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附身》木葉江水

9、愧疚感

　　天黑了，路上几乎没见半个人影，顾晓枫边走边想起李慕辰小时候的事。

　　他的爸爸是远洋货轮的船长，很久才会回来岛上一趟，通常那是他最开心的时候。

　　只可惜后来听说他爸爸在别的地方有女人，也另外生了孩子，回来的次数变少不说，还总是跟他的妈妈吵架。

　　事情发生时，她因为年纪小，应变的能力不足，连母亲一直嘱咐她的事，也全都抛诸脑后。

　　“晓枫，妳如果看到虫，有多远离多远。”

　　“妳要记得，海洋是昆虫最少的地方，在这里，妳可以躲过他们。”

　　当时，顾晓枫不明白母亲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她精神上有些问题，时常说些语无伦次的话。

　　母亲一直不肯离开三美岛，可许多人千里迢迢搭船来拜访她，他们西装笔挺，神情严肃，跟岛民朴实乐天的样子，完全不是一个画风。

　　他们对母亲相当客气，甚至可以说是毕恭毕敬。

　　每当这种时候，顾晓枫就会被送到邻居家。

　　她曾经偷跑回去，听到母亲对他们说：“我女儿没有虫，我也不打算让她有。”

　　顾晓枫刚听到时，还天真地以为母亲说的是，小学都有的蛲虫检查。

　　他们试图再劝说，“教主……请您再仔细考虑。”

　　“别再那样叫我，我已经不是了。”母亲语气平淡地说。

　　这个名称让顾晓枫匪夷所思到想笑，那会儿正是她沉迷武侠小说的年纪，她心里想，大概是她耳背，一时听错了，因为后来她也没听过谁提过这两个字。

　　她被母亲保护得很好，什么也不知道，直到李家出了那样惨烈的事。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闪着淡淡青光的虫，从人嘴里窜出来，她吓得只想逃开，可是没人能看得见，包括那个被虫附身的人……

　　李慕辰笑着问她，“妳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不会是大白天见鬼了吧？”

　　顾晓枫闭起眼睛，然后再睁开眼，那只虫没有消失，在他的唇角边动了动，钻回他的嘴里。

　　她倒吸一口气，懦弱地跑回家里。

　　那深沉而诡异的恐惧中，夹带着一股浓重的愧疚感。

　　顾晓枫一辈子也忘不了，她竟然害怕到逃离开他身边，却没试图警告他。

　　母亲很快就发现她的异状，她还记得，母亲是多么声色俱厉地命令她，不准再接近李慕辰一步。

　　那天晚上，她就像预言般做了一个梦。

　　顾晓枫变成虫，有着一双黝黑的复眼，世界像万花筒般光怪陆离。

　　李慕辰的妈妈十分用心，做了满桌子的菜。

　　他没见到爸爸，不解地问：“爸呢，他不是回来了？”

　　李妈妈轻笑，“你爸累了，在房里睡觉，你先吃。”

　　在三美岛上，海鲜是常见的家常菜，反倒是肉类，除了放养的羊群，跟少数的牛只，他们其实很少吃猪肉。

　　今晚，餐桌的菜色，有肥美软嫩的蒜泥白肉，细火慢炖的熟烂东坡肉，咸香辣十足的回锅肉，还有少见的孜然排骨跟酱肘子，汤则是用萝卜玉米熬几根大骨。

　　李慕辰看了一圈，虽然没见到蔬菜，但他本来就不是挑食的人，筷子一伸，夹起一块蒜泥白肉，放进嘴里咀嚼。

　　肉汁丰美与脂肪混合的香气盈满口腔，他在动了几次筷子，吃一些其他菜，就嫌有些腻了。

　　他的妈妈拿碗端汤给他，那是唯一有含新鲜蔬果的菜色。

　　李慕辰一口气把汤喝光了，才夹起萝卜放进放进嘴里，因为炖得火侯够，入口即化，鲜美的大骨香味，却加添他的恶心感。

　　他实在忍不住，微笑说：“妈，妳这肉也煮得太多了，这样营养会不均衡的。”

　　她歪着头，彷佛喃喃自语地说：“厨房里还有很多，冰箱都冰不下。”

　　李慕辰看见妈妈恍惚的神情，觉得有些奇怪，他想站起来，却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一股沉重的昏眩感席卷过来，他几乎没办法睁开眼睛，耳朵边依稀听到妈妈微弱的声音……

　　“辰子，你爸爸他不会再离开我们了。”她轻叹一声，“他会永远陪着我们，成为你身体内的一部分。”

　　他的妈妈捧来一个大碗，里头是满满的东坡肉，她拿汤匙挖一口连皮的肥肉，硬凑进他的嘴边，“吃！你得全部吃下去，否则你爸他会死不瞑目，这样他的死，会变得一点价值也没有！”

