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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   这一天浅春嫩寒,日头难得不明朗,滚滚的云叆叇得好像全市的人在同一时间煮汤,升腾的潮气只待一声令下,化作如油贵雨,给诗人恭维“羊毛出在羊身上”的契机。

      石故渊出门打了个寒噤,又回家在风衣里加了层毛衣。他先去公司看过,然后去琴行,给池晓瑜挑琴。

      琴行的儿童琴不少,颜色琳琅满目。石故渊想到池晓瑜平日的书包、衣服多为粉色,就挑了一只嫩粉的给她。

      借此由头,他在放学的时间去了幼儿园。池羽要晚到些时候,这次他记得给老师通知过电话,不至于园方手忙脚乱。池晓瑜见到石故渊,亲昵地抱上去,把老师丢在一旁。这老师正是母亲住院的那位年轻老师,她还记得石故渊,两人攀谈片刻,池晓瑜嚷着饿,石故渊只好去幼儿园对面的肯德基买了两份套餐回来,儿童餐给池晓瑜,另一份给老师。

      池晓瑜小口咬着鸡块,蹭了满嘴酱汁,咽下去之后说:“石叔叔,你是来接小晗哥哥的吗?我看到他被他爸爸接走了。”

      石故渊摸摸她的脸,上了霜似的凉,就脱下大衣给她缠好,袖管在脖子下面系牢,制成一件不规则的斗篷。石故渊对自己的手艺颇为满意,说:“晚上是不是觉着冷,得告诉你爸多给你备件衣服——我不是来接你小晗哥哥的,我是来找你的,叔叔答应过你的事儿,今天来兑现了。”

      池晓瑜眼睛闪闪发光,黏稠的酱汁掉到了石故渊的大衣上都没发现,高兴地两条不着地的小腿乱踢:“我的大提琴!我的大提琴!在哪儿呢?”

      石故渊只好给她取来,池晓瑜的眼里只容得下新欢,石故渊这个旧爱却将池晓瑜溺在眼底的宠爱里。老师也说:“你这叔叔当的,跟妈似的。”

      石故渊怕池晓瑜听到“妈妈”伤心,就对老师微一摇头,面上只是笑。

      老师转脸对池晓瑜说:“晓瑜真棒,好好学大提琴,期末的联欢会上台给小朋友们展示展示。”

      池晓瑜的脸涨得通红,像一只没成熟却偷擦了妈妈腮红的西红柿,半羞半喜。她由着石故渊给她擦净了手和嘴,抱着小小的琴爱不释手,又看又摸了一会儿,她问:“为什么和叔叔的不一样?”

      石故渊说:“你是小孩子,要用小琴,我是大人,才用大琴。”

      池晓瑜接受了这个论调,又说:“为什么颜色也不一样?”

      石故渊说:“你不是喜欢粉色吗?”

      池晓瑜瞥他一眼,很惆怅似的:“我想和叔叔是一样的。”

      石故渊哑然失笑,四五岁的孩子,最喜欢模仿大人,他只好说:“那明天给你换一个。”

      池晓瑜一阵欢呼,跟石故渊熟了之后,她的行为举止就多了活泼顽皮,石故渊也是乐见其成。吃完了东西,池羽才匆匆现身,见到石故渊,先是一愣,池晓瑜没甚顾忌,第一次不伸臂讨抱,跟爸爸显摆:“爸爸,你看,叔叔送给我的!”

      池羽先和老师告了辞,然后对石故渊说:“怎么给孩子买这么贵重的东西,她又不会拉。”

      石故渊笑着说:“谁天生就会的?我正要和你商量,小鱼儿喜欢大提琴喜欢得不得了,我觉得孩子嘛,不要限制她的兴趣,不如送她去学一学,音乐挺培养气质的。”

      池羽自然也希望女儿能长成大家闺秀,可他不好意思说,他在人民医院,因为是新来的,又不是本市人,所以没有编制,干着最累的活儿,拿着最少的工资,囊中羞涩,只能维持日常开支,而且池晓瑜已经有一个游泳班,断然没有闲钱再学琴了。

      因此,池羽含糊其辞地说:“我考虑考虑吧。”

      石故渊看了他一眼,没有继续说下去。送两人回家之后,他在池羽家楼下没急着走,他倚着车门抽烟,夜幕中,真如张爱玲所写: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不同的是,花没有立时谢了,也就没有了寒冷与黑暗。

      老旧的楼房隔音并不好,池羽没有听到车子发动远去的声音。他路经楼道,透过花纹雕饰的隔窗,只看到了一朵忽明忽暗的花。

      池晓瑜犹沉浸在喜悦的情绪里,她拽着爸爸的手,撒娇地摇了两下,说:“爸爸,石叔叔的大提琴拉的可好听了,我也要学,我也要学嘛!”

      池羽抱起她,不再关注石故渊的动向,他叹口气说:“我们再等一等好不好?”

      池晓瑜疑惑地问:“为什么?”

