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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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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里的厨具少的可怜,仅有的小炖锅和陶瓷刀都像是没用过的样子,从抽屉深处一包没开过封的木筷中抽出一双冲了冲,走到餐厅刚好看见回到屋里的庞榭,江茉把塑料袋从他翘着的左肘弯里接过来放在桌上,一样一样拆开摆好。
“挺细心啊。”
庞榭触到正放在面前的方便盒上方被打开盖子后热腾腾的蒸汽,笑着向左探到桌角的收纳盒,把里面孤零零的一只叉子夹在残肢的枝丫里。
“看来后任是有福的,想必也比我顺眼。”
“这几年忙死了,哪来的闲情逸致找男人,”
江茉白了他一眼,抬筷子在塑料袋里戳了一只锅贴。
“我现在开了个舞房,来上课的都是五六岁的小丫头,轻不得重不得,都让逼成老妈子了。”
“不容易。”
庞榭用叉子在方便盒里搅着滑溜溜的酸辣粉。
“那开心么?”
“嗯,还行吧。”
心不在焉的点着头,江茉挑起一筷粉吸进嘴里,红薯粉条在送来的过程中吸汤饱涨,彼此纠缠得难解难分,筷子和嘴唇便又加了两分力气,被香菜叶花生碎糊了一嘴的同时,她眼睁睁的几根粉条汁水饱蘸的末端极有弹性的从方便盒中迸出,眼前甩过一道流畅的圆弧,对面那张毫无防备的脸上登时多了一串徐徐流淌的油点。
“噗……哎我真不是故意的……”
憋笑憋得声音都颤了,江茉手忙脚乱的站起来拿纸巾去擦庞榭脸上的汤渍。
谈笑间飞来一片湿热的横祸,庞榭不知那是什么,一时间也不敢动,就那么生生楞住,连墨镜在几次不甚温柔的擦拭后被顺理成章一般的摘下都没来得及躲,然而清理着额头鼻尖的纸巾仍是专注的抹着揩着似乎没有丝毫犹豫或者诧异,听到对方重新坐下的声音,他动了动仍夹着戳在汤粉中的叉子,俯下身,有些食不知味的吞下一大口。
放下沾满油迹的纸巾,江茉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回忆起在花园中面对自己设计时对方的选择,她苦笑着瞥了瞥那副被搁在一边的墨镜,心想自己总不能欲盖弥彰的再给他戴回去吧。
“……你生气啦……?”
江茉软塌下嗓音和肩背,小心翼翼的从刘海儿下偷瞄着庞榭低垂在昏暗灯光中的脸。
“汤是吧?我还当什么崩我一脸……”
庞榭只是饿急了般的鼓着腮帮咀嚼着,神情平淡的脸庞却似乎比方才更低了一些,他失去掩饰的眉目间依稀还是当年的样子,低垂着的,生着依然纤长的睫毛和银白色细疤的眼皮下,爬了许多血丝的左眼有些发黄,看似完整的瞳孔周围溢着一圈半透明的浊灰,向眼角外侧歪着,微微的颤抖着,右眼乍看起来似乎完好很多,至少眼球依旧黑白分明,除却有些太过夸张的光亮颜色和位置都还是正常的样子,然而周围的皮肤却留着更多重创过后的痕迹,或大或小的暗红疤痕杂乱的越过鼻梁攀爬至眼尾,扯得那只右眼昔日微微上挑的好看形状支离破碎,一条似乎已被尽力修整过的疤痕牵拉着眼皮上原来颇有味道的内双皱褶向上挛缩着,折成两条深而扭曲的沟壑,而另一条斜贯了眼睛的长疤如蜈蚣般左右都伴着已无力考虑美观一般的粗糙针脚,将曾被它从中劈开过的眼皮扯出了一块再也长不出睫毛的豁口。
喉结在脖颈中深深的滚落,庞榭在方便盒中胡乱的搅了两下,而后又放下叉子,默默的用残臂向四周的桌面探去。
“找什么?”
