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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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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r Glory and Loyalty!”
“For Death and Blood!”
我的喊声异乎寻常的响亮,在旷野上回荡着,回荡着,直到我视线所不能及的远方。纷乱嘈杂的战场上忽然有一瞬间惊愕的安静,如同一张厚厚的大幕被撕开了口子。能感觉到无数双眼睛的注视,我缓缓抽出剑来,近乎透明的锋刃映出我血染的羽翼,迷离光芒如同永夜燃烧的火焰。我的背后是我的军队和战友,而前方,不可抗拒的死亡在眼前毫无顾忌地对我冷笑,而心情却是不可思议的平静,静得没有一丝灰尘……
若是战争也有旋律,现在必是其中最为波澜壮阔的一节。
死亡与荣誉的高潮。
我微微冷笑,锋刃里的那张脸如斯清晰又模糊,苍白如那年诺玛的第一场雪。
也许只是短短一个刹那,或许漫长得如同一生,我被那些声音包围了,一浪接一浪的声音淹没了我,那是海潮般宏大而庄严的呼喊,我身边天使军团的声音,“For Glory and Loyalty! For Rasiel! ”
“FOR DEATH, FOR JUSTICE…FOR ALL OF YOU!”
我低声说,血从额上流下来,眼睛开始刺痛。我仰起头,昏暗的视野里是广袤无垠的天空,无星无月,只有翻卷的云雷和猩红的闪电。
——若没有光的话……就以我为光吧!
——如果终有一死,我愿将我所谓的永恒虚掷在此!
耀眼的冰蓝光芒不断从我身上焕发出来,终极魔法如巨大的羽翼在黑夜中张开,我直奔前方而去——那些铺天盖地的黑暗、死亡和鲜血……
“For Glory and Loyalty!”
“For Death and Blood!”
……
……
我猛然一惊,从床上坐起来。那些呼号砍杀的声音仍在回荡着,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真的在战场上——在我从来不知道的战场上。
其实,不过是梦而已。
我悄悄安慰自己,只是呼吸仍久久不肯平静下来。
视线清晰起来,在这个小小的、简洁得过分的房间里根本就别无他人,一盏微弱的灯火从外面照进来,隐约勾出了那个窗口的轮廓。
自那天以后,是第几次了呢……?
我站起来,穿上外衣,微凉的风里带着熟悉的湖水气息。一线月光渐渐从云层里透了出来,是极淡极柔和的红色。
没有什么种族的血……会是这么轻软的红吧?
奥菲斯想要一战的想法,我不难了解。
伊比利斯对这群天使毕竟接触时间还短,他并不知道这群天使中有一半人的家乡都是第三天和第四天,差不多有1/4的天使都来自耶路撒冷……对于他们而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家乡沦陷而无所作为,恐怕是件比死更痛苦的事情。
如雷特那种想法的,应该是少数中的少数。
即使有些蛛丝马迹,我总觉得那个传言并非真实,然而此刻决非追究雷特身世的好时机;何况,我宁可相信那种眼光是我的错觉,他对此根本不会在意。
现在最大的问题,不在那里。
当年追随我离开天界的主要是五个精锐的战天使团,以及少数被排斥的法天使,其他还有一些他们的亲友与后来收留的无家可归的边界天使。这些年来,我们并未懈怠过。虽然从未说破过这一点,但我们几个都清楚,红月之谷的平静有多么脆弱——无论是天界还是魔界,一旦发觉了我们的存在,恐怕都恶战不免。
只是,防御与主动出击,毕竟是完全两回事。
想要一战毫不困难,可一战之后呢?
“如果有一天,你要在保护天界与保护你现在的同伴之间选择,你会怎么样,法罗尔?”
“说实话,纳格尔,我不知道。”
我记得当时我是这么回答他的。
然而,现在呢?
