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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柒 ...

  •   环着身体的力量如梦初醒般的骤然一滞,庞榭只觉得自己被不管不顾的拽着断臂,连推带搡的往前方赶去,混乱中只来得及触到门框冷硬的木料和一截墙壁,被拽着手臂转了个圈猛的按下肩膀,他感觉自己坐在了一片已几乎散尽热气的被褥里。
      这一段短短的路程在没有丝毫经验的江茉简单粗暴的引领下比自己摸索还要来得险象环生许多,面前仍是一片浓黑的死寂,庞榭只能感到胸腔中那颗惊魂未定的心脏在嗵嗵的跳动,正偷偷抬起试图挡住眉眼的残臂被拉住塞进一块东西,他楞了一下,垂下残臂把那块东西放在腿上摸了一会儿,才又夹起来放到嘴边抿着嘴唇拨弄着调好了角度,歪着头,把它塞进右边的耳朵里。
      身周终于不再是一片空白的寂静,可也只听得见断续而微弱的嗡嗡声,心中泛起一丝憋闷的躁郁,庞榭扭着脖子,试图甩掉那些总在助听器中时不时纠缠的啸音。
      面对着似乎还是对声音没有反应的庞榭,江茉从自己激动的呱噪中冷静下来,她看着他凌乱碎发中阴郁的眉头和在寒凉空气中缓慢探寻的残肢,垂下眼帘,把手中剩下的那只助听器递了过去。
      按开左耳后助听器的开关,更为嘈杂的啸音过后,庞榭只来得及听见江茉的半句话。
      “……这样能听到了么?”
      “哦,能了。”
      放下了已抬了许久的残臂,他仍深埋着脑袋紧紧闭起眼睛,江茉站在他面前,只能看到他蹙无所适从一般麻木又彷徨的神色,和蹙起的眉头下零星露出的几梢在疤痕间幸存的睫毛。
      “对不起啊,把你吵醒了。”
      庞榭的嘴角抬了一下,仿佛在试图挤出一个生硬难看的笑。
      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江茉只是摇了摇头,视线没放过他意欲闪躲的脸,她伸手轻拨开对方额前乱作一团的头发,指尖极轻极缓的在额头写满忐忑的疤痕间抚过,她松开齿痕宛然的嘴唇,抬眼看着那双废墟般一片残破的眼睛。
      “还疼么?”
      “干嘛?心疼我啊?”
      熟悉的戏谑语气夹在沙哑滞涩的嗓音中,然而江茉的视线里,庞榭仍低垂着脑袋和肩背,将原本修长的身形无处逃遁般的坍缩成怯懦又畏缩的一团,没有留下一丝等待回答的空隙,他避开江茉小心翼翼的手指,将嘴角那抹有些勉强的调笑隐入还留着水迹的肘弯里。
      “不疼。”
      “筋都爆起来了还说不疼?”
      江茉皱起的眉头和错也不错的眼神都有些急躁,她蹲下捧了庞榭的下巴掰回他的脸。
      右肩下垂着的那团残肢随并不稳固的身势软软的空中晃了一晃,感觉到一丝因紧张而克制着的呼吸拂在脸上,庞榭仅剩的盲眼在眼皮下不安的震颤着,微凉的触点极轻极小心的落上被针脚切断的眉尾,他又一次不自在的躲开了那只手异常温柔的轻抚,晃了脑袋,让那些被拨到一边的碎发重新落在脸上。
      “不害怕啊……?”
      他的言语一时间褪去了爽朗的伪装,低沉压抑的音色间有些让人心头微涩的寂寥。
      “我就是觉得你要疼死了……”
      留在原地的手指讪讪的蜷回掌心,江茉觉得胸口莫名的发酸,她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去医院吧,穿衣服,我送你去医院。”
      “去什么医院,只是让眼片磨得有点儿难受而已,”
      庞榭的嘴角哭笑不得似得翘了起来,心头微动,他神色间生硬的壁垒渐渐消融了几分。
      “我这都是常有的,每次都这样,又不算严重。”
      “每次戴都磨……?”
      咬着嘴唇在庞榭左侧的床沿上坐下,江茉蹙着眉头望着他那双通红的眼睛,双手轻攥起来,在腿上搁成了个小心而紧张的姿势。
      “嗯。”
      “那你干嘛还戴!”
      江茉方才还一派温软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助听器分辨不出她话语中的情绪,可庞榭仍能觉出,她怕是有点儿生气了。
      “我又没打算演恐怖片儿给你看……”
      他的笑纹松弛下来,身体虽还维持着蜷缩的姿势,深沉的眉头轻蹙起来,不自觉的现出几分过去撒娇讨好时的样子。
      “涂点药就好了,真没事儿。”
      伸长残臂确定着床头的位置正要站起身,他却又被江茉按下了肩膀。
      “我去,在哪儿?”
