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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国手之再别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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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元年夏,正当酷暑。西南角一座宅院的天井中,端坐着一人。此人身着白色对襟褂子,足蹬深色官靴,发辫一丝不苟贴在身后,正对着眼前一面方桌出神。有风过,头上葡萄架轻微摇动,光影交错下,桌子上是一方黑白分明的棋盘。
午后闷热,知了亦懈怠,除了偶有玉石落盘的清脆声响,全无别的动静。正凝神,忽听院外一阵轻快脚步,尚未见人,便听到一个声音朗朗叫道:“定庵!”坐着的人立刻将棋子放下站了起来,还没来及迈出脚步,便有一人从角门转出,一袭旧色长袍,肩上一副褡裢,笑盈盈立在门边。
定庵快步走去,也叫道:“世勋!”二人紧紧握住双手,但笑不能语。
定庵道:“此去良久!江南好?”
世勋道:“江南好!”
定庵又道:“家里好?”
世勋道:“家里也好!”
“来坐!”
二人相携重又坐回葡萄架下。定庵一面为世勋斟茶,一面笑道:“听说江苏巡抚三请范西屏前去对弈,好容易请来,府上人都等着煞煞他的锐气,没想到依次全都败下阵来,而且败得迅疾,把师爷们弄得个个脸上无光。”
话未说完,世勋便立刻摆手笑道:“那有什么可说?”低头看到桌上棋盘,见棋面胶着,自己坐着的这方似已被逼入死局,便兴冲冲道:“你我对弈一局才是正事!”
二人相视一笑,果然低头重审棋面。定庵妻子王氏闻声而出,见二人模样,立刻笑道:“人刚来,还没招呼上,棋就先下上了。”
世勋笑道:“嫂夫人有所不知,我和定庵兄这就是招呼了。”
定庵笑而未语,略一凝神,落下一子。
世勋也逐渐收了笑容,望向棋盘。眼前似乎是一盘死棋。黑棋白棋相互包围,虽气尚存,却是一个真眼,一个假眼,几乎动弹不得。看似死棋,就必是死局,再无活路了吗?世勋略一思忖,便毫不犹豫落了子,恰点在挂角上,死棋霎时成了双活棋。
定庵立刻笑道:“世勋仍旧棋风遒劲,落子敏捷,绝不经意,却扭转全局。”
世勋道:“定庵棋风浑厚,缜密精严,如大海巨浸,想扳回局势,从来不易。”
二人不再说话,只轮番落子。世勋虽呈劣势,却总能稳住生气。定庵虽进退缓慢,却永保优势。正难解难分,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两名侍从围着一个手拿拂尘的太监走进来,立在院子中央。定庵忙携世勋跪拜,正中之人严声道:“皇上有旨,传棋待诏施襄夏、海宁人士范西屏,进宫觐见!”
范西屏偷偷瞄了施襄夏一眼,见他并不回应,方跟着叩头领旨,待人走远,便扭头道:“定庵,皇上好端端招我做什么?”
施襄夏一面进屋换官服,一面道:“兴许是你此番在江南闹出了名堂。”
范西屏不以为然,见施襄夏穿戴整齐,便转身准备要去。施襄夏一把将他拉住,看他一身长袍已在途中磨损得暗淡,便道:“你就穿这身去?”边说边吩咐王氏,“将我才新做的那身袍子拿来。”又上下打量他一眼,道:“你终日乱跑,果然见瘦不少。我这衣服你先穿着,回头让玉娟去给你做几身新的。”
范西屏只笑:“定庵,还是咱们小时候吗?早用不着这么操心了!”
二人说笑一番,终于穿戴一新,入宫去。
施襄夏作为翰林院棋待诏,面圣已不是新鲜事。只有范西屏,闲云野鹤惯了,头次进宫颇为好奇,不免由着性子四处打量。施襄夏是最了解他不过的,是以一刻不停从大到小交代着,又恐太监听到,一路说得又低又快遮遮掩掩,还未走到就已出了一身的汗。范西屏倒是无碍,仍旧仰着脖子兴致勃勃地看,走得轻松又自在,仿佛事不关己。
二人等候在养心殿外,随侍太监欲言又止终于开口道:“施待诏,少说两句吧,这就进去传话了。”施襄夏连忙答应,趁太监走开的功夫赶紧扭过范西屏交代最后一句:“别的就都算了,你只记住一点,万万不可赢皇上,知道了吗?”范西屏不置可否。施襄夏急道:“啊?”范西屏终于点头:“知道了。”
话刚说完,就听到宣旨进殿。施襄夏立刻噤言,抬手快速整理了一下二人衣服,方郑重入内叩拜。
殿内一片清凉。皇上似乎心情尚好,不知何故发出一声轻笑,缓缓道:“爱卿平身。”语毕,向他们走近了些,饶有兴趣地道:“你便是下遍江南无敌手的范西屏?”
