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之月》夜游者Cheese

33、第二十九章

　　回程风平浪静，避开魔族大军，准备好新的传送符文传送到红海，再进入魔界边境，转道红月之谷，不过是二三天的事情，一直到我和伽德尔还有几个随行的天使进入谷中，一切都异常顺利。
　　伽德尔收到的最新消息再次确认了之前的情报，萨维亚之战魔族战死一万五千余，天使军团最终战死数目不下七千，我们增援的队伍总人数不过三千，阵亡一千有余，活着的人人带伤，其中除了随同奥菲丝的亲卫队一并回归天界之外的千余天使，伤势不甚重的六七百人竟都被纳格尔巧妙地带走了，因为走得早，也未受到瘟疫的波及。我松了一大口气的同时，也不无讶异。战斗结束我即被带离萨维亚，很有一段时日与他们完全失去联络，想不到在这种敏感时期，纳格尔居然能说动在原则方面甚是顽固的汉尼勒殿下放人，近乎不可思议……

　　我叹口气。
　　无论如何，回来就好。

　　随手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大口。红茶特有的苦味在舌尖漾开，温暖又安稳的气息。这个季节，红月之谷的天气通常极好，淡蓝色的天空，清澈得看不到一丝云。
　　纳格尔派出的斥候身上的魔法短讯简单至极，只说放心，十日内大部队必回，也未说清楚路线，看来竟是不须我们接应了。我揣测着，大约是那么多人，绕远一些回来才更安全。反正红月之谷也不止一个入口。
　　这次幸亏有他，否则……我真是不敢想下去……

　　一缕熹微的阳光恰好穿过纱帘照进来，木地板上刻下精细的影子。最初的心头大石放下，而今心底竟是……丝丝无可名之的茫然。

　　见到我的当时，芭碧萝落泪了……
　　有点颤抖的声音，我到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心底一阵撕裂般的痛，金色的发丝在额前微微颤抖着，像暮秋时候风中梧桐树的叶片。那双深绿的杏眼满是水光，仿佛随时会破碎开来。
　　她说，法尔，我以为这次真的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素来淡定，这次反而是吓到了其他人。譬如说，我。
　　可比起另外几位，哭过就算的芭碧萝倒算最好应付的了。
　　拿丹叶和伊比利斯自我回来那日起，一点没给我好脸色，配来的药喝得我都想哭，时不时过来探望的博利摩尔也没少数落我。对于□□尔的身亡，他反而是不曾责备我一句。
　　瘟疫的事情我到底没和这里的其他人提起，也许是瞒不住的，但至少多瞒一段日子也好。

　　太多的事情要做个决断，这几天，偶尔安静下来的时候，脑海里只余一片空白。

　　第一个上门寻我的，是恩格。
　　一人高的大鸟拍打着灰色的羽翼，歪着头，目光炯炯，“这次，我以为你死定了。”
　　“哈，”我礼貌性地笑笑，“不过是侥幸。”
　　“侥幸太多次了，便不算侥幸。”鸟儿一副沉思的表情，“法尔，看起来，你表现令人意料才是正常的……
　　“恩格，这是你要的。”我吐了口气，直接丢过去一个银蓝的贮物袋，恩格一脸心痛地捧着口袋，仿佛捧着的不是一套特制珠宝，而是什么娇嫩的易碎品。
　　我一边对它解说用法，一边反复跟自己说被活了数十万年的半灵兽吐槽这种小事算不得什么。本来么，恩格活得比我长多了……

　　所谓的半灵兽或者半魔兽，天界一直没把明确它们归类。它们并不被认为是神的造物，但同时也被认为与恶魔无关，它们的踪迹出现非常早，最早书面记载可以追溯到光暗二战之前的上古，以正能量为基础的被称为灵兽，反之则称为魔兽，更多的时候不分。无论哪种，都拥有极长的寿命，至少要活上上万年之后，才能有可以媲美人类的灵智，开始修行各类的法术，像恩格这种影子已能显为人形的，至少已经活过了整整一列纪。过往传说中，据说精灵界最多这种的存在，精灵们称之为诺格毕拉。
　　所有的诺格毕拉似乎都不喜欢在太喧哗的地方出入，与它们强大的魔力、不可思议的天赋一并流传的是它们乖戾的性情与神秘的背景。
　　没人知道他们来自何方，又为何在这世界上存在。

