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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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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前,越前家的后院种着一大片爬山虎。颇有些年头,是在南次郎当主持前的那位老住持年轻时候种下的,长势甚猛,几十年间不仅爬到了墙顶,甚至攀越过去,长到墙的另一边。
浅川希子就是在墙那边爬山虎下面被发现的。
那是越前国三毕业的夏天。
整个夏天,知了叫得嘹亮。
等夏天过去,秋天来了,越前龙马就要离开日本去美国读高中了。他是天生要走网球这条路的天之骄子,美国网坛的条件显然比日本优越。
暑假的第三天,早晨七点半,他按照前一天母亲的吩咐,去清理后院墙外的爬山虎。因为伦子对爬山虎总是有所忧虑,生怕有小偷通过爬山虎翻进墙来。
爬山虎没能铲除,却有了意外的发现。
越前龙马在墙后发现了一个女生。
颊上沾着灰黑的泥土,她半张脸埋在爬山虎的绿叶中,白的像纸,配上清秀的眉眼,像是人偶娃娃。
越前龙马被吓得立刻丢掉了手中的工具,跑回家里叫来了南次郎和伦子。
一家人战战兢兢地凑到外面,你推我我推你,最终还是一家之主越前南次郎逞强凑上前去,颤巍巍地试了试倒在墙根的少女的鼻息。
还有气。
越前南次郎舒了口气,又试了试她的额头,这次他皱起了眉。
高烧,烧得烫手。
幸好他们住的地方是寺院,寺院墙周围都是监控摄像头,就算真的出事,也赖不到他们头上。
越前南次郎马不停蹄去请医生,伦子回家烧起了水,越前龙马把她抱回屋里。
怀里的少女轻的过分,瘦弱的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
少女毫无知觉地躺在他的怀里,像是濒死的小动物一样,令人心生震撼。
她的触感有点像卡鲁宾,他想。
在他家,女孩整整昏迷了一天一夜,吊着的葡萄糖水也换了六七瓶。
越前复习完化学,一回头,就看到旁边原本应该悄无声息躺在床上的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甚至已经直起了身子,一双玛瑙似的黑眼睛正在平静地注视着他。
他一惊,一双猫眼猛地一睁,手中的书摔到了桌面上。
她身形一抖,像是触电一样瑟缩着收回了视线,身体微微蜷缩起来。她低垂着头,一言不发,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得她的反应比起反省,更像是害怕。
他烦躁地在心底叹了口气。他真的不擅长应付女生。
“对不起。”他说:“吓到你了吗?”
垂着头的少女身形一僵,几秒后,缓慢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凝视着她,在阳光下,惊讶地发现,她在微微发抖。
她缓缓抬起头。
“没有。”她说。
她说话似乎有些艰难,但那双清澈的黑眼睛,却仿佛带着光,牢牢地凝视着他。
半晌,她又说:“谢谢你们救了我。”
声音细弱,然后她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浅川希子刚醒来时,沉默寡言,能用点头摇头的就不吭声,能说短句就不说长句,能不说就不说。
医生检查后说这是PTSD创后应激障碍,得慢慢来,没什么其他的办法。
在和她艰难的交谈中,他们逐渐了解到,她的名字是浅川希子,年龄比越前龙马小两岁,被人绑架,带到东京,后来她想办法一个人逃了出来。
但他们问她她的家人时,她却垂下了头,不再说话。
浅川希子醒来后的第三天晚上,越前龙马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练习挥拍。
完成一轮训练后,他转过头,透过从屋内散发出的柔和灯光,忽然发现在浅川希子正坐在长廊上,盯着不远处墙上的爬山虎发呆。
他下意识朝她的方向走了两步。
忽然,夜风将不远处越前南次郎和越前伦子两人住的和室里,传来的隐约交谈声灌入了他的耳朵。
先是伦子的抱怨:“我今天去警署打听了,警察说最近没接到绑架的报案。也没有人上门来找,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小姑娘手腕上的勒痕很明显,应该的确是被绑架了。”越前南次郎声音低沉:“她家人没找,我倒是能想到是为什么。”
“那你说为什么?”
“再看她的胳膊,上面都是陈年旧伤,那伤可不是绑架造成的,深棕色的伤痕,细长状,一看就知道是抽出来的,还深浅不一……”
越前龙马从没想到自家臭老头也有这么严肃着说话的时候,他能听到,坐在那里的浅川希子也没有听不见的理由。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看了两眼浅川希子。
她浓密的睫毛下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目光直直垂向地面,她十指交叉地玩着手,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在想什么呢?他想。
越前龙马早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当然明白父亲在说些什么。
他压了压帽檐问道:“你不想回家吗?”
