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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婴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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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想第二天婴宁便起了大早前来请安,而后更是日日如此,没有一天倦怠。
这姑娘又是心灵手巧,操持女工,手艺精湛,无人能及,闲时绣了个荷包送给表哥,上面花朵蝴蝶皆是栩栩如生,可让王子服乐了好一阵子。
女红好了,自然有街坊邻居的姑娘媳妇前来请教商量,婴宁又脾气甚好,极其爱笑,虽然笑起来没有闺秀的端庄矜持,但十分好看,让人瞅见了心里不住地舒坦,更显的她眉眼如画,美丽非凡。
日子久了,不仅是家中的婢女小姐,就连左邻右舍也喜爱上了王家这位天仙似的姨表妹,人们遇上她的笑颜,都不觉的心情大好,忧愁散尽,争着抢着和她游戏来往,一时间人气颇高,总是到王母那里夸赞婴宁。
老太太也是渐渐放下心来,见表姑娘招人喜爱,又纯洁安分,禁不住子服的苦苦哀求,便定下个黄道吉日,告与婴宁,她也是含笑首肯,没有半点姑娘家的矜持推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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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喜之日,艳阳高照。
王母亲手为婴宁戴上凤冠霞披,讲了许多人妻之道,又见了她日光下的人影,就定了主意,打算热热闹闹的带着她拜了天地。
却不知婴宁见了着繁俗礼节,又乐的不行,几乎直不起腰来,弄得一家人手忙脚乱,最后只得换了身单薄红衣,披了盖头,散下将将及地的青丝缕缕,也免去了那些麻麻烦烦的规矩,才让她憋住不笑,以成大礼。
王子服心愿终了,瞧着那红衣俏影,高兴极了,在席间把酒言欢,一直闹到半夜才跌跌撞撞的回了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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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女已经知趣的退了下去,只剩下婴宁端坐桌前,红烛即将燃尽,烛台上积了许多泪痕。
子服顿时大愧,心疼起娇妻,连忙走过去,柔柔接了盖头。
雪肤,星目,樱唇,黑发,在烛光下越发显得绝世之姿,子服痴痴迷迷,又想起了冬日上元节的初遇,自己带着病体,爬了许多的山,才将她寻到,几经周折,思念更胜,不由的动情吻了上去。
婴宁虽是娇憨,却也懂得嫁人侍人的道理,对上那深情款款的漆目,也是有些羞喜的轻启檀口,迎了上去。
一时间子服觉得天地里就只剩了这满口清香,怀中娇躯,情蜜意乱之间抱着婴宁进了红鸾帐里,屋内顷刻春光旖旎,缠绵直至鸡鸣天亮。
婴宁累的昏昏沉沉,美目半张半合的枕着子服的手臂,将要睡去。
子服看的又是陶醉又是心疼,轻吻了她白皙娇嫩的面颊,又想起婴宁不懂得人前人后,忍不住嘱咐她:“小傻瓜,我们这同床共枕,可不能再与他人乱说了。”
婴宁听言又露出笑脸,恩恩的应声,顽皮之色让子服十分不信,谁想到,她竟真的守口如瓶,任亲戚友人怎么逗笑,也不肯提起一个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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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的婴宁也是脾气极好,讨人喜欢。这王母是个挑剔之人,除了对子服千依百顺,其它大事小事难免有些怒火,每当这时,婴宁就笑颜来劝,也是奇怪,王母见了这讨巧的媳妇,硬是不顺心一点也不留,转眼就恢复了喜色。这王府上上下下的婢女侍从可就倚仗了婴宁,每当犯了错触了忌,就会来找婴宁求情,婴宁也是心善,有求必应,竟没让他们再受半丝鞭罚杖打,成天哄的婆婆眉开眼笑,让子服见了这一大一小的女人,也不由觉得有趣之极。