范西屏抬头,看到年轻皇帝的脸,长眉细目,神采奕奕,嘴角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容,正是意气风发的模样。范西屏拱手道:“在下海宁范西屏。无敌手绝不敢当,只是恰好遇上能下过的人罢了。”
皇上道:“哦?”踱了两步,又道,“那你和朕对弈一局,看朕是不是下得过你?”
范西屏道:“草民不敢当。”
“不敢当?”皇帝转身又道,“施待诏,你说你和范西屏是自小一起读书下棋?”
施襄夏回道:“正是。”
“从小与你势均力敌,不分伯仲的人,就是他?”
施襄夏又道:“正是。”
皇上道:“朕与施待诏对弈多次,施待诏棋艺精湛,棋风沉稳,可谓万里挑一。朕聚精会神也往往只能险胜。你既与施待诏不分上下,朕今日倒真有兴趣与你一较高低。”
范西屏道:“草民只得勉力为之。”
皇上想了想,又道,“只有一,万不可留力,不可弄虚作假学棋待诏们的招数,一旦被朕发现,定要治你个欺君之罪。”
范西屏斜眼瞥了施襄夏一眼,施襄夏只作不理。
皇上道:“嗯?”
范西屏拱手道:“草民知道了。”
香徐徐燃烧。
皇帝与范西屏各坐一方,各执棋子,施襄夏静立于皇上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棋面尚一派平静。
范西屏落子敏捷,不存疑虑,往往留出许多时间喝茶闲坐插科打诨。施襄夏见才刚过几个回合,他已坐姿愈发不正,便频频皱眉示意。范西屏或不理,或悄悄皱眉与他玩闹一回,气得施襄夏不知如何是好。待一柱香燃尽,施襄夏回神,向棋面扫了一眼,面色不由骤然大变,发出一声惊呼。
皇上不耐烦道:“施待诏,你作什么?”
施襄夏慌忙下跪:“臣观棋入迷,一时不察,失了体统。”
皇上不语,仍皱眉望着棋盘。过了半晌,又不耐烦道:“你站到范西屏身后去,你呼吸太乱,惹得朕一再分神。”
施襄夏忙战战兢兢站到范西屏身后。再看向棋面,仍是惊得出了一身汗。棋盘上白子攻势凌厉,寸步不让,那步步紧逼的风格竟是与平日无二。才一炷香的功夫,黑子已捉襟见肘,颓然露出败势,再过片刻,将势必败得片甲不留。
施襄夏且惊且惧,敢怒不敢言,想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咳嗽了一声。
皇上正凝神思索,闻声立刻抬头皱眉看了施襄夏一眼。范西屏则忙于喝茶,竟未听见。待皇帝落子,他亦随手跟上,一面端着茶碗,一面开始提子。
施襄夏立刻提高声音道:“哎呀,范西屏怎地落下如此大的破绽,西九南十五路竟然空缺无防,落在西十东十五路必教他好看。”
皇上抬头皱眉道:“观棋不语真君子。”又道,“施襄夏,你站到左面角落里去,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回来。”语毕,又埋入棋盘当中,思索片刻,在西十东十五路落下一子。
施襄夏站在角落里望不到棋盘,然而自觉此时看不看棋盘都已无用,还不如趁这时间思想后事。世勋虽恣意枉然,但没想到连自己交代的话也不再听,早知如此,当初又怎能在圣上面前提起他来?如今皇上败局已定,欺君之罪范西屏不会有,翰林院所有棋待诏却难逃此劫,对此我万死不辞。纵使如此,难道世勋最后就一定能落的个周全吗?行乎当行,止乎当止,师父当年的话竟是一分未错。我下棋多年,以为这道理早已化为胸中丘壑,谁料竟从始至终仍未参透。悲乎哀哉!或者我倒也罢了,此番定是也要连累玉娟。可恨我的疏漏,竟是连句交代也没有。”
正悲切地想着,却听“哗啦”一声乱响,是棋盘被抚落在地的声音。
施襄夏忙随着众人跪成一片。
皇上冷道:“原来你们都骗朕!”
施襄夏忙道:“皇上,臣……”
皇帝怒道:“谁准你说话!”
施襄夏重又伏下身去。
静了一瞬,范西屏拱手道:“皇上,这也不该怪罪他们。”见皇上只是瞥过来一个冷眼,并未阻止,方接着道,“棋待诏从天下千万人中遴选,选出各地人才再进京候选,层层下来,最终只得数人。这数人无疑是天下难敌的大国手。试问,他们若不具备难以匹敌的精湛棋艺,又怎对得起淘汰下来的诸多棋手,又怎能称得上圣上的棋待诏?