浅川希子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低下了头。
“不想。”过了几秒,她又说道:“但我得回去。”
“为什么?”越前龙马抬头问道:“如果你家里人打你,你可以不回去。”
听到“打”这个词,她身体又抖了一下。
“不行。”
她头低得更低了。
“为什么不行?”越前龙马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追问。
她挺可怜的。
这个念头忽然窜上了他的脑海。
“我——”她忽然使劲吸了口气,咬了咬下唇,认真而努力地说道:“我弟弟,还在家。”
这个答案令越前龙马有些惊讶,不由得重复了一遍:“你弟弟?”
“嗯。”她使劲点了点头,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明显的感情色彩:“文也必须要看到我,如果看不到我,他会哭的。”
这是她说得最长的一句话,他想,文也应该是她弟弟的名字。
“他会哭的。”
她又说了一遍,视线黯淡了下去。
夜风中传来蝉鸣声,沙沙作响。
“所以你还是要回去,对吗?”越前龙马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说出来,我们送你回去。”
“自己不能回去,有危险。”她改成抱着膝盖坐着的姿势,将半张脸埋进膝盖,露出清澈的眼睛,盯着脚下的月光:“得等人来接我。”
越前想,回个家怎么还这么危险?
他难得产生了好奇心,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一时只能干巴巴站在那里。
过了会儿,他忽然感觉到自己左边的衣服下摆被人轻轻扯了扯。
他低下头去,却正好对上少女漆黑的瞳孔,刹那间,她的视线快速地又闪开了。
“谢谢你。”
她偏过头去。
“对不起。”
声音呜咽而细弱,几乎要消失在夜风中。
三天后的清晨,越前龙马五点半起了个大早,准备去晨跑。他路过厨房,听到里面传来动静。
这时候应该没人起床,他第一反应是进了贼,浑身一个激灵。
他蹑手蹑脚走到厨房边,警惕着往里面一看,却愣在那里。
厨房里,浅川希子扎着马尾,穿着围裙,正一言不发地认真做着饭,留给他的只有一个背影。
阳光下,她身形佝偻,漂浮在空气中的碎发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边。
从厨房里飘荡出食物的香气。
他后退了两步,没有打扰她,转身去晨跑了。
晨跑回来,他听到耳边传来一句:“欢迎回来。”后,猛地抬起头。
她正透过厨房的窗子看他。
“今天要出去吗?”浅川希子问。
越前龙马一怔,继而反应过来他昨天在饭桌上无意中向南次郎和伦子提到今天要陪着网球部的前辈们出去。她那时低着头吃着饭一言不发,他没想到她竟然记住了。
“三位前辈,一共四份便当。”
她低着头,将肉松洒在紫菜上。
似乎对和别人说话这件事,她还是会有些紧张,但看得出她已经在尽量控制了。
他有些惊讶,毕竟那位上门问诊的心理医生也提到了,PTSD是非常难以克服的心理障碍,需要周围人的配合和本人的坚强意志才能逐渐好转。
“我帮你装盒吧。”
他想了想说道。
她动作一停,看了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你经常做便当吗?”
他站在她两米开外的地方,帮忙装盒。浅川希子身体微微一顿,下意识想要离得远些。
“嗯。”她点了点头。
没几下就装好了盒饭,就剩下合上盖子了。
他回过头,却发现盒盖在浅川希子旁边的地方。
他下意识想要走过去去拿,目光扫到她僵硬的胳膊,脚步不由得顿住了。
最后,他抿了抿唇,压了压帽子,轻声说:“能帮忙拿下盖子吗?”
蹬着自行车,耳畔划过风声,自行车前筐里放着四份满满当当的便当。
越前龙马后知后觉地想到,他其实应该邀请她一起出来的。
心理医生说过,多让她接触外面,对她恢复也有好处。
车筐里的便当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有些懊恼。
今天和桃前辈,菊丸前辈,还有大石前辈约好了一起去打保龄球。当然,出于求生欲,想到不二前辈的可怕笑容和乾前辈的化学武器乾式果汁,越前下定决心排除了这两人。
行程非常顺利,大家玩的都很开心。
中午,他有些忐忑不安地掏出浅川希子准备好的四份便当。从前辈中爆发出阵阵惊呼。
是蛋包饭,切开里面是炸虾配海鲜炒饭,蛋包饭下面垫着海苔,上面撒着零星肉松。
越前龙马拆开筷子,吃了一口,眼睛一亮。
——好吃!