婴宁爱花,子服见了她家屋前屋后的花树成林,便是知晓,经常弄些珍奇的花朵来给爱妻欣赏,婴宁也是不闲着,走亲访友间到处讨来花种耕种,也不和子服多做要求,竟然私下里典了自己的金钗首饰,高价买来纯种花苗细心种植,不出几个月,这王府大院里里外外就开满了各样的花朵,春去冬来,从没有一天寂静,总是能见得鲜艳之色簇簇盛开。
但淘气的毛病总是没能改掉,王家的后院有一棵木香,年头已久,枝繁叶茂,已经伸到邻家院内,婴宁总喜欢爬上去,摘花赏玩,有时找到好看的,就簪在头发上,怡然自得。
这王母就见不得姑娘家上蹿下跳,每次见到婴宁待在木香树上,就会大声呵斥,但婴宁这次下来了,却还是忍不住趁没人时上去玩耍,像个调皮幼童,怎么也改不掉这个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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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婴宁又在树上玩耍,正巧被邻居家的青年看见,他也不是什么老实人,早就闻得王家媳妇貌美如花,果然如此,顿时心驰神往,站在院里呆呆注视,退不能行。
婴宁见了登徒子,也不避开,还是一如既往的巧笑倩兮,目如秋水。
这下年轻人可就动了歪心,以为婴宁笑的如此多情定是有意于他,目光更是露骨肮脏。
婴宁心下不悦,也没表现,便指了指墙底,带着笑意就下了树没了芳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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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色起义的多,这么顺当的可没几个,这西邻青年见婴宁以约好见面之地,美得不知如何是好,如图蚂蚁上锅,天一黑就急急忙忙的爬墙过去。
木香花落,佳人果然如期而至,这等蠢货哪懂得花前月下,扑上去就又亲又抱,撕扯衣物,谁知道进行到关键之时,忽闻一声凄厉惨叫。
王家值夜的奴仆忙带着棍棒杀过来,却见的邻家小哥衣衫凌乱,捂着□□满地打滚,杀猪似的哭嚎,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再说这个流氓,定睛一看哪里有婴宁,石墙之下一棵枯木而已,他行□□的地方,竟然是滴水造就的一个木洞,心知上了当,却疼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一会子服婴宁和西家老父都来了,婴宁见他如此丑态哈哈的笑出声来,花枝乱颤,子服也大约明白了几分,又好气又好笑的却不便作出神态,一张俊脸憋的十分难受,倒是这老头,看到自家儿子疼的已经气弱游丝,心疼不已,又瞅着婴宁幸灾乐祸的样子,气个半死,直到这青年的母亲赶来,青年才吭哧瘪肚地把事情草草一说。
老头哆哆嗦嗦拿着火把往木洞里一看,螃蟹那么大的蝎子蹭的就钻了出来,吓的魂飞魄散,连忙砍断枯木拍死毒物,连滚带爬地把儿子背回了家。可是这蝎子毒性巨大,还没等天亮,这糊涂的年轻人就撒手人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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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就是膝下独子,无缘无故丧了性命,这混帐家可不干了,也不管儿子怎么丢人现眼,非要把王家告到官府,对簿公堂。
王子服带着婴宁悠然去了,他在这四里八乡的才气极大,县官一看是子服,马上就定了心意,他向来仰仗子服才华横溢,知道他为人笃行正道,又见婴宁纯朴天真,哪里是故意杀害地痞之人,当堂拍木,说西邻老父是诬告,准备杖责赶出。
子服知道事情另有蹊跷,又见老人年迈,不由得替他求了情,免于杖责,此事也便不了了之了。
回到家,天色渐晚。
王母等候多时,安慰了几声儿子,就把媳妇叫到一旁,苦口婆心:“婴宁,我知道你是个干净孩子,但邻家这小伙子虽然为人不端,却少了胆色,若不是你笑的枚规没矩,又怎么能引得发生这种丑事?”
