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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月5日 ...

  •   四下一片漆黑,毫无星光。在这半梦半醒之间,依稀能够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梦境里模糊而毫无连贯性的思维,闪现着斑驳的街景与默默前行的队伍……这忽闪而过的画面之后,就是黑暗与寂静。我在这无聊的梦境中穿行,希望可以打发足够的时间,能让我醒来后不再受到病痛的折磨。
      在寒冷而无尽的空间中,我似乎穿过许多熙熙攘攘的人流,然而我却无法看到他们。啊!我憎恨这寂静!除却死亡,它让我别无他想。我越发迫切地想从我的梦境中逃脱,回到我的工作上。魔鬼的皮鞭在敲打,D小调的旋律在勒紧。流泪之日的前八个小节的旋律在我脑海中犹如幽灵般久久逗留,而我只需要一只笔把它继续。事实上,在我的思想中,它已经绵延下去,直至消隐在时空的尽头。
      当我为这无聊梦魇的冗长所倦怠的时候,当我漫无目的地漫步的时候,周围不可见的穿梭的人流里晃动的影子里似乎有人驻足。梦境似乎剥夺了我的视力,我仅感受到那影子飘到我面前。我停下脚步。
      “您知道如何迅速结束这段令人生厌的梦境么?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我并不想在睡眠上多消耗时间。”我对它说。
      “可怜的人,主会怜悯您。此刻是他赐予您休息的时间,您无法拒绝。”那影子用苍老衰微的声音说道,”可是我,我知道这安息日有多么难熬。黑暗并不可怕,遗忘与冷落也无关紧要,然而寂静却让人心生恐惧,尤其让音乐家无法忍受。”
      “呵!”我调侃地说,“我脑中潜伏的意识知道我是位音乐家!是的,这头衔已来久已,可惜似乎日渐愈下。”
      “我不是您的一部分,”那影子用谦逊的声音说道,“我曾经也是位音乐家。我来自遥远的国度,掉落在这异土的尘埃之中。请您不要惧怕寂静。虽然当年的乐器早已腐朽,然而主给予我们的馈赠却没有离去。我已无话可说,但能够遇到您是我的荣幸。我曾经的名字早已湮灭,请容许我让我用我曾经回忆中的一段旋律作为我的名片,不成体统地交给您。”
      我还未答话,G小调的咏叹调就像薄雾一般包围我,它们冷而轻地环绕着我。啊!我恨这哀婉的旋律!我脑海中久久准备好的D小调安魂曲被这来自久远回忆的歌声扰乱。
      “~Cum dederit dilectis suis somnum(惟有耶和華所親愛的,必叫他安然睡覺)~”
      “谢谢您的作品。”我说道,“我喜爱这优美的旋律,您曾经一定来自于一块充沛极致感情的土地。然而,”我直言不讳地说,在我的梦中我不必客气,”这不吉利的歌词让我毛骨悚然。可怜的往生者的影子,沃尔夫冈希望您能够得到幸福。而我,将马上逃离这充满死亡阴影的梦魇,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完成。”
      “请珍惜主赐予您的。”那影子说道,“记着我的旋律,或许我们有一天可以相见。”
      “不不不!”我厌烦地说,“我早有不详预感,我的时日无多。这可怕的心魔像毒//药一般荼毒着我!请您回到您的世界。我不想谈及死亡,我憎恨这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那影子没有说什么。良久,它说道:“您作为音乐家,您一定知道这首17世纪伊始流传的铭文。它描绘着一种我最为钟爱的乐器,也含着我曾经的名字。我仅想告诉您,请不要惧怕主所赐予您的命运。您将继续歌唱,并且有胜往日。”其后它用拉丁文说道:
      “~Viva fui in sylvis (我曾居住于树林)
      Sum dura occisa securi(残忍的斧子杀害我)
      Dum vixi, tacua(生时我静默无语)
      Mortua dulce cano(死后我柔声鸣唱 )~”
      ……
      在那谜语静默后许久,我迷糊地从梦中醒来。窗外漆黑一片,还是凌晨时分。衬衫因为汗渍黏在身上,我摸下额头细密的汗珠,发觉烧已经退了。房间里昏黑异常,蜡烛早已燃尽。我摸索着穿上椅子上搭着的外套,整理下皱边领结。这时,房间门开了一个小缝,一位仆人似的绅士探进头对我说,“阿马德乌斯,舞会正酣,您不过来参加吗?”