      “我只是瞎了,腿又没瘸……”
      膝弯还半撑着不肯落回床上,庞榭无奈于她过分的紧张般的笑着,话尾却讪讪的隐入对方长久的沉默中,抿了一会儿略显苍白的嘴唇,他最终还是审时度势的败下阵来。
      “冰箱门上的盒子里,塑料软管,有一只用了一半儿的。”
      在憋闷的嗔怒和隐约的内疚中头也不回的起身走开,江茉按开灯进了厨房,冰箱中的灯光如鬼火一般昏暗的闪着,像是坏了很久却从未被察觉的样子,除了单独存放的几瓶作用不明的喷雾和药膏,空荡的隔板间就只剩下几瓶可乐和排列整齐的袋装方便食品,目光掠过一包火腿已过去多时的保质日期,她伸向药盒的手在空中滞了许久,才又如梦初醒一般拿了药膏,关上冰箱回去。
      有些心事重重的走着,视野被卧室的灯光照亮,江茉才抬了眼去寻找房间主人的身影。
      “庞榭?”
      她看着那个手肘搭着眉眼,一动不动的半裹在被子里的人型,有些不确定他是否还醒着。
      “嗯?回来了,”
      庞榭感觉到在肩侧靠近的温度,刚伸出断臂,却被几根边缘光滑的指甲拨开了额前散了半脸的乱发。
      “给我我自己抹。”
      仍习惯性的避了一下,他伸着断臂探触着她的腰身,她的手臂,那只不甚长的肉钳张开来,寻找着她从冰箱中取来的软管。
      江茉没有说话,也没有理会他颇不安分的动作,药膏被左手的两根尾指夹在掌里,她只是轻抚着他眉间深了许多的沟壑,和紧闭的眼皮上,被疤痕牵扯得变了形的皱褶,手臂内侧敏感的皮肤被残肢有些粗糙的末端搔得发痒,她收了手,用闲着的三根手指攥住了他唯一的那只钳子。
      轻叹了口气,庞榭缓慢而忐忑的松弛着自己已习惯了不安与防备的身体,他停下了那些无谓的挣扎。
      一点微凉的触感贴上右边空无一物的眼眶,他被放开的左臂垂下来,不自觉的夹紧了身侧的被褥。
      左手旋开掌中软管的盖子,把一点半透明的黄色药膏挤在了仔细洗过一直晾在空中的右手指尖,放下软管,江茉俯下身子,轻轻拨弄着那些深陷在眼眶中的皮肤,也许是因为刚经过清洗,手下那些看似柔软的眼肉有些干涩的难舍难分,她揣度着又加了一丝力气,它们才同暗红枯槁的下眼睑颇为黏腻而迟缓的分开,露出其下幽黑深邃的空洞来,点着药膏的食指探向眶壁边缘已一片通红的粘膜,她能感到指尖下眼肉在突突的跳动,小心又仔细的绕着圈将药膏涂满每一寸细软的嫩肉与粗硬的疤痕,越往深处,那种昭示着不适的跳动越剧烈,跳动着的眼肉也越柔软,食指的第二个指节也几乎被眼眶吞没,她几乎不敢再探下去了,在这之前,她都不知道人的眼眶会是这样大的一个空腔,那空腔的触感和深度一寸寸揪扯着悬吊着她的心脏,她有些害怕,怕自己指甲上渐起的颤抖会伤到那些娇嫩眼肉后更为娇嫩的组织。
      “别怕……”
      庞榭抿了嘴唇,喉头也似乎咽了一下。
      “只是……一些死肉而已……没事儿的。”
      眼眶中最为敏感的嫩肉在干涩中难以忍受的痒着,冰凉而湿润的触感温柔又小心的划过许久未被触及的深处,在抵触与渴望的矛盾纠葛中,他残肢间已皱作一团的被单又被夹紧了些。
      太过专注以至于忘了去反驳庞榭言语中的残忍,江茉大着胆子将药膏蜻蜓点水般擦在那酥软得令人不忍触碰的眼底,而后抽出指来在一旁准备好的纸巾上擦了擦,又重新点了药膏。
      一天之内所有伪装都被有意无意的层层剥落,有些破罐破摔的,庞榭颇为配合的睁开了眼睛,鼻尖能感觉到对方屏紧了的细微而均匀的呼吸,然而手指温软的触感却迟迟没有落下。
      “在看什么?”
      视野中颜色浅淡的薄唇轻轻的开合,江茉在空中悬了许久的手指一颤,方才有些恍惚的带着一团已滑到指尖边缘摇摇欲坠的药膏向那只让自己看出了神的眼睛凑过去。
      “看你眼睛里的疤。”
      手指几乎戳上瞳孔,而那只眼睛却依旧毫无觉察般眨也不眨一下,在些许的迟疑中,她还是这样不甚婉转的说了出口。
      在洗手间时已看过这只左眼毫无生机的灰败颜色,离得近了,江茉才发现在那有些肿大的瞳仁上还斜贯着一道被缝合过的疤痕,也许是因为角膜和皮肤质地的差异,这些散落在瞳孔上的针脚并没有规则的形状,它们惨白的颜色和微微隆起的轮廓都像是被洇开了一般毛刺刺的向四周延伸着,扩散着,如一片擦也擦不走的污垢一般,由血丝盘桓的眼白一直覆到浑碎裂变形的瞳孔。
      “出事的时候急着摸,让胳膊里的骨头茬划的,”
      庞榭的嘴角有些尴尬的咧开,那只带着伤痕额瞳孔也微微颤抖起来,却好像是不大能转动的样子。
      “特难看吧……”
      不知如何回应对方的问话,江茉只是垂着目光,小心用指尖擦过眼睑被拨开的边缘,然而只是轻轻一触,那只眼睛便后知后觉的激烈挣扎起来,手指随心脏一同骤然提起悬在空中,她看着庞榭紧皱的眉头和不断眨动的眼睛,有些不敢再动他了。
      “疼啊……?”