清越悠长的鸟鸣遥遥在风中回荡,逐风破空而来。我微微眯起眼睛注视着天空中急速接近的阴影,巨大的灰色双翼扬起阵阵清爽的风,以一种难以形容的轻盈降落在我面前的草地上。褐色羽毛的巨鸟拍拍翅膀,懒洋洋地收起双翼,光滑的鸟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投在地面上的影子拉成身材修长的男子。
“恩格。很久不见。”我微笑——这蓝天长空,落日浮云,高傲的巨鹰,纯金羽翼的天使——看起来似乎一切都未曾改变。
鸟儿点头,简单的动作在这只奇妙的生灵做来有一点点可爱,它的声音悦耳而略显低哑,“是的……没想到,你会主动呼唤我。”
是的,我也未想到;直到这天真正到来。
其实,恩格,我有时候在想,你和我,能有多少选择呢?
我猜,你并不曾选择做一只强大的半灵半魔兽,如同我……我也并非由自己选择生为天使。然而,这场残酷的游戏既然开始了,那么不到结束的时候,没人可能退出。
现在这种局面,是不是从我那时候决心叛逃的时候就注定了呢?只要我们都还活着,复仇的念头……便如同虚空中永远飘扬的旗帜,战场上徘徊不肯安息的灵魂。
所以,即使是这里的天使中,这次也有极少数追随雷特和沙尔而去。
为了复仇,为了胜利。
或者……如同梦中的“我”宣称的一般,
为了荣耀,为了死亡,为了鲜血!
很久以前在天界的时候我曾经对雷特说,你觉得什麽叫做命运?如果认为不能改变的就是命运,那说命运不能改变岂不是没意义?如果命运是还没到来的未来,既然拥有漫长的生命强大的法力,又有什麽真的不能改变?无非代价高低而已。
到今天,我都还清楚地记得那时他惊诧的眼神。
代价。
此刻,这个词紧紧压在我胸口,我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该说是种预见还是巧合?无论哪种,都未免有些恶毒了。
命运支配者,如果真的有,也不至于是这样心思狭隘的吧?
我不动声色环顾左右,该到的都差不多已经到了。装饰简洁的房间里异常安静,连穹顶上的雕像们似乎都屏住了呼吸,我的视线掠过每一张熟悉的面孔、每一双眼睛,然而并非每种神情都是我能了解的。
椭圆形的桌面上很显眼地缺了两块……那是雷特和沙尔的位置。
不……有三个座位是空的。
我蹙眉。芭碧萝看着我,轻轻摇了摇头。
“拿丹叶还没到?”
“拿丹叶……今天不能来了。”
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愣住。
门外还有微弱的天光,披着宽大斗篷的影子站在门口,忽然动了动拉下头上的软帽,几缕灿烂金发滑脱下来,高大的天使一手支在门框上,仿佛疲倦之极。他直视我的眼睛,“是莎拉紧急传讯给我的,拿丹叶昨日……在采集药材的时候被龙袭击,受了伤。”
“伽德尔?”几个惊讶的声音同时响起来。
“拿丹叶?伤势严重么?”□□尔性急地叫出声来,“他怎么会?”
奥菲斯最先冷静下来,蓝宝石般的眼睛深深注目他,“伽德尔,你不是随着沙尔去了战场?我们听说……”
“魔族算是败了。但神族也没赢。” 伽德尔大步走进来,随手拉开芭碧萝和伊比利斯之间的椅子坐下,“最新的消息应该还没传到这里吧?我昨天收到莎拉讯息之前恰好离开战场,当时帕诺城里正杀得热闹。高级法天使团从诺玛赶来,正在逐步铲平魔族在第三天的外围基地,准备收复帕诺城。”
我问,“拿丹叶现在的情况如何?”
“……没有大碍,至少近期没有。”除了显而易见的疲倦之外,伽德尔的神情还算平静,只是我知道到这件事绝非他所说的那么简单。以拿丹叶的水准,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被龙伤到?而且,莎拉竟不在第一时间联络我们?
“那么,你回来是为了报最新的战况给我们?”一直都保持沉默的博利摩尔忽然开了口。
伽德尔点点头,“是的。”
芭碧萝轻轻叹息,“帕诺城本来就是谁都守不住的,而且……”
“而且,这次帕西法尔湖底的人鱼和妖精们这次都会帮着天使军团。”我补上她没说完的话,环视了一圈,众人神色各异,然而眼神中那一丝丝欣慰却都明显。
奥菲斯低声说,“原来帕西法尔湖底是有……”他轻轻捋了捋额上的碎发,转头看着我, “你说我们要伺机而动,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点点头,“是,也不是。我们真正要去的地方,不是主城,而是紫罗兰沼泽。”
“紫罗兰沼泽?”
