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恋恋风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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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风尘虽恶
毕竟无法绝尘而去
最爱的
最烦扰的
最痛的
因为都在其中了
再次看见老师的时候，恍若隔世。
她站在这个古老国家的西北边陲小镇上，耳边熙熙攘攘。她的目光穿过蔓延了半条街的菜摊子，以及在剩余那一半街道上来来往往行驶的毫无规则的摩托车时，他就站在路对面在风中招摇的广告牌下，拽着一个当地人比手划脚的问着什么。
他的打扮和每次的旅行一样，大背包，灰扑扑的外套牛仔裤。和她这些天来见过的国外观光客也没有任何的不同。然而她就是一下子从人群中认出是他来。陌生的国度里，她好像忽然喝了这个国家的那种极辣的白酒，热度一下子冲上头顶来。
他来了。
只有看到他的时候，一直故作坚强的心才放下来。
冲着马路对面大喊了一声：
——卢建泰！
声音马上没在周围菜贩子的吆喝声跟侃价声里。
可是他转过身来，疑惑的向马路这边望来。
她却忽然不安了起来，她现在的打扮，因为不适应这里风沙干燥的气候，几乎是被埋在围巾和帽子太阳镜堆里，他，能认得出来么？
就在她七手八脚拔掉身上这些累赘的同时，他却迈开脚步毫不犹豫的向自己走来，带着坚定的表情把一脸不知是困惑还是开心的她按在自己怀里。
她被他困在怀里，脸上扎着他新生的胡渣，胳膊被勒的生疼的时候，有些惊讶又甜蜜的想：
他来了，真好……
在茶香袅袅中她问他：
——老师，我们之间，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笑道：
——你不是已经想过千百遍了吗？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
——也许是因为我们太年轻吧。
他轻轻念出一段词句：
当你凝望我的时候
我心不在焉
当我奔向你的时候
你已经无影无踪了
我们总是在一次次错过时失去了很多
不过
我想说这是因为我们还年轻
不
或许这就是我们的人生……
她笑的疲惫：
——太年轻么？也对，在岁月面前，人无论以什么样的形貌出现都显得太过年轻……可是到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成熟到不会彼此错过呢？
——等到你见到我的时候笑的不会这么疲惫的时候。
在她原没有指望他的回答的时候，他却毫不犹豫的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她愣住了。
她曾经以为时间会冲淡这些感情带来的伤痛，她总有一天能和老师从容以对。没想到，年华渐渐过去了，她的爱依旧那么深，沉重也依旧那么明显……
脑海里两人那天的对话忽然那么清晰了起来。
那天之后，她一个人出发去旅行。
在机场随便查了看起来最能够把人带到天涯海角的航班，就这样来了西藏。这里的海拔很高，据说是最接近天的地方。在她看来，却是很奇怪的地方。藏民是很纯粹的种族，那些繁复辉煌的庙宇和长长的经轮让她觉得他们的信仰很神圣。可是走在街上，外来的观光客比原住民多一半，明明是很偏僻的地方，却也理直气壮的竖着酒吧、网吧这样现代化的存在。总是有种时空混乱的感觉啊……
想要去更安静，更纯粹的地方去。
这么想着的她，不断的换乘着交通工具，火车－汽车－牦牛车－最后是徒步，沿途走过的地方越来越僻静，见到的人也越来越稀少，不知不觉的就走进了很深的藏区里。
当她终于发现自己走的太远，丢掉了出去的方向时，已经晚了。
她依稀记得自己最后能确定自己方位的是个叫做“那曲”的小县城。从那之后，似乎就没能见过公路的样子了。
语言不通，手机没有信号，找不到打国际长途和兑换人民币的地方。
她因为越来越严重的高原反应而头痛欲裂，因为缺氧而指尖发紫，低下头不知不觉就会流下鼻血来。她在夜里努力的让自己不要睡过去，害怕一旦睡去就再也醒不来。
