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瓣烟花》darkness

16、末韵

　　从殿顶悬下来镂空的鎏金香囊，从里头飘出来龙涎和梦甜的气味，它们稠密地交叠在一起。同样稠密的还有丝竹钟磬，以及宫灯的光芒。那光照得乐伎头上的钗钿刺目招摇，也照得殿上如同白夜。重重帷幔后，只能看到大贵人模糊的身影在榻上端坐的轮廓。趁着一曲终了的空档，常侍上前，只说了声陛下，琴师来了。
　　殿上埋首的乐伎优伶里有几个在偷偷地望着我。
　　一阵寂静之后，帷幔后传过来个苍老暗哑的男声，用极虚弱的语气问：
　　“春繁？”
　　我忙回说陛下不是，我不是春繁。
　　那边一声叹息，微不可闻。
　　“那她……去了什么地方？”
　　他停了停，又执着地问我。
　　我吗？我也不知道她是死是活去了什么地方，于是信口扯了个谎，告诉他春繁年前刚去，断回不来的那种“去”法。
　　帷幔后的男子沉默了。
　　我静静等着他接下来的话，等了许久许久，那男子却突然笑了。初时还有些低声压抑，渐渐就演变成上气不接下气的大笑，再后来也不肯老老实实坐着了，模糊的身影向前倒下瘫在榻上。前一刻分明是在笑，后一刻大笑就突兀地变成了啜泣。
　　他匍匐在那里，哭得溃不成声。
　　大贵人现在知道哭了？那早些时候又做什么去了呢？
　　殿上的内侍乐伎也为之动容，一时四围一片哀恸不绝。
　　独我一个人僵在当场，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听他们悲伤升级，再到后来一个惨似一个地嚎。
　　一直到里头大贵人似乎哭完了很久之后，帷幔外头都还在悲声不绝于耳。这帮人大半夜的精力委实充沛。半晌过后我甚觉无聊。趁人不备，我拿了拨片用级小的动作调教琴上的玉房。
　　没成想大贵人却突然发难，唬了我一跳。
　　“我累了，”
　　里头的人平静地开口，虽然很平静，但也足够把满殿的声音压下去：“你们很吵。我累了要睡觉，你们统统都给我滚。”
　　我忙停了手上的小动作。
　　顿时云散雨收，周围空气一片清爽。优伶乐伎们抹着眼泪从地上站起来，欠身退行想要出得殿去。我想我也应该是要“滚”的人的其中之一，就顺势站起来。
　　这时候里头的人发话了。
　　“春繁，你不要走。”
　　春繁？
　　他如果不是在叫鬼魂，就应该是在唤我吧。
　　我讨厌别人看着我叫春繁，这是不足为外人道的陈年心病。我的名字叫满悦，金樽清复满的满，闻风坐相悦的悦，不要拿春繁的名字来叫我。
　　“贵人，我不是春繁。”
　　等到殿上只剩两人的时候我想要辩解。
　　“是谁都好，我想叫你春繁你就是了。春繁，你弹得最好的是什么？”
　　她弹得最好的我知道，是俗烂的教坊曲子春江花月夜。而我弹得最好的是广陵散。
　　“回贵人，广陵散。”
　　我答得利落。
　　里头的人没有料到这个，仿佛怔了怔。
　　“广陵散……这个，是不吉的曲子吧……”
　　他发完怔喃喃念着。
　　是了，确乎是不吉的曲子，嵇康弹完这个就死了，很不吉利。我很恶毒地想，不过，大贵人这个时候，听这个不是再适合不过了么？
　　“也罢，”虽然不吉，他也并不争持，“你弹吧，你弹我听着。”
　　于是我在附近找了一张案子，跪坐下来，重新调较了玉房，由宫到徵，弹那首嵇康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临刑抚奏的广陵散。
　　广陵散里有松涛，有月色；有水光，也有睡莲，也有轻风流云。不过，也许眼前的人是配不上这首曲子的。这带着文人气的柔弱男子，让他去做个宾客臣僚，哪怕小吏也好，而好过现下即将亡国的君王。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了。夏末总有这样阴晴不定的天气。天际一道白光过后，霹雳猝不及防地响起来，振聋发聩，我一哆嗦拂断了一根弦。那雷正正劈中远处某一座黑暗中的楼阁，木做的楼梁瞬间便着了火。
　　“回贵人……”
　　“怎么了？”
　　“弦断了，我弹不下去。”
　　“这样啊……”里头的人似乎拨开了一层帘子，“弹不了就不弹了吧。春繁，你过来。”
　　宫灯里的火无人照顾，只好寂寞地燃到了尽头。冰凉的空气里头它们略颤了颤便次第熄灭了。我离开弹琴的案几，朝着男子召唤我的方向走过去，我撂起一层红绡，红绡过后是烟罗，烟罗之后是秀帏。当我走到他面前，清楚地看到了衰老的皇帝跣足跪坐，一身素袍白发不簪。殿上残存着的最后的光也累了，它放弃然烧，静静消失在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