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邯郸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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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坐着闷头吃饭，心中琢磨着早上还没想明白的书。
周围人声嘈杂，叫他好一会思路纷乱理不出头绪，酒席上低低的议论声乱糟糟地钻进耳内，让他感觉像是走进了蛙声一片里。
坐在一旁的海若自得地笑道：“一贯也太小气了，他老人家虽然生性淡泊，不爱钱财，我可不能失了礼数。”
席间好几个人闻言仿佛被点醒了似的，纷纷捶胸顿足，叹道：“还是泽平心思周到，似我等榆木脑袋，遇着贵人也攀不上的。”另几个则是面色平静，显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王安石疑惑道：“什么一贯？什么礼数？”
海若看他一眼，半是嘲讽地说，“你还不知道啊？昨日郦公到任刚发的通报，说为了约束百官严查贪腐，六品以下官员须得先交一贯钱，作廉政之保证，待稽核结束，若查实清廉无误才予退还。”
“这……”，王安石愕然，一时间有如地里的农民，不知为何忽然多了一样税要交。然后他脑袋一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登时怒火直窜心头，不禁大声道：“为官清廉是义所当为，为何要交钱以自证清白？这等廉政之法，岂非认定人人皆贪？”
“介甫话可不能乱说，”海若被他激愤的语气吓了一跳，马上道：“郦公意在言外，意在言外啊。”
“他什么意思，我如何听不出来！”王安石冷哼一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没心思吃饭了。以廉政之名行索贿之实，恁是谁都闻得出那股铜臭味。看席间这几位同僚神色，多半是已早早交了钱，还远不止一贯的数目，等稽核结束再发还？真是笑话，只怕他们还巴巴地指望钱永远别被退回来呢，一个个查明“清廉”之后，收了帐便是你知我知，皆大欢喜。
海若见王安石脸色黑沉，不由后悔说起了这个话题，扫了大家的兴。那王介甫生性不合群，即便一块吃饭也不喜与人搭话，脾性又是一味耿直……他不爱奉迎也就罢了，没得坏了自己的好事可不行。
“既然如此，何妨入乡随俗呢？我知道介甫家中老幼多，平日里须得节俭，既然是同僚，大不了我替你补上一贯就是，大丈夫不必为一点小钱置气。”
王安石扫了他一眼，然后环视众人道：“诸位都是大丈夫，受这样的侮辱也能屈能伸，我王某人自愧不如。失陪了！”说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席了。
不出所料，王安石成了廉政稽核唯一一个未通过的人。
王予之匆匆扫视着递上来的文书，看着下面递上来的报告。王安石……这个名字好生熟悉，是了，两年前在欧阳修家的诗会上见过面，一眼看去印象不佳，略谈些诗后却又发觉此人并非池中之物。欧阳修也私底下称赞他，叹道这年轻人后来居上，文坛过不了几年便是他的天下了。回想起来，那人身量不高，心气倒是很足，诗作出手不凡，谈吐不落俗套，只是为人甚是孤高，隐隐地恃才傲物。这样的后生他也见过不少，在官场上多半不会是混得开的那类，少不得要多费些心。
他把王安石的那册重新摊开，仔细读了起来。“……强取脂膏，有致民怨”，“上下欺瞒，廉政不行”，用词很重，按例这不仅不能升迁，还得通报彻查的，可是郦施在末尾又写道，自己本着惜才之心苦口良劝，王安石已有悔改之意，并退还先前违例征收的税金若干，随册附上云云。
王予之想起早上郦施派人送到府里的木盒子，两下联系起来，事情未免有些微妙。他沉思了片刻，开始提笔写信，一封短笺很快写完，便呼来小僮快马送走。
他要亲自问问王安石是怎么回事。
王安石来了。他的样貌没怎么变，只是头发更蓬乱些，脸色又黑了几分。虽是“被问罪”的身份，却一副凛然就义的模样。王予之瞧着不觉好笑，如今这般倔的年轻人可不多见了，于是他放缓了声调，就着册子上所列的罪责一项一项问起来。
王安石就一项一项地否认了过去，一点也没犹豫。王予之心中暗忖，看这样子贪污未必有，忤逆上司是肯定跑不了的，难怪郦施下笔那么重，恨不得用文字杖责一百似的。他温言道：“如此说来，你的同僚们待你必然没有好脸色了。”
言下之意是，就算我愿意信你，也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词吧。王安石却一愣，其实他没注意别人待他是什么脸色，他只觉世间之人脸色都差不多，对他来说并非什么困扰，便如实答道：“他们待我一向如此，并无特别刁难。”
“那可有与你想法一样的人呢？”
王安石想了想，他知道有人一直保持沉默，既不站在多数人那边，也不像自己那样公开反对，但这到底做不得数，便如实答道：“没有。”