是的，害怕。她原以为人生茫茫几十载，虽不至于让人厌倦着想要离去却也不会过分欣喜，她过的不算开心却也从未畏惧过，可是，真的处于生死关头了，她才发现自己原来有那么多的不舍。
昏昏沉沉里，她想起许多过去的事。那些她在意的，有如过眼云烟般变淡，而许许多多本是无心的小细节，却越发的清晰了起来。
一开始的时候，两个人明明是相互谦让又体贴的。
两个人刚在一起的时候，她还不习惯和他的肢体接触，害他每回想要造次的时候都眼巴巴的偷看她，而她就常常假装没看到的来逗他……
一起写作的时候，往往是分工一个人负责大纲一个人负责脚本的，遇到他写脚本的时候他总是夸张的拉着她反复演练对白，而她写脚本的时候，就会一边写一边故意把他的大纲批到一无是处……
她上健身房练拳，会拉着头疼不已的他一起去；他去钓鱼，她就看了很多钓鱼节目。
每回他出去旅行，其实她是非常不甘心的，她抱怨他把自己一个人留在家里音信全无的玩消失，而还要自己替他抵挡那些催稿的人，她对自己说等他回来一定要好好教训他，可是他真的回来的时候她就会高兴的忘了这回事……
她想起来，他真的很照顾她，明明是很任性的人，在外面往往狂妄又自大，可是唯独很包容她，很护短……
她还在当助理作家的时候，老师为了替她出气，搬到作家室来规定了许多莫名其妙的怪规矩来刁难姜前辈，她当时还想，这个男人怎么那么任性……
他出门的时候，总不忘给她带各种各样的礼物回来，哪怕只是去一趟市区，他也会买一盒她喜欢的蛋挞。
有一段时间，她真的相信，风，是能够被抓住的。
可是，后来究竟是为什么，会变成两个人疲惫不已呢？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的喜爱，喜爱到想要把他纳入到自己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里，想要把所有自己喜欢的讨厌的，都获得他的认同……
于是，共同的事业变成了拿来争吵的东西，他/她的私人空间成了拿来怀疑的东西。他们之前的世界都太单纯太寂寞，因而在爱情面前变得不知轻重了起来。一味的用力，却忘了对方承受的能力……
如果人生的时间真的只剩下那么一点点，那么过去陷入情爱执着与付出得到的自己真的是太傻了……
脸上湿了，她匆忙的抹一把，以为自己哭了。却原来是下雨了。
这里的天气雨水稀少，最近一直在刮着沙尘。如今终于零星的滴下些水滴来。
——你在做什么？下雨了？
老师从她身后的房间钻出来，看到她独自伫立在旅馆走廊的屋檐下，雨滴淅淅沥沥而她浑然不觉。
——水烧好了，去洗澡吧。
看她没有反应，他推着她走进屋去。大概是人遭遇了重大的危机的缘故吧，她再见到他之后总是爱盯着他发愣，看着看着目光就飘渺了起来，思想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他们现在人在距离西宁有四百公里的玛多县。三天前，她跟着一队地质勘测队走出了藏区，顺着214国道一路走到了青海。海拔渐渐低下来，她的高原反应终于不药自愈。在玉树的邮电局打了电话回去给小妹报平安之后，她在这个小镇遇到了来找她的老师。
见到老师的时候，她又激动又惊讶：
——您怎么会来这？
——找你啊。
——找我？
——你一声不吭跑出来旅行，之后又传出在无人区失踪的消息。家里都快急疯了，仁得找到的我。
——我这还不是跟您学的……
她低下头，不满的小声嘀咕。情绪稍微放松下来，她又有了开玩笑的心情。
——对了，您就这么出来了，剧本怎么办？电影怎么办？
她忽然想起来正经事。
——我没告诉你吗？我的剧本没通过最终审查。
他轻描淡写的耸耸肩。
——啊，为什么？
这是完全出乎她预料的事情，她惊讶的张大了嘴。
——嘴巴闭上，风大，小心吃进去尘土。
——那最后用的是谁的本子？
——好象是××。
他说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名字。
——据说是跟制片方有亲戚关系。
——什么？既然根本是内定的，那为什么一开始还要让我们来写。
她不满的喊叫起来。
——如果不是内定了，你以为几千万上亿的投资，会按着你的意见胡闹搞什么甄选啊？
……
