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断》楼*翎

2、夜合

　　悉茗闻言，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只从夜合身上收回了视线继续垂眸看着手中的书。

　　夜合有些不安，她并没有见过神被贬谪之后变成的堕仙，更不知道眼前这明明主动跟自己搭话的堕仙，为何突然间又没有了言语。

　　但是那个人……

　　想到那个人愈发严重的病情，夜合抿了抿唇，壮着胆子单膝跪地朝悉茗开口：“堕仙大人，我愿用情丝交换，请您满足我的愿望。”

　　良久，就在夜合的心磨不了等待即将沉落时，悉茗冷淡清丽的嗓音如同一颗小石子投入了心海，泛起阵阵涟漪：

　　“这么漂亮的青丝，可惜了。”

　　“不可惜！堕仙大人，夜合只求你治好夫君的病，这一身修为青丝夜合自然会双手奉上，半点都不犹豫！”见悉茗开口，夜合跪走了两步，抓住悉茗青色裙摆急道。

　　悉茗深邃的眸子微怔，随即将她扶起来，坐在檀木桌旁。

　　“你还是叫我悉茗吧。既然你来了青丝断，可知道青丝断的规矩？”悉茗伸手将书缓缓合上，似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

　　夜合茫然地摇了摇头。

　　夫君的身体越来越差，连她倾尽妖力也再抑制不住。

　　正当她走投无路时，无意听过路妖精说起青丝断的神秘，这才注意到这里。

　　鲮鲤端了杯清茶走到夜合的身旁，递到她手里，清脆空灵的声音响在夜合耳边：

　　“青丝事后断，情丝生前斩。执念善恶有分明，须知因果待报应。”

　　夜合接过茶，回头怪异地看了一眼转身离开的鲮鲤，前面两句倒是好理解，可是这后面两句？

　　“扰乱世间的执念，青丝断是不会交易的。”悉茗的音色一直未变，仿佛什么事都透彻，却也什么事都漠不关心。

　　夜合艳丽的容颜展开苦涩却又甘之如饴的笑容，抬头望进悉茗的眼睛，一片明亮：

　　“夜合明白了，这就把前因后果全全告诉堕……悉茗姑娘。”

　　夜合是一株夜合花妖，生于长安城外的十里坡亭下。

　　因为靠近凡人生活的地方，从夜合化形的那天她就知道，自己生得十分惊艳，一双勾人的眼波脉脉含情，能让任何一个心志不坚的男子神魂颠倒。

　　入了尘世之后，夜合也的确靠着她与生俱来的善解人意和这身好皮囊俘虏了一大批男人的心。

　　但是除了那个人。

　　那一日，夜合为了躲开那两个因想得到她邀约而打得不可开交的男人，走了平日里不常经过的小道。

　　远远地，就看见一个消瘦男人低着头，手里拎着一壶酒，摇摇晃晃地朝她走来。

　　就算隔了这么远，夜合却在弥漫酒气里清晰地嗅到了妖气的味道。

　　等到男人走近了，夜合才看清他白皙俊颜上满是宿醉之后的憔悴，那双迷蒙眼中写满了郁郁不得志。

　　见她挡在面前，男人也只是轻描淡写地瞟了一眼，随即身体一歪，跄踉了几下，便与站定看着他的夜合擦肩而过，片刻停留的意思都没有。

　　擦肩的那瞬间，夜合便已经知道这个男人不是同类，那他身上环绕的妖气就只有一个原因——

　　他被妖精下了术。

　　而且，自己的美貌对这个喝得醉醺醺的凡人居然一点吸引力都没有？

　　从未见过同类，也从未被男人忽视过的夜合稍稍来了兴致，捏了隐身诀跟在男人身后。

　　夜合跟着那个男人穿过纵横的小道，最后看着他一头钻进一间破旧屋子里。

　　不知道他在里面做了什么，再次见到他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蓝色布衫，脸上虽然依旧憔悴，却看不出宿醉的痕迹了。

　　甚至，连那身上散发着的浓重酒气都闻不到了，只留下淡淡的干净草木香。

　　他抬起双手狠狠在脸上胡乱揉了几下，抿了抿唇，扯开一个温柔浅笑，又离开破屋子。

　　夜合勾了勾唇，心里对这个这男人奇怪的举动更加好奇。

　　她继续跟着男人，直到男人进了一个三居室的院子里，她听见院子里传来银铃一般清脆稚嫩的笑语：

　　“娘亲娘亲！爹爹回来啦！”

　　紧接着，就是一道温柔如风的轻语：“夫君回来了？辛苦了，快去休息一下吧。”

　　就连站在墙外的她，透过这两个人声，都不难想象出一副妻贤女孝的温馨场面。

　　果然，那男人开口用陌生的、也温润斯文的声音笑道：“娘子持家更辛苦，鸢儿今天可有惹娘亲生气？”