      池羽说:“爸爸现在没有钱,等有钱了我们再学。”

      池晓瑜闷闷地“哦”了一声,不再做过分的纠缠。池羽抚摸着她后脑勺的头发,眼底微微有些湿润。

      他不知道他坚持来桃仙市的选择正确与否,这里人生地不熟,不是他和池晓瑜生活多年的高崎市,如果不是偶然得知了那一宗冤案,或许他会守着心底最隐秘的情感,在温暖的南方,守着晓瑜长大成人——他一直以为,早在四年前,他已经过完了一生,不过是因为晓瑜,才化作留有一丝执念的行尸走肉。

      可是,命运让他遇见了石故渊。

      他躺在床上,听着晓瑜均匀的呼吸,借着一抹月光,摊开左掌心,对着那一点红痣,看了又看。

      前途是什么样子的,他不知道。他生活在夜里,偷偷地,窃窃地,收藏了一抹月光。

      ……………………………………………

      石故渊第二天换了琴,没来得及交给池晓瑜,就被刘勉的一宗电话叫走:郑中天生前的最后一批走私车本应该在今日进港,但海关换了批新人之后,积极地响应中央号召,加大了对走私的打击力度,走私船不敢靠岸,观望几天之后,干脆原路返回了。对方还很不讲道理,不肯退订金,也不肯送货,反正中间隔着个太平洋,石故渊茶杯摔得再远,也摔不到西半球去。

      于是在过了郑中天的头七之后,石故渊亲自跑了一趟美国,和洋王八蛋们拉锯扯皮。好不容易谈妥了条件,回到桃仙市,河畔的绿柳已经冒出了嫩芽。石故渊抽时间给池晓瑜把琴送去,池晓瑜却没了兴奋,反而唉声叹气地说:“石叔叔,如果你教我拉琴,要多少钱?”

      石故渊被她一板一眼的语气逗乐了,说:“你有多少啊?”

      池晓瑜拖着下巴,遥望远方的草地,想了想说:“我有一整个储钱罐呢!”

      石故渊坐在她身边,问:“怎么了,你爸不让你学?”

      池晓瑜实话实说:“爸爸说我们没有钱,要再等一等,可是我等不及了,又不敢跟他说。”

      石故渊若有所思,等到池羽到了幼儿园,石故渊照例送他们回家,聊了聊在美国的趣事,石故渊话题一转,说:“池羽,我朋友有个房子,位置还不错,他要出国,所以急着租出去,你帮忙留意留意你身边有没有要租房子的,一会儿我给你留个电话,谁要租,直接联系他就行。”

      池羽问:“房子在哪儿啊,一个月大概多少钱?”

      石故渊说:“和我一个小区,离你们医院、离晓瑜幼儿园都挺近,价格好商量。”像认证所言非虚,他在等红灯的时候,偏头对池羽笑了下,“要不是急着出国,他也没想租。”

      池羽闲聊着问:“打算去哪个国家?现在出国的人越来越多了,他是打算不回来了?”

      石故渊说:“他老婆孩子都在美国,刚拿了绿卡,应该是不回来了。”

      池羽点点头,临下车,石故渊给他留了个号码。在回去的路上,石故渊联系刘勉说:“我把你电话给了我一朋友,他要是跟你问租房子的事儿,你就带他去15号楼看看,钥匙你有,别提我。”

      刘勉惊讶地问:“石总,你要租房子?打算租多少,怎么结算?”

      石故渊说:“你让他们说,尽量低一点儿——也别太低,免得他们起疑心。”

      刘勉应了下来,石故渊这才注意到刘勉的背景音是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他心里有了谱,语气放缓说:“是海关那帮人?”

      刘勉抹了把脸:“嗯,老规矩,他们都懂。”

      石故渊提醒他:“少喝点儿,别太晚了,记着打车回去,明天上财会那儿报销。”

      刘勉道了谢。挂下电话,石故渊敲敲额角。进了楼门,保安叫住他,说有给他的邮件,他边走边拆,里面是一封信。石故渊看着上面娟秀的字迹,无奈地摇头而笑。

      到了晚上九点,家里的座机应时响了起来。石故渊刚洗完澡,披了浴袍出来,接起电话说:“喂,小沨。”

      “哥,你怎么知道是我?”

      石故渊擦着头发,坐到沙发上,笑着说:“你什么事儿哥不知道?”

      “哦……”女声婉转,泠泠清脆,“那你知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呀?”

      石故渊说:“你在想,是回来呢,还是回来呢?”

      “哥,你真讨厌!”

      石故渊哈哈大笑,叠起腿,摆出长谈的架势:“想家了就回来,订好机票,哥去接你。”

      “我是要回来,但不是因为想家!”石故沨说,“我给你写了信,你收到了没有?”

      石故渊俩根手指头夹起信,在眼前晃晃,好像妹妹能看到似的:“刚收着,还没来得及看。”

      “骗人,你肯定看了!我考进英国皇家芭蕾舞团啦,你就没点儿表示?”

      石故渊端详着信上“英国皇家芭蕾舞团”澎湃的笔锋,随口说:“什么表示,也得等你回来才能兑现啊。”

      石故沨昂首挺胸地站在伦敦街头红色的电话亭里,像一只优雅骄傲的天鹅;她握着话筒,冲反光玻璃里的女孩子噘嘴:“对了,爸爸怎么样,上次听他声音,好像身体不太好。”

      石故沨嘴里的爸爸就是郑中天,石故渊撇开信,漫不经心地说:“啊,前一阵儿忙,就没来得及告诉你,他已经去世了。”

      “什么?!”石故沨大惊失色,“怎么没人告诉我!”

      “是我不让说的,你要考试,怕影响你发挥。”

      “石故渊你大混蛋!”石故沨抽泣着,“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可以瞒着我!我要是不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才和我说?爸爸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去世的?我没回去见他最后一面,他一定很伤心!”

      石故渊垂下睫毛,深吸口气:“等你回来,我带你去祭拜。生死有命,你别想太多。”

      石故沨说:“我才不像你这么冷血!我定了后天的机票,一落地你就带我去!”

      石故渊说了两声“好”,等妹妹愤怒而悲悼地掼下话筒,他撑着前额站起身,重新系好浴袍的带子,去书房里拉琴。

      书房紧闭的门也拦不住优美宁静的《天鹅》飞将出来,这只天鹅的每一层羽翼里,均包裹着理智的哀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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