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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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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对于天使没有死亡呢,我倒觉得……我们的死亡比人类还更加可怕呢。”沙尔手里托着一盏琉璃紫的葡萄酒,然后如同灌果汁般的一饮而尽,“我们和人类不一样,人类有脆弱的灵魂,所以可以期待完全纯白的开始。可是如果一个天使死了,那么就是死了。他的灵魂会很快融入天界之中。即使是在生命之树还没被毒害的时候,从上面重生的天使也只是徒有往日外表和法力却没有昔日所有记忆和感情的新生儿,是凝聚的不一样的灵魂,性格也好,喜好也好,再不会是曾经的那个天使了。这样说起来,不是彻底的死亡吗?”
他半长的栗色头发垂在原木的楼梯上,正好遮住木头上那道深黑色的疤痕。一双蓝眼睛微微合起,手肘就那么肆意地撑在台阶上,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酒,讲的话却条理清楚得很,没有一点醉意。
“法罗尔,所以我总觉得,我们应该比人类更爱惜自己的生命才对啊,因为一旦失去……就再也不可以追回了。哪怕天使拥有漫长的时间,可是,要是有些人有些事错过了就不能回头了,岂不是剩下那么漫长的时间里都免不了要折磨自己?我可不干。”他停了停,淡蓝的双眼睁开一线,目光居然还十分清醒,“我知道你有时喜欢自虐,但也不要这样啊。很难看的。”
是啊,沙尔,你说得没错。
你看我记得很清楚吧。包括你当时喝了几种酒这样的细节都还记得很清楚呢。
千百年中,你我之间的这种对话也不止一次了。说来你和雷特的性格还真是天差地别。
当然,和我的性格差得更大。也不知道最初是怎么成了死党的。
管它背后的长了几只翅膀,你本来就是披着风流洒脱嘴甜心软好吃懒做的外衣实际上却桀骜不群特立独行百折不挠的家伙,叫你顾虑旁人的看法,还不如听听你自己的说辞。你哪一次不是振振有词的说得众人都无语的呢?
而我呢?
我大概,从来就是想得太多所以难以决断的。
从没办法彻底地去恨,因而,恐怕也无法完全的去爱。毫无杂质的,只选择一个方向,我一直都做不到。
或者说,我不想自己做到,刻意地阻止着自己,迟迟不愿做决定。
因为一旦选择了,就无法回头了。我知道。我也有自己无法妥协的骄傲。大概每个天使都有。
不能原谅的,并不是旁人,而正是这样矛盾又可笑的自己。
可是,这样的我却不止一次听到旁人说,
“法罗尔,你的目光很坚定。”
“法罗尔,你的乐观实在令我羡慕。”
“法罗尔,你永远是这个样子吗?就像你永远不会逃避什么,就像没有什么能真正伤害你。”
最惊讶的一次应该是伊比利斯对我说的吧,他对我说,“法尔,其实你一直都知道你要什么,你比我们当中任何人都更明白,也更坚定、更残酷。”
那是伊比利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用残酷来形容我。那是大概七十年前叛离之前不久的事情,也许伊比利斯的感觉比我想象中的更敏锐。
可是,我始终难以将旁人口中的那个“法罗尔”和我内心所认识的自己统一起来。他们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就好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只是巧合地顶着同一个名字,同一张面孔……
深重的疲倦慢慢蚕食着神志,我慢慢靠着墙坐下来,黑暗渐渐垂落,窗外开始有灯光闪现。只是,现在看来,这温柔的黑暗不象是黑暗,而那微弱的光明……也不是光明。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在看天界史的时候的感慨:在有些人眼中,历史是一段段顽强灿烂的光明,只是光明之前往往有沉痛的黑暗;而在另一些人眼中,历史是沉默厚重的黑暗,无法反抗也不容抗拒,即使黑暗之间也闪动着短促的光明。
其实,这两种看法,并没有对错之分。只是,你免不了要在其中选择一种相信。而一旦你相信了,你眼中便会只有这样一种看法,一条道路。
是的,相信,信任。
多么美好的词语?