　　那油光滑嫩的肉汁，流淌进李慕辰的咽喉。

　　他全身抽搐，趴在地面剧烈呕吐。

　　强烈的恶心感，还有吐出来的食物跟胃液，让他的呼吸都充满油腻的酸气与肉味。

　　李慕辰挣扎许久，最终还是陷入昏迷。

　　厨房里从没熄过，他妈妈剁肉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回荡。

　　没有人留意，一直烹煮肉汤的灶火，烧干所有汤汁，点燃周围厚重的油腻膏脂。

　　从灶台开始，一路延烧至餐厅、客厅，终于整间房子都陷入大火里。

　　那时，李慕辰的妈妈手里还拿着菜刀，癫狂而兴奋地剁着砧板上带筋的腿肉。

　　梦到这里，顾晓枫突然清醒过来。

　　她猛地睁开双眼，喘息着，然后想明白前因后过后，她连冲进浴室都来不及，脸朝着床边干呕。

　　因为没吃晚饭，她根本吐不出什么东西来。

　　窗外的天已经亮了，她第一时间跑去确认李慕辰平安。

　　他人很好，还笑她大惊小怪。

　　顾晓枫暗自庆幸，那只是一场离谱的噩梦。

　　幸好，梦里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当天她的母亲有事得离岛一趟，那是她长大以来，母亲头一次搭船离开。

　　她亲自送母亲到码头，渡轮来时，从上面下来一些人。

　　顾晓枫呆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李慕辰的爸爸走过售票的亭子，正与她们擦身而过。

　　命运像是齿轮，不停地转动着，顾晓枫在交错的一瞬间，就明白昨晚她做的不是梦。

　　她试图阻止一切，可却阻止不了李慕辰家里的惨案。

　　不只是因为当时的她能力不够，后来她才知道，悲剧的根源，从不是虫，而是人心。

　　那充满愤怒、懦弱、占有、哀伤、满足与失落的心，招来相对应的虫子，它们钻进人的血肉与灵魂里，激化痛苦，让恶念破茧而出，呈现在世人面前。

　　一年后，母亲临死前，不断地提醒她，“那些来到三美岛，能附在李家人身上的虫，一定不是巧合，妳要提防有人在背后搞鬼。”

　　顾晓枫听不明白母亲这些话的意思，只能望着她灰败的脸，掉着眼泪说：“妈，我知道，我会小心的。”

　　母亲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晓枫，别相信任何人，尤其是那些跟虫有过接触的人，妳一定分辨得出来谁身上有虫……”她欲言又止，“这里头也包括李慕辰。”

　　顾晓枫犹豫很久，才问：“为什么？辰子从小跟我一起长大，他不是坏人。”

　　母亲叹息，“妈妈晓得他是好孩子，可是晓枫，妳也不想他会变得不幸对吧？跟我们在一起的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有心人会利用他来对付妳，妳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远离他。”

　　“妈，妳放心，我答应妳，我不会再接近他。”顾晓枫咬紧嘴唇说。

　　直到母亲过世，这几年，顾晓枫一直没有违背她的诺言。

　　可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没办法继续面对他。

　　将来有一天，如果李慕辰得知真相后来质问她，“妳为什么不救我的爸爸妈妈？明明还有机会的，妳可以救我，为什么不愿意连他们一起救？”

　　她没勇气说：“被虫附身的人，最后一定会死，你爸妈不死，你身上的虫就没办法被清除干净，它们会源源不绝地透过你爸妈，附在你身上。”

　　顾晓枫只能救一个。

　　她很自私地选择他。

　　还有一件她连想不敢想的事，如果真有人在背后搞鬼，想对她跟母亲不利，结果却连累其他无辜的人……

　　那李慕辰肯定会非常恨她吧？

　　恨因为她的缘故，才害得他家破人亡。

　　顾晓枫不想有一天，李慕辰想恨却没法恨她，这样他就太可怜了。

　　她终于到达防空洞前，她打开手电筒，走到何杏陈尸的地点。

　　黑暗中，只有呼呼的海风声，在洞外吹过，洞里很安静，几乎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她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拿出随身携带的瑞士刀，划破指尖，一颗血珠滴落在满布灰尘的水泥地上。

　　窸窣的声响，突然从四面八方传过来。

　　顾晓枫不用眼睛看，光是侧耳倾听，就晓得它们已经出现了。

　　黑压压一片，都是蟑螂。

　　满满的发声蜚蠊如同潮水，铺天盖地涌来，它们发出的嘶嘶声，回荡在甬道内，产生巨大的回音。

　　“真是不得了，你们竟然繁殖得这么快。”顾晓枫牵起嘴角，“可三美岛不是你们能待的地方。”

　　手电筒突然间被她抛在地上，目光所及处，陷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