婴宁照旧笑弯了眼,没什么表示。
婆婆又说:“子服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你既然嫁了他,就要为他着想,一味的乱笑留情,你让子服往后如何做人,知道得明白你毫无心机,但不知道的……”
其实也就是照旧说她几句,但婴宁听了这话,笑意却淡去了,王母头一回见到媳妇淡静的脸,以为她是伤了信,忙想再解释解释,婴宁却一弯膝:“我知错了。”
说完,款款走入内室,也不见了平日高高兴兴的手舞足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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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服见到爱妻如此,又抑郁下来,王母见是左右不讨好,又寻机会对婴宁说:“这人不是不能笑,就是得在合适的时候笑。”
婴宁听了眨眨大眼,依旧是平静至极。
说也奇怪,此后她再没笑过,也没看出有什么不高兴的,一家人没了辄,只得随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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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水,王子服与婴宁却依旧举案齐眉,恩恩爱爱,感情日盛。接触久了,他也明白爱妻并不呆傻,甚至心思品格都比旁人更胜一筹,就越发的喜欢,任是谁的闲言碎语也听不进去。
某夜,本是在温馨的说着枕边话,婴宁却嘤嘤落泪,哭得满脸水痕,子服哪见过她流泪,见那小脸越发的楚楚可怜,忙搂在怀里:“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不高兴的和我说,我都依你。”
婴宁挣扎着坐起来,捂住脸:“以前跟你的日子短,怕说出来吓坏了你,现在看来,姨妈和你,都对我这么好,我也不能欺骗你们,其实……其实我确实是狐狸生的,我……我是个妖怪。”
王子服其实早有察觉,这婴宁生的本就不是凡人之姿,又对人事一窍不通,喜欢那些花花草草的自然之景,又怎会不是精灵妖物?可是,人妖相隔,毕竟比不上自己的爱慕之心,又怎么能超越这些日子的海誓山盟,即便她是妖,自己也……
轻轻地扶住婴宁颤抖的肩,语气平静至极:“我知道。”
婴宁诧异的回过头来,见夫君不嫌,哀伤也就少了大半,任他给她擦去了眼泪,接着说:“我母亲离开的时候,把我托付给了鬼母,我和她相依为命十多年,才有了今天。婴宁没有兄弟姐妹,孤身一人,只能依靠你了……”
王子服听的也是心里疼惜,想到婴宁无依无靠,便搂的越发紧了。
“秦妈妈葬在山野乱坟之中,孤苦寂寞,有没有人同情她把她与丈夫合葬,九泉之下常因此暗自伤心,如果你能那些钱给她改葬,消除了她的怨恨,婴宁便感激不尽了。”
知道引得娇妻垂泪的竟是这等小事,王子服连声答应,道:“只是秦姨的墓穴被荒草掩埋,又没有墓碑,我如何寻得。”
婴宁摇头:“我非凡人,自是能够辨认。”
二人选定日子,命人抬着棺材就往深山里去了,婴宁果然在荒草中寻到了墓的位置,挖了半晌,见到鬼母的尸身,皮肉还残留着,只是气味难闻,恶臭扑鼻,让一行人忙退了去。
婴宁却丝毫不嫌,红了眼眶,扑过去抱住养母的尸身哭的悲切凄凉,拳拳深情让子服也不由得难过,陪着掉了几滴眼泪。
没过多久,空气中作呕地味道竟被婴宁身上的花香草气所覆盖,再闻,却是馨馨扑鼻引来山野中的彩蝶,流连忘返,此等奇观让人看了叹为观止。
日落西沉,子服又抱着婴宁起身,让人装殓了尸体,不顾疲惫的下山去了。
回家几经周折,终于寻到姨父的墓,大张旗鼓,风风光光的合葬了下去。
夜里,子服朦胧间又见了那对他慈眉善目的姨妈,前来道谢,又混沌间不知所踪,次日清晨把此事告知婴宁,婴宁倒是不以为奇,说:“她昨日来与我见了面,叫我不要惊吓了你。”
“怎么不留下她来,我与姨母多时未见,甚是想念。”
婴宁道:“她是死人,这里阳气盛,哪能久留。”又见丈夫没半点对妖鬼的提防,不由一笑。
自那回与邻居出了乱子,子服就再没见她笑过,此时如画眉眼一弯,哪受得了,连忙把婴宁拉入怀中,一亲芳泽,又似想到什么事,突然问:“那个小荣……”
“她也是狐,特别聪明,母亲走时把她留下来照顾我,小荣总是拿着食物来救济,才让我留下命来长大,我对她十分感激。昨天鬼母来说,她已经嫁人了。”
子服连连称奇,没想到小荣看起来仅及豆蔻,确是自小照顾婴宁,叹这世间神奇之事果然甚多。
婴宁又笑,拉着他不规矩的手放到小腹上,眼波一横:“你不要只顾着问她,怎么不关心关心我呢?”
温暖的触觉让子服微怔,再看妻子满脸幸福,不由的惊喜,反扣住了她纤细的小手。
古人有云,执子之手。
子服此时想,那誓当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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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后,婴宁产下一子,王家人全都喜气洋洋。
再看襁褓里的小王公子,丝毫不畏惧生人,乌溜的眼睛,白胖的笑脸,看到谁都露出笑来。
其笑天真可爱,竟与母亲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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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婴宁》是聊斋里少有的喜剧结尾,而婴宁本人,也是聊斋里最可爱的狐仙
只在结尾做了点改动
我想,婴宁不笑了,那是太大的讽刺,也是太大的遗憾
婴宁女婢,名为小容,实是“笑容”……
看来蒲松龄也是留恋这笑的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