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一无所有 ...
-
门野有里子是妓女的孩子,孤儿院里人人都知道,所有孩子也都对她避之不及。大家默认至少无父无母比起她来,还要高贵些。
她被母亲送来的那天,天气很好,甚至在天空里看不见一片云。
那个有着精工细琢面貌的女人,脸上写着栩栩如生的痛苦。六岁的门野有里子被她拉扯着进了那道大铁门,中原中也记得那是一个漂亮的怯生生地小姑娘,眼神里带着徒劳的抵触和反抗。女人的声音悲哀低沉:“有里子啊,我想反悔了,你想回去吗?”
女孩忽地就不动了。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院长嫌弃地让护工上前把孩子抱起来,护工皱着眉,牵过孩子并没有抱。院长也未责难,他本不收这孩子的,可他也是女人的恩客之一。
女人看孩子乖巧地被护工牵住不动,跺跺脚转身就走。谁知女孩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护工被拽得惊呼起来,女孩的手拼命往前抓,想要抓住离人。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急促的尖叫,护工尖声叫骂着扇了那孩子一巴掌,她一瞬泪流满面再不吭声。男孩在不远处直愣愣盯着那副画面,女人的脚步未曾停顿,一次都没有回头。丝绸衣服映出一对漂亮的蝴蝶骨。多年后,他忘了女人的长相,却记得那对美丽欲折的蝴蝶骨。
因为门野有里子也有一对这样的骨骼。
漂亮,脆弱,不堪一击。
女人走了,且再没回来过。
小小的衣衫褴褛的男孩挤在同样落魄的孩子们中间,手在口袋里握着一颗发烫的薄荷糖,夏天从没这么热过。他大汗淋漓地站在原地看院长身旁那个双眼通红乖巧的女孩,等人都散了,男孩踩起满地灰尘跑到女孩面前塞给她那颗藏了许久的糖,脑袋混沌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
他想说,你不要哭,你妈妈说不定会来找你。
他想说,你看我都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其实这没什么好难过的。
他想说,我把我最喜欢的糖给你,你和我做朋友好不好?
他想说,你很好看。
他想了很多,最后只是转头跑掉,什么都没说。
她也只会站在原地破涕为笑,忘了说谢谢你呀。
后来,他的那些话也再没有说出口过。
十几岁的年纪,已经过了不记事的时候,不再会有人愿意认领,他们也自得其乐地过着。中原中也打架总会受伤,门野有里子就给他细细包扎起来,然后说谢谢你呀。
少女也总会问:“如果某天我们还是被领走了怎么办?我们还能见面吗?”
少年不厌其烦:“会见面的,我会过得很好然后找到你。”
“如果你过得不好呢?”
“那么不好意思,我们不认识。”
“真是薄情呢,我不论怎样,都会记得你的。”
因为我不能拖累你。他张开嘴,最后只说:“回去睡觉吧。”
再后来,门野有里子真的被一户人家领走了。
那天依旧晴空万里,护工领走女孩去见领养人家,来的那个雍容华贵的女人说,他们需要一个漂亮的适龄女孩。
女孩正在给男孩包扎,听了护工的话后,将绷带打成一个漂亮的结,笑得眯起眼,麻利地爬起身朝他挥手。
“中也啊,我走啦!”
没过几天,中原中也跟着收拾了门野东西的护工走出门,他站在和多年前一样的位置,女孩站在那女人旁边,眼中不再有抵触和反抗,只剩迷茫。她在离开时瞧见中原中也,喉咙里短促的呼叫本能地压抑下来,眼神染上哀求。
中也啊中也,请你和我一起走。
少年低下头往属于女孩空荡荡的包里塞进最后一颗糖,然后快步跑离那处,同样未曾回头。绷带也一直未拆。
中原中也突然想,我还差她一句,你很好看。
再过几天,异能本就不收敛的少年被华贵低调的和服女人领走。穿上最张扬的黑色西装,戴上漂亮的礼帽,学习杀人技巧。
真正杀死一个人的那天,少年和着身上的血腥味坐在地上抽烟,一口又一口。沾血的过滤嘴格外猩红,隐隐发黑。他的手指摩挲他人干涸的血迹。想要擦掉,却是徒劳。他盯着血迹开始困惑。
就算我以后开始过得很好,可还能认识你吗?