      我并不多想为何这位仆人如此称呼我,借着微开的门透进来的光,我扫视了一下镜中的自己:之前的疾病似乎从未发生过,我看起来非常好,好得甚至让我难以置信——我是说,我从未发现自己有这么精致而富有魅力过,脸上由于天花造成的疤痕奇迹般地消失了,这使得我看上去像一幅弗朗索瓦·布歇(18世纪法国洛可可风格画家)的油画,滑稽并修饰过度。我扣上外套,走到外厅中去。
      真是再熟悉不过的维也纳风气,简直让我无聊得昏昏欲睡。乐队在演奏老掉牙的格鲁克(Christoph Willibald Gluck)的弦乐作品,让我怀疑哈布斯堡王朝的审美是否倒退回十几年前。在这过时的音乐下,厅里并没有多少人跳舞,绝大部分的绅士只是在三三两两地闲谈。仆人端来酒杯,我啐了几口。这酒竟是如此糟透与绝美并存——我对我忽然异常敏感的味觉感到诧异。在我想弄清我到底怎么回事(无论是天花疤痕还是味觉)的时候,乐队换了曲目。呵!我真是受宠若惊。他们在演奏我那首随性之作: 第13号小夜曲。
      就在这个时候,在场的绅士们似乎忽然发现了我,他们或多或少地,用他们遮遮掩掩的余光以及很微妙的表情看着我。我真想摘下我最爱的猩红色高礼帽夸张而优雅地给大家行个礼,这才想起来那帽子不知被我丢到哪里去了——或许康丝坦兹还留着它,但是她又在哪里?
      我为这午夜舞会与我混乱的思绪所烦扰,不由得想找找我最爱的台球来排解烦闷。在台球桌前,两位兄弟模样的绅士略为怜悯而微妙地注视着我,让我十分恼火。稍过片刻,当我拿起球杆的时候,我认出了他们俩。
      “约翰·克里斯蒂安·巴赫先生!”我惊讶地说道,“您不是在伦敦久居吗?天啊,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您看起来和我二十多年前初次见到您的时候相差无二,甚至年轻许多!感谢岁月如此眷顾您……”
      约翰·克里斯蒂安,伦敦的巴赫先生,他看着我一言不发片刻,就不知为何流下眼泪。我又望向他的哥哥,著名的卡尔·菲利普·伊曼努埃尔,柏林的巴赫先生,他显得也出奇的年轻。柏林的巴赫先生看着我,哽咽地说不出话。
      “巴赫先生,”我对这位哥哥说道,“虽是阔别重逢,您不需要如此激动。我也不指望我的这首小夜曲让您… …” 忽然我打了个激灵。我意识到我从未出版过这首13号小夜曲:它仅仅是我在写作唐璜的时候一蹴而就,接着就被我扔入抽屉。我环顾四周,这才想起我起身前是在家中,而绝非在这处有着大厅的住宅;甚至连我身上的衣服也和我入睡前的不太相同,还有不知所踪的我的家人。
      “我非常荣幸维也纳的人民终于开始喜欢我了。”我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寻找出口,就像遇见石像骑士的唐璜一般。正当我这个可怜的唐璜想从石像骑士的晚宴上逃走的时候,著名的卡尔·菲利普·伊曼努埃尔,柏林的巴赫先生哽咽地对我说:“沃尔夫冈,世界的人民都喜欢您。”他奇怪的表达让我不安,搪塞地说着“是的,天使们都爱着我”,我往后退了几步,却被他拉住了。
      “1827年,您的13号小夜曲一对外发表后,就深受世人的喜爱。”柏林的巴赫说。
      “今年难道不是1791年吗?”我被他的胡言乱语感到莫名其妙。“是的,我的理智并没有离开我:我确定现在是1791年12月5日。”
      “不,现在是1891年12月5日,凌晨一点刚过半。”柏林的巴赫先生忍不住和他的年轻的兄弟一起啜泣起来,“我们该怎么向您解释……您还太年轻,不应当联想到……”