“似你这般的人，竟一个也没有？”
“没有。”
他们短暂的会面就这样匆匆结束了，王安石本来没抱太大的期望，不过临走时王予之向他保证一定会彻查此事，不会让无辜的官员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他说得十分坦诚，让王安石一瞬间竟有些感动，似乎有种冲动想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告诉这个只见过几面的陌生长辈。
可他毕竟按捺住了，平日里大意犯的错已经够多了。
王予之在这件事上并没有花太长时间，很快就弄清楚了真相。世上之事便是如此奇怪，明明事实俱在眼前，可人们却往往装作看不透，情愿被各种雾障迷了心。郦施敢如此肆无忌惮，并非因为他自己官有多大，无非是朝中有权贵，背后有富戚罢了。
既然如此，该如何还王安石一个公道呢？
他去请教老朋友欧阳修，对方摆摆手说此乃小事一桩，“要把贪官就地正法很难，要给介甫讨个公道却简单。我看他在淮南也待够了，早想推荐他入京一试馆阁，此时不正是大好机会？他这件事要做成可以，无非就是卖个人情罢了，幸好我还有些个人情可卖。”
王予之听似乎别有生路，一时间也为王安石松了口气，可又无奈地想到，只怕那人更在意“就地正法”而非“讨回公道”。他的想法过刚过直，自己的名声倒不打紧，眼前的污点却是一点也容不下，毕竟还太年轻，不知道妥协……换作是旁人，有这样的贵人帮他转危为安，都要感激得跪下来了，王予之却在担心人家不领情，真是奇了怪了。
欧阳修说的话当然是作数的，不久之后王安石就收到了请他入京的信，只不过并不止他一个。在最后一次同僚聚会上，海若满面笑容又故作随意地泄露了这个消息：
“……承蒙郦公看得起在下，实在惭愧实在惭愧，哪里比得上介甫兄才学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王安石靠过来，嘴角的笑容挂得贼亮贼亮的，活像高门大院里彻夜不眠的红灯笼，但他一双眼睛却精明地打量着对方，低声道：“介甫兄可真叫我刮目相看呀，想不到平日里冷冷淡淡一个人，背后的手段恁是高明，馆阁之职定是手到擒来，难怪瞧不上我等小打小闹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王安石不解道，隐隐觉得自己好像有什么事情被蒙在鼓里。
“还谦虚什么呀，日后入了京，邯郸道上还得多多仰仗介甫兄，来我敬你一杯……”他说着推过酒杯来，自己手中的一仰头就喝尽了。
王安石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忽然问道：“听说郦公不日便要高升，是真的吗？”
海若点点头，“自然是真的，多得他才有我们今日，”他把酒杯又推过来一点。王安石没有接，心念电转之间已想通了一切，不由得自言自语道，“彼非知我之人。”
“什么？”海若没听清这句淹没在嘈杂人声中的话，贴近了问道。
“我不喝酒，省得醉了净做些黄粱梦。”他补上一句新的。
王予之本以为王安石会留在京城，锦绣前程摆在眼前谁舍得走呢？但他到底失算了。或许该说他其实算得很准，心中本就隐约料到那人不屑于做打理御花园的园丁，他想要打理的是更大更广阔的东西。
也未尝不是件好事。王予之捋下几根快要脱落的白发，不禁感叹道，只可惜自己看不到那人宰执天下的一天了。
随后王安石调知鄞县，于其后的四年，也就是王予之生命的最后四年中，再也没有与他通信。
—完—
注1：本文时间大约设定在王安石二十五六岁时，任扬州签判与鄞县知县之间的那段时期，本有机会入馆阁，但是因为某些原因放弃而转调地方。某对宋朝官制所知甚少，所以基本上只是借了年表的框架而已，故事与设定纯属虚构，细节就表在意啦。
注2：邯郸道与黄粱梦的用法，我估计在北宋还不是定式，不过我就是想这么写啦~ 王安石有首词读来挺怅然的：
平岸小桥千嶂抱，柔蓝一水萦花草。茅屋数间窗窈窕。尘不到，时时自有春风扫。
午枕觉来闻语鸟，欹眠似听朝鸡早。忽忆故人今总老。贪梦好，茫然忘了邯郸道。
注3：郦施、王予之、海若（字泽平）都是杜撰NPC大队成员~
注4：这篇文的构思来源于去年的一次旅行，早就计划好了但是一直没写。我听途中的一个叔叔说他们单位的事：来了一个新领导，以廉政金的名义让大家交钱，最终大家当然都交了，可是那个叔叔很不开心，觉得这是天大的侮辱……于是就有了这个故事，我想着如果是王安石遇到这种事情会怎么办，他说不定会这样，也说不定不会，总之就这么敲打出来啦~
我觉得王安石的性格呢，执拗倔强，有时难免对他人苛求或产生误解，或许会因此而错过一些本来对他满怀好意的人，错过一些相知的机会。当然啦有人对他好这也是我的YY（我是何等的亲妈！），真实历史上，对他满怀恶意的人应该是占大多数的吧。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邯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