　　我和恩格的相识非常偶然——因为一块宝石。
　　说来诺斯毕拉们有一个特性和龙族很像，都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

　　身为珠宝师，许多时候是很有优势。
　　在另一些时候，却意味着麻烦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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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称为“魔界之影”第二狱图兰紧靠着第一狱，境内魔界各大河流蜿蜒流过，魔界第一大湖博尔登湖也位于此，是冰雪、流水与森林交错的一狱。主城水城迷拉，这座奇特的城市并不大，历史却极为悠久，可追溯到分族时代，一度是魔界最繁华的商业中心，与天界的帕诺不相上下。水上半城即幻影城，是我在魔界住得最久的地方；水下半城费尔卡则是人鱼和妖精的世界，除了每三十年一次的灯火仪祭时之外，均处于封锁状态，罕有人去过。

　　第二狱的主人，是地狱君主沙卡利亚曼耶尔，即堕天使月之天使沙利耶。
　　去年的时候，我从这位手上得到了一个关于珠宝的古老卷轴，到如今，尚欠他一个承诺。三个月早就过去，再过三个月，就差不多是一年了。
　　我轻轻叹口气。
　　之前不是没给出回复，奈何，沙利耶殿下对此却甚是坚持，甚至表示，哪怕花费巨大代价铸成的是残次品，都可接受。
　　所以这一次，哪怕时机再不合适，我也不得不来。

　　印象中天界上一次出现灵魂容器，是在光暗四战。当时的“节制天使”卡西尔不知为何，铸造了一对据说极其精美的手环带到了耶路撒冷，后来却莫名失踪。之后不久，意外暴出这对手环其实是灵魂容器的真相，一时天界震动，神为此还曾降下重罚。
　　月之天使沙卡利亚曼耶尔的堕落，正是在四战前夕数年，还在魔王路西法之前。关于这位曾经的最高天使为何堕落，众说纷纭，但一直没有明确说法。

　　探究活了数百个列纪的地狱君主心里在想什么，十分不智。然而，灵魂容器这种禁忌之物……它的用途只有一个。惟一的一个。
　　想到这里，我又忍不住再叹了口气。

　　沙利耶的宫殿不在迷拉城里，在城外不远。远远看去，连绵的殿堂仿佛一片巨大的黑翼静静伏在一块巨大的蓝宝石旁边。
　　诸地狱君主中，沙利耶殿下性格平静低调，除了巡守边境和出征之外，并不喜欢离开自己的宫殿。这点在魔界也是广为人知的。
　　我对卫兵说明来意，很快就被核准觐见了。

　　“法罗尔。你来了。”
　　“是。”
　　沙利耶极淡地笑了笑，看不出是否真心，却更显得他容色秀美温润，“我知道，要求你铸造这样的东西，确实是有些为难你。不过，本座暂时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了。材料我都已搜集备好。你这次便可带走。我麾下的工匠，你可随意征用。”大约是看出我的犹豫，他适时又补上一句，“对于你的处境，我大致了解。若这次铸造有成，即使是残次品，我亦应许你一个承诺，如何？”

　　我睁大眼睛，一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殿下，您的意思是……”
　　“不错。”沙利耶郑重地点点头，淡金的眼睛波澜不起，“只要不是背叛魔界，任何承诺，我皆可应许。”
　　我低头行礼，声音都有些发抖，“我必全力以赴。请殿下放心。”
　　“那么，我期待听到你的好消息了。法罗尔•亚列。”沙利耶垂下眼帘，微微一笑，一瞬间，仿佛海浪间恰好有繁花怒放，剔透而绚丽，却是转瞬即逝。

　　过去，因为殿下的事情我曾感叹过，站在最高处、主导时代的那群天使（恶魔），也许才是最身不由己的那群人……
　　但我又分明记得谁对我说过，身不由己这种事，其实和大多数人想的不一样，根本与能力地位之类都无关。
　　只要一天放不下，便一天受束缚。
　　所谓束缚，未尝不是一种舍不下的心甘情愿。