我笑了笑,不知为什么,听到拿丹叶的消息我忽然冷静了许多,“嗯,没错,汉尼勒殿下当时在那里收容救助了大量的第二天第三天的平民,后来在第三天大部分沦陷之后被魔族层层围剿,汉尼勒殿下受重伤被接回耶路撒冷,但她的两个精锐天使团仍然在努力地执行这个使命,设法从魔族手中夺回了奇异谷。不过,因为兵力悬殊,恐怕撑不了多久。无论从哪个层面的意义来说,大天使们肯定会尽全力保护主城,在双方部署重兵的情况下,我们很难插上手;但是,外围的天使,要等大天使们来救,只怕……”
□□尔抬头着着我,又看看奥菲斯,略有些犹豫“但是,但这样一来……”
奥菲斯的笑容泠如冰泉,“我明白。确实,以我们的身份,如果公然出现在帕诺城,大概会成为双方一致攻击的目标吧。”
我微微苦笑,不出意料地也在众人脸上看到类似的神情。
没错,对于帕诺城里现在的神族和魔族军队而言,我们——是敌人。
恶魔军团,还有天使军团的,共同敌人。
在我看来,这也算殊荣了。真的。
大多数离开天界的天使都会很快堕落为魔族,当然具体的原因我不了解,但我想,可能是因为……堕落为魔并不可怕,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的感觉,比那要痛苦得多,也可怕得多。
我,还有和我一起逃离天界的这批天使,恐怕是例外。
六十多年的时间,很短,不过已经让我们当中很多都忘记了——有些事情,终究还是要面对的。可即使是活了几千几万年的天使,有多少希望以这种方式面对自己尘封的过去呢?
所有那些记忆中的幽灵,在一夜间回到你的身边,你的梦境中,呼唤着血、复仇、荣誉、梦想……还有爱。
“不过,这样也好。”芭碧萝微笑垂下头去,金褐色的长发如流水般垂落到腰间,在日光下闪着美丽的辉光,她轻声说,“我总在想,已经是旧伤,何必一定要翻起来再去仔细看呢?”
“因为,那伤口终究还在啊。”我低下头,看着那双蓝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或许,她真的从来就不懂得仇恨。我看不见自己的神情,但我想那绝非愉快的笑。
“是么?法罗尔,你们终究还是记恨吧……”雪白的面孔仰起来看着我,“可是,法尔,我又怎么能怪你记恨?毕竟,你经历过的那些,我并没有经历过。”
“其实,那些也不重要。”我低声说,语气软弱得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真要一战啊,”芭碧萝深深叹息,“我一直希望这天永远都不会来。”
我轻轻按住她的肩膀,低声说,“我也很想这么告诉你,但是……或许我内心,一直都在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吧。说起来,这些年来幸好有你一直在贮备各种物资……” 芭碧萝精善经营,我是知道的,之前我留意察看了我们的各种物资状况,发觉充足得远超过我的想象。红月之谷中本来不少物资如谷物等尽可自足,其他必需物资,现在的窖藏足以让我们在完全封闭结界之后支撑三十年以上。
芭碧萝的笑容中有丝丝的泫然,“是的,法尔,我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你才是那个,我一直都无法理解的人啊。”
一直都……无法理解的人么?
这句话,我似乎也听别人说过。
一次次,我轻轻抚摸着掌中的“暮雪”,我的武器——看上去,这把剑的外形相当普通,微带弧形的剑柄上没有镶嵌任何魔法宝石,剑身通体在黑暗中没有半点光华,似乎全无锋芒。很久没上战场了,刚刚把它拿在手里的时候,甚至都有些不习惯。这把剑,是当年我升为座天使时,殿下亲自命人开了战天使武库让我挑选的,从形制来看,并非时下军中常见的长剑。但我爱不释手。几千年来,这把剑陪伴我出生入死,饮血无数。
暮雪这个名字,也是我取的,因为我在挥动它时总带着种染了绯红的银色辉光,而且,即使是在最激烈的时刻也从来不会沾染半分任何血迹。至今我也不知道,当年逃离天界的最后一刻,究竟是我忽然爆发的力量救了大家,还是它。
现在,终于也到了它出场的时候。
我静静凝视着手中的锋刃,一瞬间,似乎听到了战场上呼啸而过的风声。
血流下来了,我知道。
伽德尔身上,有死亡的味道。
“你在等什么,奥菲斯?”我低声说。
背后颀长的影子似乎颤抖了一下,“你知道我会来?”
