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微》客子流年

4、第 4 章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小荷初绽，扁舟上，南霜逗弄着湖中的小鱼儿，旁边的萱草呈上解渴的梅子汤，南霜饮了几口，又听萱草说修改后的嫁衣送到她院子里了，便打算回房试衣裳。
　　这一个多月来，赵穆两家为了婚事可忙活坏了，眼看着婚期就在后日，容不得出任何差错。
　　与此同时，谷青在酒肆拦下了赵寄文。

　　“你不觉得所言荒谬吗？”在赵寄文听来，谷青所言与疯话无异，“南霜待你一片真心赤诚，你竟如此诋毁她。”
　　“她不是姑娘，她不是……”谷青嗓子恢复不久，依然嘶沉暗哑，但尚算流利，“当日姑娘自戕被救下，府中谎称她病了，等她醒来就性情大变，难道公子不曾怀疑吗？”
　　“南霜只是连受打击才会如此，你怎可编排起乱力鬼神、夺舍之说。若不是看在你是自小服侍南霜的旧人，我是绝不会容你在此胡言，速速离开吧。”世间有修士，但也只是传说，赵寄文是绝不相信什么夺舍之说，南霜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姑娘，有什么值得旁人夺舍的。
　　“正是因为我自小服侍姑娘，我才最清楚姑娘的。公子记不记得我的字是姑娘亲手教的，可如今手筋已断，无法提笔。是因为我看出端倪，哪怕哑了那邪修仍不放心，公子若不信，可请大夫查验，试问世间除却修士，还有谁能在不借外力，不留外伤的情况下断人手筋。”谷青努力说服面前的人，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谷青知晓旁人很难相信，如若不是病中亲眼所见，因为嫌她麻烦，那邪修动动手指就让她哑了三年，断了手筋，她也是不信的。后来她想到了姑娘念的志怪故事，说世上有修士，其中有夺舍一法，可以以自己的意志夺取他人身体。
　　赵寄文像是难以接受，愣在那里，过去种种都在面前浮现，一时是清冷安静的南霜，一时又是巧笑嫣然的南霜。
　　“赵公子，你想想我们姑娘的性子，她宁可悔婚都不愿受辱，她会整日唤着那两人母亲、祖母吗？”谷青痛心道，“我们姑娘宁死不屈，绝不肯委曲求全，哪怕是为了你。”
　　“可……”赵寄文正欲辩解，却听到敲门声。
　　“赵公子，奴婢萱草，奉姑娘命来带大夫寻谷青回去。”萱草的声音忽然从外面传来，“奴婢进来了。”
　　萱草果真是带着大夫进来的，还有几个仆妇。
　　“谷青这疯病真是越来越严重了，整日在院子里疯言疯语不说，不想竟还溜出来惊扰到公子，今日发觉她丢了，姑娘赶紧让我带着大夫出来找，生怕她出事。”
　　“我没有疯，没有病！”见众人围上前来，谷青奋力挣扎着。
　　“是，你再好好吃上几副药，就更好了，嗓子也能好的。快回府吧，你母亲在府里都快急疯了。”萱草上前挽住她的手，苦心劝道。
　　“谷青，有疯病？”赵寄文迟疑问道，只觉脑子里乱哄哄的。
　　萱草悄悄点点头，像是怕刺激到谷青，而谷青在听到母亲两字时便沉默了。
　　“公子不信，可以问问他们，大夫也是姑娘特地请的，好不容易治好她的嗓子，却整日在院子里疯言疯语，姑娘怕太太知道要赶谷青出府，一直瞒着。既然找到谷青了，我也赶紧带她回去，省得姑娘担心，告辞了。”
　　他们来得急，走得也快，只留下赵寄文一人，却不断的回想起那句话，我们姑娘宁死不屈，绝不肯委曲求全，哪怕是为了你。

　　谷青回去就被关进了柴房，她母亲也在那里，在众人和母亲的言之凿凿中，她都开始怀疑自己真的得了疯病。
　　听闻谷青回府，镜子里的新嫁娘脸色才好些。
　　“姑娘也真是菩萨心肠，换做旁人，一个疯丫头早赶出去了。”蓉儿给缸中乌龟喂着食。
　　“谷青毕竟从小伺候我一场，见她这样，我心里难受，你们都下去，我一个人静静。”南霜面色冷清，众人不敢多言，蹑手蹑脚的退出去了。
　　一室静寂里，新嫁娘摔了梳子：“烦死了，上次和寄文哥哥见面我好不容易把人糊弄过去，谷青又横生枝节，还不能伤凡人性命，怎么就这么多破规矩。”
　　“也不能胡乱篡改凡人记忆呢，小公主您今日已经犯忌了，就消停些吧。”缸中老头探出头来，忙下了个结界，“眼看着后日就大婚，此事一了您可不能再任性了，也要放人家姑娘出来了。”
　　“哼！”小姑娘撇撇嘴，化作自己本来模样，花容月貌，天之娇女，满殿生辉，“我还不想再在这幅皮囊里待着呢，龟老头，你算准了，大婚一过，赵寄文情劫便算过了，寂辰哥哥是不是就能归位了。”
　　“小老儿只能算凡人赵寄文，可算不了寂辰殿下啊。小公主啊，成亲的必须是赵寄文和穆南霜，即便是您顶着这张皮去，天道可是不认的，还是要放南霜姑娘出来才行。”
　　“龟老头，我怕是还得犯次忌，那凡人性子又臭又硬，放她出来她定不会乖乖成亲的，我得动动她的记忆才行。”见老头又要唠叨，小姑娘满脸不耐烦，嚷嚷道，“没事的，父王母后有多宠我你又不是不知道，寂辰哥哥也一定不会怪我，毕竟我都是为了他。”
　　“公主你……”
　　“哎呀，不会有事的，你看之前算的赵寄文和穆南霜是一世姻缘，儿孙满堂，我一来，这情劫大婚后就过了，多好的事情呀。”她说的都是对她有利的，可丝毫不顾及真正的穆南霜。
　　这还不是您掺和的，小公主被宠的无法无天，老头也只能叹口气，有些可怜被折辱的凡人，不过又能如何，谁让她只是个凡人。

