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江湖]方思明，后会有期》清欢慢

41、拾·重归师门

　　耳畔兵戈四起厮杀阵阵，方思明猛地惊醒过来，浑身颠簸的厉害，晃的他头脑晕眩眼前发黑。
　　他摸索着想要起身，可是连日来的幽禁让他疲惫困顿，加上内伤一直在恶化，于是更加虚弱，竟是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他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时慢慢冷静下来，发现自己躺在一辆疾驰的马车上，他往角落缩了缩，缓缓转过脸，那一瞬间不由得愣住了。

　　一半车厢连着顶子不翼而飞，可见之前的打斗有多凶险。
　　一个身姿轻盈的少女单脚立在那断垣残壁上，神色宁静肃然，正举着手中的灯，纤指飞舞，在周遭布下一片片如梦似幻的蝶影……
　　她身上的蓝色裙衫轻盈飘逸，层层叠叠的裙角在微风中飘舞，那阵阵蝶影便仿佛从她衣裙间生出的一般。
　　不时有粉色的花瓣飘落而下，落在她发上、肩上、衣裙上，却又随着她的动作坠落在脚下的车厢里。

　　若非时不时的喊杀声和刀戈声，他几乎以为此刻身在江南的芳菲林。
　　头顶碧空如洗，这是比江南更加辽阔深远的天空，远处有海水的咸涩味随风飘来，所以此刻他依然身处蝙蝠岛。
　　但是她来了，她竟然来了，于是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叶安忽的低头，发现缩在车厢里的人竟然醒了，正歪着头定定的瞧着她，澄澈的眸中潋滟生波，倒映着碧空、白云、花林……和她。
　　“方思明，你可算醒了？”她又惊又喜，不忘旋身跃起使出江月流芳，给他加上一重保护梦境，这才落下车厢，抓过一个小包裹塞到他怀里道：“这里有些果子，你先垫垫肚子，等上了船，我就去给你找吃的。”
　　他微微摇头，也不说话，就用一双煜煜生辉的眼眸定定瞧着她，那眸中的神色千回百转，叶安便有些看不懂了。

　　也许不是看不懂，而是不敢看，因那双眸子便如同深不见底的井，她觉得只要看一眼就会掉进去，然后再也出不来。
　　她看到他嘴唇干裂头发枯槁，心里顿时一酸，便拿过水囊一手轻轻扶起他的脑袋，道：“不想吃东西的话，喝点水吧？”
　　方思明这回倒是没拒绝，脑袋靠在她臂弯里，把脸微微凑过去，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清水。
　　叶安望着他睫毛低垂专注喝水的样子，心里愈发难过起来，鼻子一酸道：“对不起，是我医术不精，解不了你的伤痛，但我会找人治好你的，方思明，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在她臂弯里停了停，微微转过脸去，仿佛依在她怀里似得，这样温驯安静的样子，是她从未见过的。

　　“你不该来的……”他闭上了眼睛，声气虚弱道，冰凉的面颊在她温热的手臂上亲昵的蹭了蹭，很是不舍的样子，低低叹了一声。
　　“你在这里，我怎能不来？”叶安将他轻轻放了回去，把水囊当枕头垫在他脑袋下，道：“你好好歇着，不要胡思乱想，此刻强敌环伺，我不能再陪你说话，等退敌之后我就来陪你。”
　　身畔蓦地一空，他下意识的伸手抓了一下，轻软柔滑的衣料从指间拂过，她已经掠了出去，身姿如游龙般轻盈灵活。
　　刀光、剑气、蝶影伴随着落花在空中浮动，在这样的时刻他却不能起身相助，心里顿觉无比懊恼。

　　他刚才本来想对叶安说你的衣服真漂亮，可不知怎么的就忘了。这会儿终于记起来了，她却被敌人缠住无法脱身。
　　这遗憾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他很快就撑不下去了，最后的意识里只记得马车穿林而过，飞花扑面而来，可他终究没看到那抹青蓝色的衣影……

　　浑浑噩噩中似乎一直在颠簸，从车上到船上再到车上，可他一直陷在漆黑的梦中无法醒转，有时候梦浅时几乎能听到她和人说话，但就是醒不来。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挣扎着醒了过来，发现自己依旧躺在马车里，但不再是之前那辆破车。
　　车厢里很是宽敞，他身下铺着软乎乎的垫子，还有被子枕头等，若非依旧有些微的颠簸，他差点会以为睡在床上。
　　可是周围空荡荡的，叶安不在身边，车帘是挂起来的，能看到外面熹微的天光和车辕上赶车的马夫。

　　他心底突然生出恐惧，想要开口唤她，却没有发出声来，只得抬起手轻轻敲了敲车壁。
　　忽听得衣袂簌簌之声，就见一个纤巧的身影从车顶翻下来，扑过去唤道：“你醒了？怎么样？”
　　车厢里光线昏暗，但她的双眸却灿若星辰，亮闪闪的一眨一眨。
　　他想要起身，可是刚一动胸中就泛起一丝窒痛，只得乖乖躺了回去。
　　“再过个把时辰天就亮了，到时候我们停车找个地方休息。”她声音欢快道：“已经离开江南了，路上很平安，你尽管放心。”
　　如果真的一路平安，又怎么会昼伏夜出？

