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瓣烟花》darkness

9、蚁窠

　　胡乱穿衣服，胡乱挽头发。当我挣扎站起来，走出倌人灵双房间的时候已然身心被创，泪流满面。我隐约明白了什么叫做一日为妓终身为妓，隐约明白了我或许就象童蒙稚子诱捕的甲虫，懵懂间，就钻进了爬不出去的套子。在空旷的走廊上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跪到地板上，我象被欺负了的市井泼妇般大放悲声。
　　御酒他象对待婊子一样地对我。
　　御酒他象对待婊子一样地对我。
　　御酒他象对待婊子一样地对我……
　　我号啕着。
　　虽然我本来就是婊子，虽然人人都可以象对待婊子一样对我，虽然用对待婊子的态度对待婊子再正经不过……
　　并且我想，我要是再嚎下去该把大娘给招来了。那女人会怪我坏了她的生意，说不定会用青竹的篾条打我，或是不给我饭吃。但我仍旧停不下来，我不能自己。
　　后面有人赶上来，把手放在我的右边肩膀，小声叫了我的名字，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我哽咽着叫他滚。
　　我告诉他我以后都不想再看见他。宁愿天天看死苍蝇死老鼠也不看他。
　　这世上我有两个人不想见，其中一个我可以让他滚，但另外一个就不可以。那另外一个人不久之后在我的视线里出现，穿着雪白衣服，斜抱着她的焦尾琴。
　　她望了我一眼，或许觉得我面上有异，便朝我走了过来。
　　“你怎么了，丫头？”
　　她用的是关心的语调。就算并非刻意为之，这人的声音里也总是荡漾着春日里最为柔媚的桃花潭水，“客人欺负你了吗？”
　　说话的人有画般的眉目，漆般的头发，姣好的脸庞和修长的手指；天然的风流婉转的韵致自然不必谈，偶尔却也很奇怪地拥有良家子般的和善端庄。她的白裳上错绣着柳枝，附着一层蝉翼薄的纱衣，穿堂风一阵吹过，那纱衣就轻飘飘地飞起来。那一瞬间我竟也象普通的为美色所迷的男子，短暂地说不出话来。
　　每当春繁在临街的窗户上眺望一眼，路上经过的走卒也好，贩夫也好，难免会禁不住驻足观望。有的就干脆不走了，在下面等很久，只等这如意楼艳名满城的春繁娘子再把头探出来看看四时天色，或是看看来回车驾。如果等到了便是好运气，等不到只好恹恹走开。
　　天仙样的人物拿手指把我鬓边散乱的头发理了上去。
　　这女人对我竟也这样好。
　　这女人满足了世间男子对于女子的所有美好想象。
　　象我这样的人到底要拿什么跟她比？
　　“是了，”我开口答她，“是客人欺负的我。我受不了跑出来了。”
　　其实欺负我的并不是客人，如果真是客人，那倒好说。
　　“忍忍吧，忍忍就过了。”
　　她想要劝解我。
　　我的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风干以后脸上只剩一层紧绷的盐花。那层盐花象蚂蚁，小口小口地咬着我的脸；另外有什么东西也象蚂蚁，小口小口地噬咬着我的心。
　　我抱了抱她。把脸埋在她的胸前，是为了不想让她看到我的表情。
　　黑暗中，名为嫉妒的红蚂蚁正小口小口地噬咬着我的心。从那以后我的心就变了。
　　外表我却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样子。大娘找不到中意的丫头，一时买不到人来伺候春繁。我便仍然跟着她。御酒知道我气得厉害，学戏里头的负荆请罪，找了个人把自己吊在后院的槐树上，说是如果我不去放就不下来。我吊了他一整天，从戊时一直到第二天的戊时，然后过去对他说，下来吧，没事了。
　　“真的没事？”
　　他象刚出窝的小兽般小心翼翼地问我。我这辈子就没看见他这样小心翼翼过。
　　“恩，我说没事就没事。难道我还会骗你？”
　　我竟然还冲他笑笑。
　　但当没有人在旁边的时候，我和官人玉阁讲的话就全然是另外一套。
　　“玉阁姐，你在如意楼挂牌子几年了？”
　　我拿梳子一边帮她梳头一边问她。
　　她掐着手指略算了算。
　　“八年。”
　　“哦。”我把她栗色的头发挽了个大结，“那春繁姐在这里呆了几年你知道吗？”
　　她这回想了很久才回答我，不知道，反正比十五年都还要多。
　　“怎么会？春繁姐这么老了？”
　　我大惊。
　　“喂，满悦，你小声点。”玉阁一幅谨慎的样子，“被听到她一定跟你急的。”
　　“好的……不过也难怪，最近她的粉是越来越厚，再过两年该一刮半斤了。”
　　我在她耳边笑嘻嘻地说。
　　玉阁扑哧一声，莞尔，“可不是么。一笑还好多褶子，你注意到没？”
　　“你一说我想起来了，老成这样还当的哪门子头牌啊？”我给玉阁插簪子。普通的乌木做的，上面一排黑色珠子。“我看玉阁姐比她要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