“眼镜。”
“别戴了吧,鼻梁都压红了。”
江茉的声音里仍有些带着歉意的心虚,她又抬眼望了望那双看起来有些凄惨的眼睛。
残肢在桌上顿了一会儿,庞榭笑了笑,耸了下肩。
“只要你能看得过去。”
他收回残臂,夹起叉子继续在方便盒里捞着。
眼前这男人低头默默吃粉的样子和那个几乎覆便整个大学时光的身影重合,江茉的视线在奄奄一息的灯光中虚浮,她不由自主的又想起了过去的事情。
身为重点科系被寄予厚望的学霸,庞榭在恋爱的那几年里总有张排得满满当当的课表,约会少得可怜,平时也不能像别的女生一样指望男友帮忙,甚至有时他再被相熟的教授逮住说几句话,先去占座的她就只能面对着两份凉透的饭在食堂从熙熙攘攘一直坐到空空荡荡,她心眼不算小,可偶尔也会觉得委屈,脾气来了,即便知道他吃不了辣,却也总是怀着发泄一般的小心思打两份热气腾腾的酸辣粉放在桌上,庞榭也总会赔着笑,默默坐下迅速而准确的挑净香菜把粉吃光,然后顶着绯红妖艳的肿嘴唇去买自己的冰可乐和她的柠檬茶。
就在这样青葱微涩的岁月里,那家不算美味的酸辣粉,他们三年吃了二百多碗,挑出的香菜连起来可绕学校一圈儿。
当年那样死都不愿吃一根香菜,甚至为了解释这项食癖和自己从童年阴影扯到人类基因多样性的人,现在坐在对面,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将那些酸辣重口的粉条连同附着的香菜叶一起叉进嘴里,一口一口的咀嚼着。
她没有天真到会以为一个人能突然接受一种深恶痛绝了二十年的气味,她只是不忍去想,方才他为了吃到一只就在眼前的锅贴,放下叉子在桌上茫然探寻了许久的那只断臂。
连着两次碰到嘴唇的都只有光滑坚硬的触感,庞榭把叉子在已只剩下一片红油的方便盒中放下,暗想着自己方才的动作看起来该有多蠢。
“锅贴还有俩,都是你的。”
那些重复而无谓的动作让江茉起了他并没吃饱的疑心,她缩回了伸到一半的筷子。
“哦,”
不知不觉又恢复了一起吃饭时扫尾的自觉,庞榭几乎是想都没想的重夹起叉子戳向锅贴的方向。
“多年不见,你也能吃辣了。”
看了看那双薄唇上同记忆中一般的浓艳颜色,江茉垂了眼,用纸巾擦去筷尖上的红油。
“这家的口味还没南食堂一半重,还是当年的功底,练出来了而已。”
腮边还鼓着个犄角,庞榭微微一笑。
“南食那家做的也是糙,除了辣只剩咸……”
江茉的话说到一半儿,却被她赧于自己当年意气用事般的笑打断了。
“那时候老吃还不是因为生你的气。”
最后一只锅贴贴在唇边,庞榭像是愣了一下。
“我知道,但我以为你至少也喜欢。”
他低下头默默的咀嚼着,一会儿,又摇着头叹了口气。
“生我气干嘛顺便跟自己过不去,真是傻得可以。”
“当时年少无知,只想着打人巴掌也会疼。”
江茉揉了那装过锅贴的塑料袋丢进自己吃剩的辣汤红油里,给方便盒盖好了盖子。
“你别动了,我收了等走的时候带下去。”
对方擦桌子时偶尔的触碰在断臂残留的肌肤上留下点点转瞬即逝的温热,庞榭站起身走进厨房,默默品味着心底生出的一丝怅然。
江茉从玄关放了垃圾袋回来,正看见庞榭站在厨房的水槽前洗着她用过的筷子。也许是动作间没有注意,他自始至终一动不动的右手从口袋里滑脱出来,被前倾的肩膀拖着垂在身侧,死气沉沉的在大理石台面的边缘蹭着,那是一只形状修长完美的手,完美到每个指甲都是光亮的淡粉色,手背的皮肤光滑的没有丝毫纹路,模仿筋络的凹凸上技法高明的涂饰着隐隐的青蓝。
“请吃饭还洗碗,我都不好意思了。”
她开了灯,走到他左边,替他把那双在水池里磕磕绊绊的洗好的筷子搁到晾碗的架子上。
“也没能请你吃什么正经饭。”
低头笑着在抹布上揩着残肢上的水珠,庞榭嗅了嗅空气中泥土潮湿后的好闻的腥味,向窗边无谓的侧了侧耳朵。
“这天儿适合吃火锅。”
“馋了?刚订饭的时候不说。”
江茉带着温度的鼻息浮过脖颈,庞榭循着鼻尖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水味偏过脸去。
“我拿不了筷子,你是打算让我涮胳膊,还是打算喂我?”
那张脸上的神情间还有些过去的味道,只是左眼总如干涩般频繁的眨,而右眼那带着疤痕豁口的眼帘却又只是力不从心般的只微颤着覆住一半瞳孔便再也落不下了。
“喂就喂呗,又不是没喂过。”
看着那双始终没转动过分毫的呆滞眼睛,江茉抿了抿嘴,最终还是没忍心吐一句狠话出来。
不知是没料到对方如此遂顺的回应,还是忆起了往昔矫揉缱绻的情景,庞榭唇边那抹略带挑衅的笑意坍落了棱角,随着他低回的面庞一起漫不经心似得敛进了昏黄的阴影里。
“不要了,我也没废到那个地步。”
大概是盲了太久,庞榭已不再有过去那样完美的掩饰情绪的能力,爽朗淡然的神色间,他唇角眉梢不甚遗落的阴郁落进江茉眼里,只叫她不由自主的避过视线,说不清心头是怎样一番滋味。
“死傲娇,”
胸口莫名的堵得难受,她轻咬了嘴唇,声音中有些恨恨的。
“也不知是谁,死都懒得吃水果又可怜巴巴的一天掀三次口腔溃疡的嘴唇给人看……”
旧日里造作不堪的嘴脸又被提起,庞榭哧的一声笑了出来,几乎要恼羞成怨了。
“哎,那都哪年……”
“橙子葡萄光放到手边都不行,非要别人给扒好皮……”
“不是,那是……”
“不仅要扒皮,还得一瓣一瓣分开,喂到嘴里……”
“哎,这我真没有。”
“你有,就那次期末前在系会办公室通宵刷夜的时候,就今天这样的大雨……”
愈发盎然的叫和笑都停了下来,他们都想起了什么,他们都不出声了。
当年和着橙肉清甜的润泽和炽烈仿佛又漾开在唇齿间,暮色阴沉,雨声滂沱,谈笑中不知何时贴近的肩颈间,只剩下彼此呼吸中熟稔于心的温热。
“雨还在下么?”
“在下,下得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