“……不是你,也会有别人。“我转过身来,轻轻放下手中的剑,“有事?你就要准备出发了,应该早点休息。”
奥菲斯站在门口,背后的灯光透过他的羽翼,看不清楚他究竟是什么表情,“我……想问一个问题,法罗尔,为什么。”
我笑了笑,“为什么?为什么派你去?我以为,你是最希望一战的;而且这次以侦察和营救为主的任务,你的军团是最合适的。”
“的确,”奥菲斯点头,“可是,你应该不希望我遇上他们吧?”
“他们?”
奥菲斯浅笑,在阴影中看来尤其苦涩,“法罗尔,你知道我在说谁,雷米尔,还有沙尔。你们总是在一起的,不是吗,从你们还在希利斯的时候开始。”
我勾起嘴角,“所以,你觉得我不可能放弃他们,不管发生什么事情?”
“你会吗?”奥菲斯反问。他抄起双手抱在胸前,一身黑衣,看上去庄重得犹如殉道者。
“不,我不会。”至少我希望如此。
“法罗尔……”
“但是,你们不会相遇。”
“法罗尔,”奥菲斯疾步走到我面前,蓝眼睛在暗夜里似乎闪动着隐隐的火光,“这样是不够的,你必须先作出决定!我们会和紫罗兰的天使军团一起对抗魔族,按照我们今天例会作出的决定,尽可能保护残余的天使军队和平民逃往第四天的安全地带……”
“那就够了。”我截断他的话,“这就是我们的目的。只要达成这一点,奥菲斯,你必须带领你的军团回来。无论帕诺的战况如何。”
“无论战况如何……”奥菲斯低声地苦笑,“法罗尔,你是真有自信,还是说……”
“奥菲斯,”我静静看着他的眼睛,直到他忍不住避开我的视线,“你已发誓接受了我的命令,请不要令我失望。红月之谷所做出的决定是为了拯救更多无辜的天使,而并非是让我们的血在无谓的争斗中白白流失。”
奥菲斯抿紧了嘴唇,微微鞠躬,“是的,我知道了。”
“符文石只能使用三次,你要谨慎。”我说得很慢,甚至有些艰难,“奥菲斯,现在的局势已经不容我们置身世外,但最重要的是,你要保证你和你的军团都能平安无事的回来。”
奥菲斯,决定我早已作出。
早在纳格尔和博利摩尔告诫我之前,我想,最终的决定早已浮现了,只是……我试图不去正视它而已。所谓的光暗之战,无论是对于魔王,还是神,或许都不过是游戏,连撒旦和大天使们都不过是棋子,何况是我们?考虑太多,实在多余。
现在惟一的变数,只是这个……
我低头凝视着手臂上那颗红艳的蓓蕾,在缠绕着黑色的藤蔓之间如同一只妩媚而妖异的眼睛。薄薄的一层金色光芒在黑色和红色流动,稀薄得犹如黎明之前最后的黑暗。□□的风语躁动地刨着前蹄,还不安地打了个响鼻,似乎连它也感觉到了那种阴霾。
伽德尔在前面勒马回望,高大的身影沉默如山。
果然,把什么都归之为命运是最省力的方式啊。
我朝伽德尔挥挥手,伏下身拍了拍风语的头,“走吧,我们去尤拉部落,找拿丹叶和莎拉去玩。”风语一声轻啸,骄傲地扬起头,肋下巨大的羽翼展开来,风驰电掣地冲入虚空之中。
前方,缓缓浮现的深紫传送门散发着紫水晶般华丽澄澈的光泽,那种纯粹的光辉无论见过多少次,始终都令人赞叹,即使我知道,那是通往地狱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