　　或许是宿醉的原因，男人的声音带着一丝低沉嘶哑，夜合居然觉得这声音比自己的美貌都来得惑人。

　　“才没有呢，鸢儿可听话了。”名叫鸢儿的小女孩抗议声音随之响起，惹来男人和女子一阵笑声。

　　明明拥有这么温馨美满的家庭，这样可爱的女儿，还有贤惠温柔的妻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夜合有些羡慕又有些怨念地想着，始终难以忘记男人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时候，那双充满愤意和不得志的眼睛。

　　还有那身环绕着的，若有似无的妖气。

　　一个想法在夜合心里悄悄成型，她要入这个男人梦里看一看，究竟他为什么会这样不甘心，又为什么招惹了其他妖精。

　　无心再去逗弄那些无趣男人的夜合就在院子外等到天黑，在屋子里熄了蜡烛之后，透过窗户的缝隙，入到了寝屋。

　　男人和女人并排着躺在床上，呼吸均匀，显然已经陷入沉睡。

　　就如夜合所想的那样，女人生了一副和她如风嗓音一样的柔和面孔。虽不似她夜合般美艳，却很耐看，尤其是眼角那颗泪痣，为她更添娇弱可人。

　　将纤细手指顺着男人的眼角缓缓下滑到唇角，夜合心里觉得这男人也是很耐看的，大概在她这段时间逗弄的男人里，没有谁可以颓然得这般英俊。

　　淡淡的白光在夜合指尖闪烁，夜合闭上眼睛，任由自己的身形进入男人的梦境。

　　“叶知秋！你满腹经纶，不觉得怀才不遇吗？！”

　　才刚刚适应了梦里环境的夜合就听见一阵尖笑的声音，这话既然出现在了男人的梦里，自然是跟男人有关的。

　　叶知秋？这是他的名字吗？

　　夜合默默在心里念了几遍，愈发觉得这名字十分顺耳。

　　“不，我有稚童可教，有贤妻在怀，有什么值得我不满的，你滚开！”叶知秋愤怒的声音传来。

　　夜合前行几步，终于在梦中开满血色鲜花的山坡上看见了满脸怒气的叶知秋。

　　以及，那团漆黑如墨的气。

　　“哈哈哈哈！你又何苦自欺欺人！叶知秋！那些金榜题名的庸才你真不妒忌吗？那些满口仁义的贪官你真不妒忌吗？正视你自己吧，贫贱如你，什么时候才能走到那个位置啊！”

　　黑雾的嘲讽声回响在整个山坡上，叶知秋痛苦地捂住耳朵，无力跪了下去。

　　妒妖……

　　夜合望着那团黑雾，终于知道叶知秋那双郁郁不得志的眼睛和环绕在周身那若有似无的妖气是怎么一回事了。

　　传言说妒妖是没有形体的，它寄生在凡人体内，以凡人的心头血为食。

　　它最喜欢的，就是那些本没有嫉妒之心的凡人被他渲染之后的心头血，至纯至邪，两个极端。

　　直到吸食了最后一口心头血之后，它便彻底与宿主混为一体，也就不再是这般虚幻的气。

　　叶知秋也不知独自在梦里抵抗了这妒妖多久，竟然还没有被完全吞噬，倒是个坚韧的男人。

　　莫名的，夜合突然想帮帮他。

　　她是草木妖精，自有一种天生特有的法术，虽不能敌得过这妒妖，但是抑制它吞噬叶知秋的心头血，还是可以做到的。

　　她倒要看看，若是和叶知秋朝夕相处下去，对她美貌视而不见的叶知秋，会不会被打动？

　　这可比逗弄那些好色的男人有趣多了。

　　想着，夜合挥手从体内抽出一丝花气，黄白色的细丝飞射而出，捆缚在妒妖化成的黑气上。

　　与此同时，她缓缓踏着血色的鲜花，走到叶知秋身边，轻轻唤道：

　　“叶公子，你可好些了？”

　　叶知秋抬头，眸子里还有一些迷茫，见夜合美艳的面容和敛住一汪春水的翦翦秋瞳，失声道：“你是仙子？”

　　夜合抿唇轻笑，没想到叶知秋也会说这些好听的话，但是听起来却比那些臭男人真诚得多。

　　“恩，我是你的梦中仙子。”夜合蹲下身子，冰凉的手掌抚上叶知秋依旧茫然的双眼，“记住，你的仙子，叫夜合哦。”

　　叶知秋从梦中惊醒，坐了起来。

　　他又做了那个恐怖的梦，梦里他郁郁不得志，那个声音，正一点一点，逼他去寻死。

　　而他，无力反抗。

　　但这次又有所不同，就在他累到想要放弃的时候，那位翠白色衣裙的仙子施施然出现，解救了他。

　　他已经不大记得清仙子的面容，只隐约有种她十分美丽的直觉，以及，她淡淡温柔的声音：

　　你的仙子，叫夜合哦……

　　夜合……叶知秋默念着这个名字，又侧头看了看自己身旁熟睡的妻子，微微笑，搂着妻子继续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