——您既然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有内情，干吗还要答应跟我竞争？
——你不是想要超越我？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给她答案而不是反问她。
——仅仅是因为这样？
他微笑：
——其实我也想看看我们俩真正的实力。这还是我们两第一次站在对等的位置上独立创作，不是么？
她用了几秒钟消化他说的意思，等到反应过来，忽然觉得很想笑。笑的猛烈，不小心还呛到了沙尘。他不明所以，一边帮她抚着背顺气，一边跟着笑起来。
人的一生滑稽可笑，好象总是充满了一场又一场的闹剧。然而就是在这一出又一出里，他们遇到了被真诚相待，以及想要付出真心的人。
——老师，你会同意离婚，该不会是因为我想离吧？
他不置可否。
——我觉得我们在感情面前还太年轻。既然需要时间和空间学习和积淀，就来创造时间和空间嘛。
——你为什么要开那样一间酒吧？
她想知道他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待在那样一间充满了过去回忆的房间里。
——因为我喜欢啊。
他眨眨眼。
——喜欢什么？房子还是我？
她也眨眨眼。
——丫头哎。
——怎么样？
——不害臊。
他刮刮她的鼻子。
这趟旅行的后半，老师说既然出来了就好好玩过瘾了再回去。两个人携着手，从西宁出发，沿着青藏铁路，青海湖，察尔汗盐湖，情人湖，昆仑山，可可西里，长江源，羌塘草原，桑丹康桑雪山，拉萨河一路走去。旅行的终点，他们又回到了拉萨。
转了一圈，结果又回到了原点。站在布达拉宫的德阳厦边缘，她有些感叹的问老师：
——您是不是笃定了我们会回到原点？
他说：
——无论婚姻存在与否，我反正打算后半辈子就纠缠着你了。这样想的话，暂时放你走也没什么嘛。
她不满的抗议他的狡猾。
她看着苍茫云海，远处的唐古拉山有如一尊巨大的神像微笑着远眺这俗世人间，滚滚风尘。她在心里说：
——这一切，是不是早在你的股掌之中呢？
从中国回来。
生活一如往常的向前。
她顶着晒伤的鼻子去研修院给学生上课。
他开始写一部长篇历史剧。越发的钻进古籍堆里去。
她偶尔会去他的地盘坐坐。
跟尹芮林那个小丫头斗嘴的同时，她已经学会给自己泡一杯加冰块的梅子茶，从他那丰厚的藏书屋子中挑拣感兴趣的看。
偶尔两个人窝在一起钓鱼聊天。日子过的越发闲散。
写作读书跟朋友聊天。
小妹出国进修管理学，善宇忙到整天人影不见。
大姐和姐夫为了女儿的教育问题跟贤得沟通密切。
徐导演跟合作的女作家摩擦出不知是爱还是什么的火花，光芒四溅。
有一日在街上碰到仁洛，他已挽着新女友的手。见到她反而觉得不好意思。她却笑的没心没肺。觉得轻松很多。
她觉得有越来越多的事，她能够微笑以对。
这世界怎么那么的有趣。
回娘家的时候依然被母亲忧心忡忡的眼神质问。
小妹也打国际长途来问她跟他到底算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啊。
她说，我也不知道。
世上的事有时候就是这么混沌的搅在一起。爱与被爱，每个人在另一个人心中所占的份额，又岂止一杆秤能称的清。
她跟老师，朋友，恩师，父亲，爱人，这辈子几乎把所有男与女之间的关系都体验过了。有时候想起来，心酸感动疲惫热烈，这其中含着的各样感情，又有谁能说的清呢。
他们没有结婚。
各自守着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圈子过日子。
却又在对方心里那针尖般的空隙里扎下根去。
不再小心翼翼，不再步步紧逼。
午后的一场酣眠之后，她忽然想起在那茫茫云端的德阳厦，年迈的僧人写下难解的文字，年轻的韩语翻译结结巴巴的告诉她：
——恋恋风尘。
是啊
人世风尘虽恶
毕竟无法绝尘而去
最爱的
最烦扰的
最痛的
因为都在其中了
原来这才是人生的正解。
她想，旅行真是有意义。
于是，她抄起床头的电话：
——老师，我们去旅行吧。
——THE END——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恋恋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