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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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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你所说的幻象?”
自从奉命为明朗诊治,静王每次发问几乎都把常钰问得要么像哑巴,要么像结巴。
但常钰不肯放过这样敲打静王的机会。
“未见得是幻象,也许对公子来说,就是他的真实所想,又或许,只是公子平日绝不肯说的话。”
静王拼命回想他在心惊肉跳中听到的话,有几句记不真切,似乎明朗被“骗子”两个字伤得深重,但他确定从没说过明朗也是骗子的话。明朗还很多次提到母亲,他从他这个活着的父亲这里得不到一点安慰,只能寄心于死去的母亲,要强如他,敏感如他,还要担心与母亲见到见不到的种种。
只有一句明朗说错了。
就是他不记得带他骑马的事。
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从明朗在他怀里只有他臂弯那么长的那会儿,他就盼着有天能带着他策马弯弓。
明朗四岁多,他就带着他骑马。明朗平日还有些王孙子弟的娇气,一到马背上就是他们李唐皇室引以为傲的英武。
从那时就是他此生最大的骄傲。
那时明朗也不叫他父王,高兴起来就不停喊爹爹。
仙境鸟鸣一般让人心漾。
没把明朗找回来时,他不愿想起这些。把明朗找回来后,他为了不让自己心软,也尽量不去想。所以明朗说的没错,他忘了。
明朗声声泣血问他记不记得时,他不敢回答,狠狠一巴掌打过去,打得明朗整个人都跌出去。
许多年来,他竖起布满尖刺的壁垒,护卫他心中不可触摸的柔软,绝不容它与他不肯承认的那片柔软交汇。
经年累月,壁垒的尖刺上沾满了一个人的血肉。
明朗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迅速恢复。
他的脸色仍然鱼肚似的灰白,伤口也愈合得不好,一天只有早晨不会发热,夜间总有许多梦呓,偶尔在哭叫中惊醒,虽然不再吐血,却吐了好几次药,但所有人都觉得哥舒公子活过来了。
明朗身上有股令人肃然生敬的执拗和坚忍,就像崖缝里长出的草,自顽石中磨砺挣扎而出,只为见一眼天光,又像是风雪中的青松,风刀霜剑之下苍翠千年。
静王自明朗真正清醒就避而不见,只在他睡着时在他床前陪着。
他说不清自己在惧怕什么,又在逃避什么。
之前他想明朗活着,哪怕明朗自己不想活,他也强迫他活。
如今,明朗拖着残破的身子努力而孤独地活,要不是手脚俱废,怕连药也会自己喝。他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人,永远在明朗需要他扶一把时,冷冷旁观。
这日,明朗又将刚喝进去的一碗药尽数吐了出来,他闻讯情急之下闯了进去。父子两人谁都没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四目相对,谁都没来得及转开眼光。
静王顺势坐在床前,没有贸然去握明朗的手,只坦陈关切道:“这药太折腾人了,你想吃什么?只要常钰说可以,父王叫他们做给你吃?”
“樱桃酥酪。”
静王实在没法说服自己这是明朗在答他的话。
见静王不语,明朗又补上一句,“不是王爷说这是我小时最喜欢吃的?”
他说话没什么气力,轻声细语的,话里却有刀锋。
静王想说这确是你小时候喜欢吃的,但听上去像自取其辱。
明朗已经二十三岁,他能说出的依然只有他小时候喜欢吃的东西。
“王爷想说我小时候确实喜欢吃?其实樱桃酥酪哪个小孩子会不喜欢呢。给街上一个小乞儿吃,他也会觉得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吧。”
话中讥诮之意尤其是小乞儿三个字激得静王用力在明朗被上一抓,借这一抓之力生生将火气压了下去。
但他三言两语间就爆发出的显而易见的怒气已经足够刺痛明朗。
明朗探了探身,逼视着静王,冰冷冷道:“真的想吃什么都可以?如果我说我想吃最甜的粽子,要王爷亲手做呢?”
“哥舒明朗!”静王霍然起身,浑身蒸腾的热气让他一阵发虚。
明朗“咯咯”低声惨笑,笑得眼角蹦出滴滴泪珠。
静王颓然坐倒,汗湿重衣。
这就是他一直以来畏惧的。他总是轻而易举被明朗激怒。
别说是这样刻意的激怒。
就算是非刻意的一句话,一个表情,一方丝帕,都能令他失控。
哪怕是这样几句实话,他居然受不住这几句实话。
难怪明朗心如死灰。
他承受不住的并不是明朗的顶撞,而是曾经竟然能够那样践踏亲生儿子真心的自己。
如果他认为明朗今日是故意令他难堪,当日他又是如何令明朗难堪的?
静王还记得明朗说过粽子是在凤翔最好的糕点铺定做的,只是他没想到是明朗亲手做的,他更没想到粽子是甜咸各半,用红白两种线缠好。
这些也是糕点铺老刘随口提起的。
凤翔府已没有几个人没听过拯救了凤翔的哥舒公子是静王的私生子,被静王挑断了手筋脚筋的传闻。
老刘有点怀疑。
他见过哥舒公子亲手做粽子的样子,那样好看的一个人,喜上眉梢的样子像只小奶狗一样可爱。听说哥舒公子把静王当作天神一样敬仰。
天神一样的静王自然没那么可亲。可这个像和糯米粽叶有仇一样的权势滔天的王爷,为什么会跟哥舒公子一样亲手做粽子?
粽子里放了那么多糖。
明朗怎么也没想到愤然而去的父王真去做了粽子。
静王就像完全忘了之前的不快,全然慈父模样。他用金匙在粽子上挖了很小的一勺,送到明朗唇边。
“父王做了好多,但你只能吃这一小口。你放心,等你好了,父王一定再做给你吃。”
明朗微微低头想看清匙中的粽子,还未看清,泪水先不受控地直直坠落。
勺子离得太近,根本看不清。
只是跟药丸差不多大的一口粽子,已是他半世所求,已是他半生重量。
明朗望向静王,哀声道:“我若吃下这一口,忆及当日,心中免不了要不平。若不吃,日后……怕是又觉得……遗憾。毕竟,这一口,抵得上一条黑水的鳟鳇鱼。”
仍然是负气之言,仍然有讽刺之意,静王却听出缓和之意,忍不住脱口叫出“朗儿”,趁热打铁道:“之前父王说了一些……言不由衷的话,你莫要当真。”
明朗苦涩微笑,终究不肯将粽子吃下。
“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静王只能扶着明朗躺下。他人还没离开,已听到拼命压抑着的仿佛人世间最悲痛欲绝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