      我什么也没有说。逃离这不详的影子,我冲回我的房间。下意识地,我拿起我仅写作八个小节的流泪之日,准备将它完成。苍白的月光此刻从乌云中洒出,照在我的乐谱上。手稿变成了铅字,而后是再也无法填补的空白。
      Lacrimosa dies illa(那日既是悲恸之日)

      ************************************************************************************
      1984年12月5日早晨。人类共同回忆录实体化个体联合协会地域,奥地利主馆。
      约瑟夫·海顿从沙发边的圆桌上拾起当日的报纸。在浏览过当日要闻后,他翻到“历史上的今天”——报纸一角一个不起眼的专栏。“1791年12月5日,沃尔夫冈·阿马德乌斯·莫扎特在维也纳逝世。”海顿不由得想起当年今日他正在伦敦旅游途中,闻此噩耗,不禁感慨天妒英才。正在感慨之余,海顿冷不丁被异物砸中。他拾起那个圆球形物体定睛一看,是一块萨尔斯堡为纪念莫扎特出品的“莫扎特球”巧克力——一种球形的夹心巧克力,外面的包装是莫扎特的画像。
      “海顿爸爸,我其实是想递给您这块巧克力的……”莫扎特衣冠不整地从沙发背后钻了出来。
      “得,”海顿打趣地说,“你什么时候说过实话,亲爱的沃尔夫冈?当年你告诉我你要献给我你的六个儿子的时候,我只盼来六首弦乐四重奏。”剥开巧克力,他继续说,“倘若我不是心知肚明现在是1984年12月5日,我恐怕会被你的幽魂吓倒。然而,沃尔夫冈,你应当去床上休息而不是穿着睡袍在这里乱晃。难道你不应当担心……”
      “哈!为何!我知道所谓的忌日反应——每年的今日我都不得不被迫心理和身体上重温一次当年的濒死体验,难道还有比这更无聊的事情吗?”莫扎特不屑地说,他飞速地窜回房间抱来了1984年人们的时装——一件米色的风衣,蓝灰色长裤,灰色的围巾和条纹毛衣。“让忌日吃//屎去吧!是的,我为我自己的死亡感到悲伤——啊呸!可是今天不仅仅是莫扎特的忌日——今天也是国家萨赫蛋糕日(*NATIONAL SACHER TORTE DAY,奥地利节日,每年12月5日,为庆祝维也纳著名甜品萨赫蛋糕的发明,作者注)。海顿爸爸,我们出去买些新出炉的萨赫蛋糕吧!”
      “嗯……让忌日吃什么?沃尔夫冈,注意你的语言。即使是你的表观年龄,也快三十了,更不用提你的真实年龄……”海顿皱皱眉头,“——两层甜巧克力和两层巧克力中间的杏子酱构成,上面有巧克力片的蛋糕吗?它确实让人难以拒绝……”
      “那是当然,爸爸!”莫扎特说着套上毛衣,“可惜这可爱的小蛋糕1832年才被Franz Sacher发明出来,感谢我死后有知,否则我将错过多大的欢愉啊!”

      稍后两位18世纪的作曲家装扮得当,来到现世1984年的维也纳。两人顶着寒风在奥地利维也纳爱乐乐团街上穿行,终于来到了最富盛名的萨赫蛋糕店——萨赫酒店门口。
      “竟然有这么多甜食爱好者……!”莫扎特踮起脚尖,依然看不到门口熙熙攘攘队伍的尽头。他靠在街边的灯柱上打发排队的无聊时间,不经意喵到门口配电箱的海报。《阿马德乌斯》,美国,导演米洛斯·福曼,编剧彼得·谢弗,目前剧院正在上映。
      “能够在莫扎特忌日的这一天看到莫扎特先生正在端详一部他的传记电影的海报,真是奇怪的经历。”海顿小声地开玩笑,“沃尔夫冈,你去看这部电影了吗?”