　　谁都是如此。
　　譬如，我不辞辛苦千里迢迢地跑到这里来……挨骂。

　　到今天我发现，往日我真是低估了沙拉曼的口才和耐力了。
　　我一进门，长高了一大截的度玛第一时间就从楼上扑着小黑翅膀飞下来死死扑在我怀里，本来懒洋洋站在吧台后面擦杯子的沙拉曼骤然一惊，抬头一愣，下一秒面前的玻璃杯塔哗啦啦垮下来，他看也不要看，直接在台面上一撑就跃了出来。
　　“法罗尔？！你这混蛋还知道回来！！耶路撒冷判决的火刑啊！你就不能安分点啊？！%……￥@#$@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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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咳了几声，已经开始滔滔不绝的沙利曼只当没听到，加上心虚，我自然不敢接茬反驳，老老实实地在沙发上靠得舒舒服服地听着。听他从近期鸡毛蒜皮的小事一直说到路西法堕落再到上古大战云云，语言也不知不觉地从天界语转成了魔界通行语，魔界通行语转成兽人语，兽人语转成精灵语，再到后来是基本听不懂了……
　　度玛早就趴在我腿上睡着了，毛绒绒的翅膀盖在身上当毯子，睡得还颇沉。我吃掉了桌上的一盘小点心，又喝掉了一大扎野莓果汁，不过，沙利曼看上去一点没住口的意思。从中午说到下午，口若悬河的气势一点没减，脸上和手上的绿色鳞片微微张开，墨绿的眼睛仿佛半透明的玉髓，中间一点尖锐的黑色，看上去居然显得有几分骇人。

　　算了，让他说吧，反正我也听不懂……
　　魔王更替、路西法堕落、人类的诞生、 红海的分裂、魔族上古大战什么的，和我的事一点关系都没有，真亏他能发散到那里去。蛇魔族在魔界中传说是十分好争论，善于强词夺理，我今天算是领教了。
　　我托着下巴盯着那些宝石样的鳞片看，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

　　我和沙利曼相识是大概二千年前，比我遇到西娜还早上几百年。在红海的一间铁匠铺里。他那时的脾气和现在也差不多，说是暴躁直率吧，又有几分狡猾，说是精明干练呢，又有几分天然呆……

　　蛇魔族是最古老的魔族之一，由于繁衍不易，造成纯血蛇魔几乎绝迹，现在仅存的族人在魔界分布很散，人数也不是很多，与其他几支延续至今的古魔族相比，蛇魔族天生灵性，寿命极长，耐力和爆发力即使和大恶魔比也毫不逊色，对元素的掌控则一般，在铸造、炼金、草药等等上也是极有天赋。沙利曼是混血，混得相当诡异——明明另一半血统是高等妖精，但蛇魔族的天性秉赋居然继承得七七八八。
　　后来遇到了西娜，熟识之后才知道沙利曼居然得算她弟弟。当然是同父异母。
　　这些年认识下来，虽然明知他的职业，我有时还是会忽略了沙利曼身上的异样之处啊……

　　“……你不是睡着了吧？”沙利曼低沉的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
　　我遽然一惊，回过神来，“啊？没有啊，怎么会睁着眼睛睡着呢……”
　　墨绿的眼睛里有一丝怀疑，“真的没有？ ”
　　“没有！沙利曼，你都说了这么久了，气也该消了……”我摸摸鼻子，“再说，也不是我自己想要搞得这么惊心动魄的嘛！”
　　他哼了一声，瞥我一眼，砰地一声在沙发上坐下，“暂时放过你……你这次来是有什么事？行了，不要告诉我你只是为了报个平安。算算时间，你刚从前线回来没几天吧？告诉我们你没事发个简讯就行了，不用你特别跑一趟的。说起来，那东西怎么样了？”他指了指我的右手腕。
　　我叹口气，“我说不好。你自己看吧。”

　　我挽起袖口，白皙的皮肤上，黑色的藤蔓纠结盘旋，细长的叶片上长满了锯齿状的尖刺，一个小巧精致的花苞鲜红欲滴，最外层的花瓣微微张开，仿佛下一秒便会悄然绽放。

　　“这——！怎么会已经结苞了？”沙利曼惊疑地看着我，面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不可能的，我查过古籍，“极恶之花”成长需要的魔力与血气都极多，通常要百年左右才会发展到这个程度，而且……若它真的结苞，法尔你怎么可能还是现在的样子？！”