中原中也来到黑手党的那日开始,就知道自己一辈子都将做这个职业不可能再回头了。但这时候他却有了退缩的念头,森鸥外一眼看穿孩子幼稚的想法,不做多言,只是看着地牢的方向笑。
你已经失去最后的机会了。
……………………
中原中也从森鸥外的办公室走出大楼这段距离曾有无数人向他投射出目光,声音磨出喉咙,语句轻然嘶哑低沉,几多敬畏几多妒忌。太宰治走在他身旁叽叽喳喳最后悄然无声消失,这一切他罔若未闻。
瞧啊,双黑。
嗜血的天生的杀戮者。
他觉得每一个任务底下都隐藏了另一场阴谋,无数场毁掉无数人未来,这些从或枪膛里子弹或火机中火种引发的无可救药的焦烂结局。
他的手已经习惯穿透骨骼鲜血与内脏的感觉,糟透了。明日边缘即将发生的爆炸混乱与死亡会由自己一手造成,将来还会有更多这样的事情亟待发生,他看过太多无力回天的绝望。
再回神时,他已毁掉一整个组织,鲜血淋漓坐在废墟前抽烟,垂头丧气。他在这个瞬间想到了门野有里子,他感觉到姑娘粗糙干瘦的手收紧在心脏处,密不透风快要窒息。任务下隐藏的阴谋被血淋淋撕开,他逐渐意识到,在这场巨大阴谋里无力回天的人是我,我既是制造者,也是被害者。
我大概不能再认识你了。
房屋轰鸣,高楼坍塌,地基塌陷,数千人死亡,从这一刻起,分崩离析的不止是眼前这栋楼。我也是那个被迫活下来面对残酷的人。
中原中也顶着太宰治晦涩含笑的眼神,步履阑珊冲回家,寻找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他想,总会有的,她一定留下过什么给我的。
“中也啊,我走啦!”
他坐在坚硬床板上,面对满屋狼藉,好像看见门野有里子蹲着矮矮的身子为他包扎最后一道伤口,然后挥手道别。
什么都没有留下。
她转身后,背脊上的蝴蝶骨变成展翅高飞的蝴蝶,是白骨的颜色,带着陆离斑驳的血迹。
他重重躺下,试图让自己入眠,眼前却是惨然的白骨残骸。
第二日清早中原中也连衣服都未换就冲向总部大楼,里面寥寥几人。青年坐在医务室里包扎手臂上唯一的伤口,尾崎红叶刚到就见他烦躁地把绑带扔开,上面的红色凄凄惨惨躺在那里。
“你是不是太累了,怎么连擅长的包扎都做不好。”女人思及接他那天手上包得恰好的绷带,也从不要别人为自己包扎伤口。
青年抬起头,脸上带着古怪的笑意:“我从来不会包扎伤口,这种事只要有人会就可以了。”
尾崎红叶在中原中也的眼里看到自己的眼睛。
然后,她发现了一个名为“高桥早季”的大家闺秀,那个女孩的入学英文考试,作文主角叫作:“chuya”,字里行间都在描述那个张牙舞爪的中原中也,温柔且笨拙。
尾崎红叶想,他只差最后的心灰意冷。
我们这种人是不能摸到光的,会上瘾。
尾崎红叶领着中原中也站在树下,他一眼瞧见了门野有里子,手里捏着一根崭新的亮红色发绳。
“去打个招呼吗?”
中原想,我命贱,在哪都活得下去,可她不能和我一样,况且她现在很好。我没有必要再认识她了。
他看到身旁悲哀的女人,心说她对我那么好,不想我重蹈覆辙,我也不能辜负了她。
他摇头,手里的东西开始发烫,开始反抗。
“这就对了。”他听着话,好像再也捏不住发绳,夏天的事物总是炙热。他又一次大汗淋漓,发绳太烫了。
“你认了她,以后你们都不好过。”
中原中也缓慢地点头。
要是我从阴沟里爬出来摸到一点光,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把发绳装在信封里,信纸上一笔一划写着祝她开学愉快,未来愉快。还没来得及署名。
这东西他想要送给她,现在看来许是没用了。东西被塞在抽屉里。太宰治第二天转身就轻轻松松把东西扔到高桥家信箱里。
中原中也知道后和太宰治打了一架,最后精疲力竭的两人躺在地上,正午的阳光正好,刺得人睁不开眼,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去他娘的暗无天日,太阳不是一直在头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