      “正如你所知,我并没有,爸爸,而且我也不会去看的,”莫扎特低声说道,“我仅仅阅读了谢弗1979年同名舞台剧的梗概。或许等到有一天我有闲情雅致,我会抱着娱乐的心情看着这个银幕上被戏说的我的人生。我不希望自己被描述成一个咯咯傻笑的轻浮之人——然而自从几个月前它上映以来,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人们在谈论这部电影。”
      “单纯作为电影艺术,而抛开历史而言,它是成功的。”海顿说。队伍进展地很快,他们很快排到了酒店里。莫扎特饶有兴致地听着队伍前面的人在谈论《阿马德乌斯》里莫扎特蓬乱的发型和疯狂的高分贝尖笑,一边环视着咖啡店里各种各样的甜品。“沃尔夫冈,你感觉到了其他回忆录实体化个体的存在么?似乎有我们的同类也被这些可爱的甜点吸引了。”海顿笑着低声说,然而莫扎特还在死死盯着柜台里飞速变少的蛋糕。
      离排到他们不过三个人了!而后厨刚端出一整个六寸的蛋糕!服务员把蛋糕分成了八个小块!前面的三个人每人最多购买两块——是的,一个人吃两块这样甜腻的蛋糕应该是极限,莫扎特盘算着,因此排到他和海顿的时候必然最少还有两块蛋糕——这意味着他和海顿无需等待下一个蛋糕的出炉……想到马上可以吃到心爱的蛋糕,莫扎特踮起脚尖,焦急地期盼前面的顾客赶紧结束。
      然而站在队伍最前头的那位先生——莫扎特仅能看到他黑色的长卷发低束在脖颈,以及他黑色的大袄,似乎对购买多少蛋糕难以决断。“先生,您需要几块蛋糕?”收银台的姑娘问道。“嗯……”这位一身黑的先生虽然少说三十出头,却如同孩童般犹豫不决,他的德语带着变扭的意大利口音,“两块?……我再想想……”啊!两块!莫扎特心想道,这先生如此瘦弱还能吃两块?快改成一块吧!然而,身处自己忌日的莫扎特先生运气不是很好,事情的发生事与愿违。“三块?四块?……”那意大利人挠挠头发。莫扎特急得伸长脖子,只希望他不要再多买!“沃尔夫冈,你不觉得……”海顿似乎想说什么,然而莫扎特已经等得要抓狂了。“女士,我能要六块吗?外带,谢谢您。”这时优柔寡断的意大利人终于决定了。
      什么鬼!莫扎特惊呆了。为什么一个人可以买六块!这样难道不是到了他刚好就没有蛋糕只能再等下一批了吗!为什么自己今天忌日已经这么倒霉还要遇到这样的奇葩!看着收银员给那位可恨的先生拿小礼盒包上六块萨赫蛋糕,无法接受悲惨现实的莫扎特不由得失声喊道:“不!!!”海顿试图阻止小孩子气的莫扎特,然而那位先生已经尴尬地拿着蛋糕盒子回过头来。
      那一瞬间,海顿非常尴尬,而莫扎特简直要被自己忌日的坏运气给气死,不,气活了。那位大胃王,不,准确地说是甜食狂,抓着自己心爱的蛋糕盒子,鹅蛋脸上黑色的眼睛瞪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在那一瞬间面部表情也变得超级扭曲的莫扎特。他瘦小的身板在黑色的大袄里蜷曲起来,细长的手指捂住通红的脸。薄嘴唇紧紧抿着,可恨的意大利人带着他的六块蛋糕僵硬地迅速溜出咖啡厅。
      “萨列里!”莫扎特大吼了一声。“你给我留下!不!蛋糕给我留下!”说着就追了出去。
      海顿无地自容,恨不得在那一瞬间把整个咖啡厅所有人的记忆都消除。然而在《阿马德乌斯》上映正火的当头,难道人们不会对萨列里这个姓氏尤其敏感吗?更不用说刚飞奔出去的青年如此像电影主角历史上的样子。
      “约瑟夫·海顿先生,是您吗?”队伍前面的顾客不合时宜地认出了敬爱的海顿老爹。“抱歉我刚刚没有认出您来。您的围巾拉得太高了。”“啊,是敬爱的海顿先生!”收银员说道,在维也纳这个回忆录实体化个体出现频率极高的地方工作的她富有人脸识别经验,“下一个蛋糕我免费给您!我们酒店非常荣幸您喜爱我们的蛋糕。”“不不不,这两块蛋糕都给海顿先生吧,我们可以再等下一个。”队伍前面的顾客礼貌地说,“我上周刚聆听了您的交响曲,多么优雅别致简直天籁之音!”
      海顿非常不好意思地接受了大家的好意,走到队伍前头接受了两块蛋糕,但还是坚持付了钱。在众人敬仰的目光中,海顿拿着蛋糕略为尴尬地离开了。刚走几步,他就在酒店对面的维也纳国家歌剧院门口发现了恶狠狠地咬着嘴唇的莫扎特。海顿看着刚刚如此丢脸的莫扎特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不由得感慨岁月流逝本性难移。
      “爸爸,我对我刚才的所作所为感到抱歉。”莫扎特的良好态度并没有坚持几秒,就又开始发起小脾气,“——啊!萨列里!我差点就要追到他了!要不是那个红灯!交通信号灯,我诅//咒你!还有你!萨列里!我希望你的名声变得就和那部倒霉电影《阿马德乌斯》里的一样差!”
      “消消火,沃尔夫冈。”听到莫扎特的气话,海顿感到很悲伤,“尽管我知道你一时愤怒,但请不要这么指责萨列里先生。你去世得早,并不知道在你身后萨列里先生晚年所遭受的危机与流言,更别提如今这部电影从流行文化的角度让他名声扫地地为大众所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2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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