　　我一愣，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镜子，里面金发绿眼的天使一脸莫名，“什么意思？”
　　沙利曼犹豫了一会，清清嗓子，“极恶之花汲取魔力会造成魔力衰竭，这其实并不是最致命的，关键是它会源源不断地从受害者身上汲取血气，造成被寄生者的急剧老化，所以……受害者往往坚持不到它开花就会丧命。”
　　我苦笑，“这样吗，那我大概有点头绪，看来，拉斐尔真是救了我。”
　　沙利曼眉毛一动，“第一治愈天使拉斐尔？”
　　我点点头，“是，一言难尽。长话短说，在萨维亚之战结束之后，我被乌列带去了耶路撒冷……”

　　待我掐头去尾挑重点的说完，已经是一个钟头之后，以沙利曼的粗神经也沉默了好一会。
　　“我原本还以为这件事不那么十万火急，现在……你什么打算？”

　　我笑了笑，右手一挥，桌面上多出了一片卵形的金色树叶。“自然是要垂死挣扎一番啊。”
　　“黄金晶叶！”沙利曼惊讶地睁大眼睛，立刻拿过来仔细看了又看，忍不住啧啧称奇道，“晶叶是精灵族中三大王脉瑟兰迪萨卡一支的信物，这片黄金晶叶的等级还在红色蓝色紫色晶叶之上，不是普通精灵能有的，法尔，你从哪里得来的？”
　　“偶然得到的，也很多年了。我还以为，这东西注定在我手中只是一件纪念品了而已。”我低头凝视，精细的叶脉金光熠熠，一瞬间的错觉，仿佛那精灵在生死关头仍然活泼泼亮闪闪的绿眼睛。“大概四千年前吧，我在暗夜森林里救过一个精灵的命，临别之前，他将身上的这枚晶叶赠给了我，说如果有一天我去了精灵界，可以去找他帮忙。”
　　“法尔，难道……你打算去精灵界？”
　　“极恶之花是自然系魔法，现在的魔界里，恐怕没有能解除这种东西的高等妖精吧。”我自嘲地笑了笑，既然第一治愈天使拉斐尔都不能拔除，那天界已经没人我能求助了。魔族的治愈魔法本来还及不上神族，再说，我不认为默菲斯托里菲斯真有解决办法……
　　“既然我还不想死，怎么样都得试试看。我大概还得先忙上几个月，这段时间，得麻烦你一件事了……”
　　沙利曼眼神若有所悟，不知何时醒来的度玛紧紧抓住我袖口上的流苏，大大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你是说……”

　　离开的时候是半夜。所罗河上水光粼粼，被偶尔亮起的魔法光芒一照，点点光芒荡漾开来，似乎是散落收拾不起的一地星辰碎片。
　　沙利曼和度玛本想留我，却被我拒绝了。Leahcim离这里说远不远，说近，也差不多要花上大半天的功夫。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明明之前已经思考过，我身边没有人比沙利曼更适合做这件事，然而，刚才好几个小时的交谈中，沙利曼没提一句当前正闹得沸沸扬扬的瘟疫的事情……
　　说实话，我有点介意。

　　所谓最古老的魔族……其实也就是所谓的古魔。古魔中的最强者，是和炽天使一样，最顶端的存在。譬如现在的地狱君主，鬼王别西卜。典籍记载中，古魔不善于控制相对纯粹的元素魔力，却善于控制更混乱的混沌与自然之力，即魔法体系中的混沌系与自然系魔法。
　　雷特现在拥有的亡灵之眼，恐怕是能引导无尽深渊的特殊法器，而能免受无尽深渊之害的，只有能源源不绝从世界中汲取力量的古魔族与炽天使。

　　沙利曼是认识雷特的，甚至，在雷特得到亡灵之眼之后还见过他。
　　以蛇魔族的灵性，他是真的没发现，还是说……完全不在意？
　　我倒由衷希望是前者，若是后者，那么……我的计划就必须得加快了。

　　说起来，前方战事未停，魔王派出的特使还没开始谈判，雷特和沙尔作为先锋，又是立下大功的新贵，不会很快返回魔界。但即使如此，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抬头，魔界的夜，同样有一弯细细的上弦月，如同此时我看不到的耶路撒冷一样，然而，这终究只是魔法创造出的假象而已。
　　再朦胧旖旎，再勾人心绪，也不是真的。

　　就好像那时帕诺的夏祭，纵然水光火焰脉脉交错的景色如斯旖旎多姿，毕竟……只是一时。
　　本质相差太远，终有一日，泾渭分明。
　　而，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比起血海尸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