“好厉害啊小不点!这是小不点亲自做的喵?”
吃到了好吃的便当不由得发出幸福的高呼,像猫一样的菊丸前辈亮着星星眼,大声喊道。
“……不是。”
“那是小不点的妈妈喵?”
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不是。”
“是小不点的女朋友喵?”
越前龙马呛了个半死:“!!!咳!!当然不是!!”
“那是谁啊?”菊丸前辈十分失望。
“是暂时借住在我家的一个……朋友。”越前龙马想了想,又补充说:“下次有机会,可以叫她出来。”
“好啊好啊!”
几位吃货前辈点头如捣蒜。
可能在他们心里,这个不知名的“后辈的朋友”已经和美食便当划上了等号吧。
越前龙马没心没肺地想。
于是,又过了一个星期,这次他们约好去海滩打沙滩排球。
这次,越前龙马带上了浅川希子。
经过一个星期,浅川希子状态稳定了很多,已经能够露出比较放松的微笑了。
她把这些进步归功于越前家温馨祥和的平静日常对她的帮助。
才不是这样,越前龙马想。
他知道,她每次在和人聊天的时候,视线都会下意识偏转,但之后,她会露出坚定的眼神,强迫着把它再扯回来。
五天前,第一次出门买菜,她紧张到发抖。
但她从来没有逃避。
从来没有。
几位脑袋没上发条的前辈似乎没想到越前的朋友竟然是女生。他带着浅川希子出现在集合地点时,几人都傻了眼发出了惊叫。
都吃了对方做的便当了居然还么意识到是女生,真是理解不了前辈们的脑回路,越前想。
现实中,他扯了扯帽檐,波澜不惊地替浅川希子挡住了几位前辈们好奇的有些扎人的视线。
“你们吓到她了。”他说。
在浅川希子的首肯下,越前龙马将捡到浅川希子的来龙去脉大致描述了一下,几位前辈恍然大悟,终于相信浅川希子并不是他的女朋友,也默默贴心地尽量不去打扰她,让她自己一人慢慢适应。
浅川希子没有上场参加他们的沙滩排球的友好比赛,她选择一个人坐在海滩上发呆,看着潮汐冲刷岩石,刮上海岸又缓缓褪去。
越前龙马发现她喜欢发呆。
他想,也许她很享受缓慢而悠闲的时光。
越前龙马第二局就败下阵来,看着前辈们一脸投入的样子,脑子已经冷却下来的他不禁感到有些意兴阑珊。
眼光一转,他的视线落到不远处的浅川希子身上。
他走到她跟前,在她旁边几步远的地方坐下。
“在想什么?”他问。
“……只是想起小时候,英国的海。”她很快回过神来,迎着海风拢了拢头发:“我那时住的地方离海只有半小时车程,周末常去海边。”
“你是在英国长大的?”
“我和我弟弟都是。”她凝望着海面:“不过,情况有一点不一样。”
“啊?”
“我是因为没什么用处才被扔过去的。文也是因为父亲大人和祖母大人的妥协。”
越前一怔,也转而凝视起了海面:“……我是在美国长大的。”
“美国?”浅川希子微微诧异。
“我在洛杉矶长大。”越前龙马递给了她一瓶水,自己打开了一瓶,一口气灌了半瓶水,用手背擦了擦嘴,不紧不慢说道:“……后来升国中,才回来日本。”
“我也是因为升国中,去年回来的。”她垂下眼睑,也拧开水瓶,轻轻啜了一口:“……和文也一起。”
越前龙马眉头紧皱,轻轻捏了捏手中的水瓶,下定决心开口。
“你回来以后,你爸爸就这么打你吗?”
浅川希子身形一僵。
良久,她摇了摇头:“不是。”
“什么?”越前龙马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仅仅是我爸爸。”她将视线重新投向大海,平静地又喝了一口水:“还有我妈妈。”
越前龙马拿着水瓶的手停在那里。
“为什么?”他下意识喃喃着问道。
“为什么……?”她像是困惑般地皱了皱眉,又摇了摇头,轻轻一笑,云淡风轻地说道:“我爸爸吸/毒,兴奋起来就打我妈妈。我妈妈现在精神已经有些不正常了,所以才会打我。”
她用着像是在叙述今天的天气还不错的语气说道:“打我无所谓,只要别打文也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