光忽忽悠悠,帐幔不小心被她重重撞开,这一番动静惊动了里面纠缠的两个人,男人警惕的声音响起:“谁?”
她不闻不问,急速跑到门边,大门沉沉,挡在她面前。
她焦急地推、拉、拍,门岿然不动。
仿佛有一只手,一步步把她拖进黑暗的深渊。
“阿音。”
她听到男人声音,幽凉轻柔,唤着从未有人唤过的亲昵称呼。
她不敢回头,不敢辩驳,只沉默而焦急地与眼前的门搏斗。
男人身影逼近她的身后,难以描述的气息让她几乎窒息,男人湿热的呼吸拂上她的后颈,声音轻轻绕在她的耳畔,“阿音。”
她背对着他,双手紧握,强制按捺住自己的颤抖,缓缓转过身来,脸色苍白肃然。
灯光晃动,她看到男人松散的衣襟,以及那隐约露出的肌肤上不可言说的痕迹。
她移开目光,力持镇定,声音听上去平静无波,“王妃邀我今晚来此赏月,不知何故王爷在这里?”
男人意味不明地一笑,“王妃欲成全你我。”
她懂了,瞬间如坠冰窟。
幽幽的灯光映上她的面容,如冰雪寒玉。
他伸出手指轻抚她的面庞,她连忙躲开。
男人平淡道:“刚才的话你听见了。”这句话不是问句,他的目光笼罩着她,幽深如无底深渊,“知道秘密的人会有什么下场,你如此聪慧,应当知晓。”
她没有说话,嘴唇紧抿,脸白如纸。
他的目光缓缓逡巡着她姣好的容颜,纤细的身姿,语气中若有若无多了一分狎昵,“本王也可以给你其他选择。”他顿了顿,一字一句,不容错听,“把你自己送给本王,或者,把你的命交给本王。”
她嘴唇紧闭。
他微笑,“世人无人不爱惜自己的性命,既然不言,本王就当你选择前者。正好,今夜乃是花好月圆之夜。”
说着,愈发靠近她,手指抚上她的衣襟。
她倏然抬头,目光中清寒烈烈,“你们这种人,都很喜欢这样是吗?”
男人幽深的目光盯着她。
她目光决然,“希望王爷言而有信。”
她说:“我选择舍弃性命。”
男人依然没有说话,空气中狎昵旖旎的气氛倏然消散。
她道:“我们在这个世上艰难挣扎,无非想求一份洁净尊严,世人无人不爱惜性命,可我不能污了自己而活着,”她心中渐渐漫起悲凉,“既然无可选择,请王爷不要食言,直接取我性命。”
男人深深地望着她,“做本王的女人是污了你?”
所做所为,形同禽兽,何止是污?她不屑作答。
有风吹来,帐幔飘拂,光影凌乱,她恍然看到帐幔上人影一闪,接着脑后便遭到重重一击。
她倒了下去,留在她眼中最后的画面是男人愕然的面孔,和一个女子手中的烛台。
她缓缓闭上了眼,窗外,月华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