      “没,就是有点儿凉,等过了这阵就舒服了。”
      歪了头把还在眨动的左眼埋进枕头,庞榭垂在床上的断臂抬起来碰了碰江茉紧绷的背脊。
      “你别把我想的就那么脆弱,虽然成这样了,我也不至于像纸糊的一样碰都碰不得,出事以后一段时间我都特怕和家人待着,我特怕别人因为我残疾了,就一直小心翼翼的对我,或者把我当个废物来照顾,我怕我会慢慢在这种并不理所应当的关怀中麻痹,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恃弱横行的混蛋。”
      残臂圆钝粗陋的末端在江茉因为过度染烫而有些毛糙的发尾擦过,他重偏回脸,有些无奈般的笑着。
      “尤其是你,太温柔了会让我以为你还会心疼我。”
      “嘁……”
      再如何隐秘的情绪经过心头别别扭扭的弯弯绕绕临出口都变作语焉不详的冷哼,从担忧和内疚中回过神,江茉垂下略带湿意的眼帘,捏了纸巾,仔细的清理起溢出了药膏的眼皮间那些幸免于难的长睫。
      “我来吧。”
      庞榭抬起残肢夹过那片纸巾在眉眼间随意的一揩,带着温度的被褥蹭到皮肤,江茉回头,发现他那双留着许多新旧不一青紫的腿脚又探到了地板上。
      “嗯?起来干嘛?”
      “眼片还在台子上,我去洗一下。”
      “别去了,”
      江茉按住他半起的身势,
      “已经掉到地上摔碎了,不能戴了,”
      她的手指在他肩头的瘢痕上赧然的蜷缩起来。
      “都怪我突然碰你,我赔你一只吧,只是以后能不戴就别戴了。”
      想到方才洗手间中的情形口中涩得又有些说不下去,江茉抛下他收拾了药膏和纸巾,待回来,又顺手关了灯。
      “没事儿,碎了就碎了,不用你赔。”
      那个高大却残缺的轮廓在微光中探着并不完整的独臂,庞榭触到江茉伸过去的手,意图牵引一般的轻轻拉着她。
      “关灯了?小心脚底下。”
      一片晴朗的夜空透过落地窗勾勒出他右脸深陷下眼眶的轮廓,江茉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握着那只温暖的肢体将自己陷进已捂热了的被褥里。
      “别把我想得那么惨,实验室的赔偿不少,这些年我也没一直闲着吃干饭,还不至于手滑掉了个东西就得讹你。”
      庞榭的轻得几乎只剩下气息的声音在棉布绵软的质地中显得异常宁静,江茉看着他在暗影中模糊了所有伤痕的侧脸,用指甲拨开几丝沾在他睫毛上的头发。
      “那……等你再要配的时候,我陪你去吧。”
      “好。”
      虽然庞榭瘦了许多,身侧还缺失了大半的手臂,但对于一张普通的单人床来说,两个人的体积还是显得有些局促。怕睡在外侧的庞榭会被自己不小心挤下去,江茉向后缩了缩,然而身旁那人迟疑了一下,居然像是误会了她的意思一般又向外挪了几分,有些哭笑不得,她伸手拽了拽庞榭的左臂。
      “你个子这么大,又不缺地方,怎么不买张双人床啊?”
      身侧方退远了些的气息重漫过来挽住了肘弯,庞榭循着对方的牵引贴近了身体和耳朵,依然宽阔你肩背在被褥中躺得舒展了些,他弯起仅有的胳膊,没放走那只手。
      “晚上摘了助听器就听不到了,有时候分不清是不是还在梦里,床太宽,容易没着没落的,睡这样的单人床,脚踢到墙,或者从床边掉下去,就能知道自己是醒了。”
      似乎是在挪动中触到了什么,他的眉头轻微的皱了一下。
      “冷么?脚这么冰。”
      连带着小腿一起,江茉的两只脚被几根异常灵巧的脚趾拢进一双有些毛绒绒的温热皮肤间,感受着那些熨帖着脚心和心脏的温度,她被握在肘弯中的手指一路向上揽住肩头,将他短而残缺的手臂拥在怀里。
      “不冷了,快睡吧。”
      她把他的左臂松开了一会儿,让他去摘下硌在耳后的那一双助听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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