我蒙住眼睛轻笑出声,也许带着嘲讽,也许更多的……只是无奈……
在这样漫长看不到尽头的生命中,总要相信一些东西吧。
即使会失望,即使会破灭,最后或许会绝望也说不定,但心底里总还是想要相信一些什么的。
我之前是这样想的,也曾经这样对雷特说过。
但他颇不以为然。
“在你眼中,天使就是这样的?这样,岂不是很可怜?比人类更可怜啊。因为人类的痛苦通常不会长久,虽然他们的快乐也不会长久。”
他的笑容深刻起来,有些令人不敢逼视。
我想了想,笑着说,“不是啊,不仅仅如此。难道恶魔不是这样?相信力量也好,权力也好,哪怕是杀戮,都是自己的心里拼命想要抓住的一点东西的缘故吧。未必是觉得最好的,可是除了这些,已经没有别的东西了。感情这种东西,对于恶魔来说是很虚幻吧。就算想要让自己相信,也是很勉强的,所以恶魔们才会变得那么无情。”
这次雷特听了终究没有反驳,虽然看他的脸色,大概还是不赞同吧。
这种类似的对话,几千年中也不知道多少次。说来我和雷特几乎在每一个问题上都有不同的见解,到了后来,连我都很佩服自己居然可以和他做成好友。还是几千年生死与共的好友。
我曾经以为有些东西失去了我也不会在意,后来才发觉,只是因为那时候还没有失去罢了。
比如说,魔法。
记忆中我对魔法的天赋似乎与生俱来,因而我并未特别在意过。即使远我在受过正规的训练之前,我也能使用不少咒语,甚至包括相当复杂的咒语。大部分简单的咒语我只要听过一次就基本能用,偶尔有些音节上的错误也无损于效果。在希利斯的时候,我的魔法水准远远超出我的大部分同学,而实事求是地说,我并没有比大多数的天使在这方面付出更多的努力。我的大部分时间精力都耗费在剑术上了,或许我天生是法系的材料,以致为了达到近战的优异水准,我不得不付出了很高的代价。几千年来我早已习惯了的,从第一天到最高天,整个天界中充斥着魔法的能量,当然其实魔界也是,但那里弥散的能量十分混乱,远不如天界的有序和纯粹;尤其在耶路撒冷这种天界城市,那种满溢舒畅的感觉大概与深水中逍遥游弋的鱼的感受类似。
而不是如同现在这样——
被困在这样的方寸之地,铁一样的冰冷感如同厚重的盔甲紧紧裹在身上勒得我喘不过气来,身体每一寸都能感受到那种无力和虚弱,而且……这种可怕腐蚀感还与日俱增。
我自嘲。
或许当你失去一个你已经习以为常的存在的时候,第一感觉是不可置信,然后才是恐慌。
就如同现在的我。
按一般的看法,我现在很好。在不恰当的情况下使用了不恰当的禁咒,并且原来就缠上了诡异的“藤蔓”,即使昏迷上半个月少了半条命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何况现在一切都尚算安好,身体状况也大有改善,只是不能使用魔法了而已。
是的,而已!我咬牙。
但,我宁可回到拉斐尔给我治疗之前的状况。
之前即使受再重的伤,或者碰到再怎么糟糕的局面,我都不会有这种感觉:完全的无能为力,完全的听天由命,似乎已经失去了一切的掌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慢慢地一步步地滑向深渊。无可挽回。
我无法忍受。
耶路撒冷下雨了。
我默默地仰起头看着那一角的世界,细而亮的雨丝密密笼罩下来,灰白的云层卷曲如夏日蔓草,尖锐的高塔和厚重的城墙沉默地对峙着,细微的血腥气随着凉风涌进来,眼前一阵阵的恍惚,头疼欲裂,冰冷和狂热的感受同时涨满了胸口。
第几天了,在这个地方?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正在发生着什么吧?
很多的,死了,更多的,要活下去。
我呢?
不愿意让天界以他们的意志来处死我的话,现在我应该痛快点自杀才对,否则之后只会更加麻烦和屈辱,还有更多的变数。
可是,我看着自己的手,修长的指节略略显得纤细,苍白的掌心里布满了细密的纹路,这双手几千年来沁透了鲜血,无论是魔族的还是神族的。那么多生命曾在我手中终结,不管以什么样的名义和借口,现在我去死,有什么可不甘心的?
但我知道,我确实不甘心了。
湿热的感觉从眼角蔓延开来,我闭上眼睛想也许乌列那时候慢来一步就好了,那时候我是有些舍不得,可毕竟还是愿意从容赴死的。
可是现在,我很想要活下去。
不为保护,不为复仇,不是为了什么理想和爱,甚至也不是为了芭碧罗伊比利斯等等任何人,只是想要活下去……为了自己,我很想活下去。
即使可能渺小卑微,但这个心底的这个愿望却是如此的鲜明,如此的真实,鲜明和真实得甚至令我感到沮丧和绝望。
我睁开眼睛,哽咽的声音被死死地压在喉咙深处。
带着雨丝的风缓缓吹在面颊上,很清凉,宛如一种虚假却温情的安慰。
接下来我所听到的和看到的一切,我很想说服自己只是幻觉。起码在之后一段时间内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