而棋艺,只是圣上诸多才能的区区一项而已。圣上日理万机,下棋不过取个博弈乐趣。可这棋弈,却是棋待诏们日日练习,赖以成家立业的差事。下得好,那是他们的份内之事,下不好,又辜负皇上栽培。是忤逆圣上,还是博圣上欢心,是忠是孝,本就自古难全。更何况”,他顿了一下,严肃道,“更何况下棋原本不在输赢,而在悟道。棋之道,与万物贯通。起承转合,与世道无异。潜心博弈,或体悟于一招一式,或醒悟于纵横捭阖。皇上下棋,悟的是治国道理。须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倘棋风不正,走错方向,却不去及时纠正,待醒悟时怕是大局将定,已晚矣。”
殿内一片安静,香仍兀自燃着。隔了片刻,皇上方缓缓道:“那你呢?是忠,还是孝?”
范西屏拱手道:“草民不是棋待诏,草民不惧忤逆君心。”
皇上停了一瞬,不由一声轻笑,站起来踱了几步,方道:“都起来吧。”又踱了两步,道,“朕一向尊重奇名异士,招你进宫作棋待诏,想你也不愿意。”
范西屏拱手不语。
皇上挥手:“罢了,朕今日倒是真正见识了,范西屏果不虚传。朕责令你两日内将今日棋谱制好,送进宫内,晚了,照罚不误。”又转身背对着他们,半晌方缓缓道,“朕知道。倘天下人人讨朕欢心,朕纵使洞若观火,却无镜正衣冠,又当如何?”,又道,“朕有点累了,都退下吧。”
范西屏与施襄夏依次跪安,待退到门口,皇上忽然叫道,“施襄夏。”
施襄夏停住。
皇上未回头:”朕令你明日进宫与朕对弈。不许留力。”
施襄夏遵旨,见再无别的旨意,便同范西屏一同退了出去。
待回到施襄夏家中,范西屏仍为今日感到洋洋自得。他径直走入堂内,边摸茶喝边兴冲冲道:“定庵,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我跟你一起去海宁知县府上下棋,我们两个幼稚童子竟将他一个七尺男儿杀得片甲不留,你落完最后一子忐忑得不知所措,是我不等招呼,拉着你转身就跑,一路跑回师父家。你还记不记得?”
施襄夏一面脱去官服,一面怒道:“不许再提’片甲不留’四字!你今日寸步不让,皇上本争强好胜,你对他步步紧逼。你瞧我这身官服,”他提着抖了抖,“被你吓到湿透!”
范西屏抿了一口茶,不服道:“我多少是留了力的,这你总该知道,只是不多罢了。况且,皇上本就不该滋长这种弄虚作假的风气,我今日也是为着你才未将心中本意直言不讳地道出。说到底,皇上最终也并未怪罪,这不就够了?”
施襄夏道:“皇上一旦怪罪,所有棋待诏都要落罪。”
范西屏道:“那皇上又能招来谁陪他下棋呢?定庵兄你稳重缜密,你能吃的了这碗饭,我着实不行。我浪荡惯了,穷点也不怕。”
施襄夏见他说得毫无条理,正要辩驳,就见他放下茶碗喊道:“嫂子,还有饭吗?我和定庵都饿了!”
施襄夏无话再说,只得默默换衣服。待饭菜摆满一桌,竟已不觉月上中天。
施襄夏与范西屏坐在天井中对饮,绍兴酒醇厚绵长,是故乡风味。施襄夏原本还有些话想交代,此时竟又全然不想再提了。
范西屏又歪了身子,靠在椅子上道:“定庵,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临窗下棋,窗外那棵树吗?我前阵子回去,又见长了。嗬,你知道现在有多高?有这么高。”他站起来比。
又说,“我又去见了师父,他老人家硬朗。向我问你,我说你做棋待诏做得很好,比小时候又见沉稳。师父就说,你小子怎么这么久不去看他?我说这就要去,这不看师父给耽误了吗。师父抬腿就给我一脚。”范西屏哈哈大笑,作拱手作揖状,“我说见师父还是这么硬朗,徒儿我就放心了。”
施襄夏抬头望天上明月,其辉皎皎,莹润光明。不过才刚饮了一杯,却觉得飘飘然有些醉了。他想起下午在养心殿里的情形,那时还满腹悲思,此时却又惬意地坐在家中了。恰如那棋,一招致死,或满盘皆活。
他道:“古人都说千……”
范西屏飞快接上:“千里共婵娟。”
施襄夏笑道:“就是这样。”
夏日夜晚,微风阵阵。身后葡萄架下的石桌上,泛着月光,光影交错中,桌上是一方黑白分明的棋盘。
又或者,是黑,是白,还是黑白之间,夜色中已难以分辨了。
此刻唯一真实的,是天上明月。
古人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确乎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