　　冰霜千里，万籁俱寂，一点心火，南霜靠着它熬了三年，那是她最后的意志。
　　十六岁，她的时间停在了十六岁那年她为了见外祖母最后一面自戕，而后，她就被困在这里，困在自己的识海里。有人占据了她的身体，她看着那人用着自己的身体向着她恨极了的人跪地奉茶，一声声母亲、祖母唤得亲热，只为记作嫡女，嫁入赵家。
　　穆南霜目眦欲裂，为了见外祖母最后一面，一声声求着她，求她放自己去见见外祖母，她却高高在上的欣赏着自己的丑态。后来谷青来求她，谷青的母亲也来求她，南霜不求她放自己出去了，只求她能顶着自己的皮囊去见外祖母最后一面，让外祖母去的安心，母亲走时外祖母都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她弯折傲骨求到绝望，可最后带她长大的老人抱着对她的误解和担心含恨而终。
　　恨意让南霜心火四起，与外来者争夺着身体的掌控权，哪怕只有一刻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南霜都会毫不犹豫的对自己下死手，这具身体哪怕毁了都不能任人摆布。可她的术法实在厉害，一怒之下，识海中冰封千里，南霜濒死。
　　“我可不会让你碍我的事，你死了就死了，反正也不会耽误我用你的身体。”
　　南霜这才发现，原来即便是死也不能逃脱被利用摆布的命运。她只能看着，看着谷青因为发现异样被她弄哑弄残，看着她顶着自己的这张脸去做那些让她作呕的事情。
　　后来，南霜发现她格外在意与赵寄文的婚事，或者说格外在意赵寄文，甚至怀疑她占据自己的身体是因为当初她不愿受辱做出的悔婚之举。

　　今夜，南霜终于见到了占据她身体的人，她极美，细看来两人又有三分相像。对方明显比她要早发现这一点，目光里尽是敌意。
　　“高不高兴，我要放你出去了。”她语气骄横，“可惜没法和寄文哥哥成亲了，不过我也玩够了。凡人，不要这么看着我，要不是与我有几分相像，你以为你能嫁给寄文哥哥，你以为寄文哥哥真的会喜欢你。”
　　南霜慢慢站起来，锋利的冰凌因为她的动作刺进她的小腿，她勉强站定，鲜血淋漓，疼痛难抑，这份痛苦，她日日承受。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你不配知道。”她也恨，虽知寂辰哥哥命有此劫，虽知赵寄文不过只是一道轮回化身，却依然不愿意他的温柔爱意庇护一个卑微的凡人，她才是寂辰的未婚妻，于是醋意便尽皆宣泄在这无辜凡人身上。
　　“你瞧，你不在的这三年，我不是把你照顾的很好，赵伯母也喜欢你了，寄文哥哥不用为难了。大家都觉得你变了，可根本没人在乎你为什么变了，更没人希望你变回去。你父亲更有意思，他发现之后，我只是承诺他穆家会受仙人庇护，他就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了。”
　　“还有谁呢，哦，还有你的丫头谷青，她不听话，今日跑去寄文哥哥面前胡言乱语，惹我生气了，如今也快死了。”
　　“穆南霜，世上没人在乎你，你母亲因为你招致杀身之祸，你外祖母没见到你最后一面含恨而终，寄文如果真的在乎你，怎么不曾察觉你的改变，如今人人面上奉承你，背地里瞧不起你。”
　　“你继承了你父亲的血脉，一样的无能无耻，你还坚持什么呢。做个美梦吧，梦里有你可望而不可及的一切。”
　　心火一点点冷却熄灭，冰霜乘机一寸寸冻结，惑心术对一般人都能生效，偏偏穆南霜心志超乎常人的坚定，害她要费这么大劲。

　　记忆正在一点点扭曲，一点点被篡改，穆南霜会成为穆家太太的亲生女儿，父亲疼爱，祖母娇宠，弟妹友爱，赵寄文是她的青梅竹马，他们就要成亲了……
　　小老头守在屋里，看着入睡的南霜，公主实在是有点狠，穆南霜与赵寄文大婚后，寂辰殿下的情劫破除，赵寄文这具轮回分身没有存在价值，神魂势必会被唤回，人间的赵寄文就死了。
　　等他们走后，惑心术自动解开，经此种种，穆南霜要如何活在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