　　他低低喘了口气，依旧虚弱的厉害，摸索着握住了她的手，这才发现她的手比自己还凉，而且一反常态的微微颤抖，也不知道是恐惧还是紧张。
　　“好了，我得去外面盯着，那些跟屁虫太烦人了。”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轻轻抽回手去，起身一跃掠上了车顶，再也不肯下来了。
　　天亮后，车夫将车赶到了路边的密林里，找了处避风的地方开始生火做饭。
　　香味伴随着叶安轻盈的脚步声来到了车前，方思明微微睁开眼睛，喘了口气挣扎着坐了起来。

　　“山野之间实在找不到吃的，就先凑合一下吧！”她笑盈盈的坐了过来，用小勺子搅动着碗里香喷喷的白粥。
　　他这才真正看清了她，却已不是之前意气风发光鲜亮丽的模样。
　　漂亮的裙衫上染了血迹，手臂上裹着密密匝匝的绷带，头发也有些散乱，那张永远朝气蓬勃的脸容沁出倦意，也不知道多久没有好好睡，眼睛下方一大片浓重的晕青。
　　只一眼，他的心就开始疼了起来，忙把眼睛垂了下去。

　　方思明已经多日没有好好吃过东西，所以这碗再平常不过的热粥突然间就变得无比美味，吃完好就连精神头都好了许多。
　　他便不愿再躺下，而是勉励支撑着打坐，想要恢复些气力助她退敌。
　　当日在蝙蝠岛上时她似乎有好些个同伴，可如今却只剩下她一人，而且也没再看到姜疏的身影，方思明心里愈发困惑起来。
　　叶安和车夫是轮换着睡觉的，车夫睡觉的时候她就在车边打坐，车夫睡好后她便回到车里，挨着方思明倒头就睡，她应该是累极了，脑袋一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叶安醒来的时候，已是暮色沉沉，她当即大吃一惊，颤声喊道：“有人来过没？有人来过吗？”
　　马车正缓缓前行，车夫回头笑着道：“姑娘放心好了，这半天都安生着，一个人也没有。”
　　叶安这才放下了心，可是鼻端却嗅到血腥之气。
　　她下意识的想要起身去查看，这一动才发现她的一只手被人握着。
　　方思明挨着她睡着了，而她那只手正被他拢在怀里，她轻轻挣了一下，他不仅没放开反倒抓的更紧了。
　　这般脆弱无依的样子突然触到了她，于是她便不忍抽回，默默叹了口气又躺了回去。

　　过了良久，他似乎渐渐睡熟了，叶安这才试探着抽回手，跃上车顶去放哨了。
　　深林寂静，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伴着道边此起彼伏的虫鸣格外清晰。
　　她缓缓坐了下来，将灯笼放在膝上，低声问车夫：“大叔，我睡着的时候真的没有杀手偷袭吗？”
　　车夫憨笑道：“当然没有，否则早就喊你了，俺又不会武功，哪里打得过那些凶徒？”
　　他自是不敢告诉她真相，因为车上那重伤的神秘人曾警告过，如果敢说漏一个字就割了他的舌头。

　　这话若是别人说，他也只当是吓唬人，但出自那人之后，就像是铁板钉钉已成定论。
　　下午那会儿他在外边坐着晒太阳，一听到风吹草动赶紧跑到车前准备叫醒叶安，之前的每此都是这样，无论来再多的人，只要她一出手就战无不胜。
　　但是这回还不等他开口，车里却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别说话，滚远点，一会儿再过来。”
　　车夫曾经怀疑过这姑娘是在运尸体，因为自打上车就没见那人动过。

　　原本他觉得晦气，有点不情愿，但偏偏这姑娘是熟人，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朋友。
　　因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朋友，叫楚留香。
　　叶安当年出师，来到金陵遇到的第一个人便是这车夫，她时不时会来找他喝酒，并说些江湖中最近发生的奇闻异事。
　　他有时候也会替楚留香给她捎个口信之类，一来二去便熟了。
　　可就算是朋友，也不能坏了规矩。
　　这拉人和运尸是两回事，如果混为一谈往后生意怎么做？
　　于是他就很叶安掰扯这事，但叶安表示这是个活人，只不过受了重伤才昏迷不醒，等到了云梦找祖师瞧瞧，一定能好起来的。

　　虽然半信半疑，可是拗不过她死缠烂打，只得勉为其难的同意了。
　　这江湖中的车夫不计其数，为何叶安偏偏找了他？
　　他其实也没有多少长处，唯一的强项就是认识路，几乎跑遍了大江南北，只要你说个地方，他就能给你找着，所以叶安自然要找他。

　　后来过了好些天，从海边穿过江南，那人总算苏醒了一次，也没听见说话，后来又睡过去了。
　　不过倒也可以看出来，叶安的确没说谎，那就是个活人。
　　这个人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别说话，滚远点，一会儿再过来。

　　他的声气虽有些虚弱，却蕴含着一股子让人胆颤的诡异力量。车夫当即想也没想，转身就溜了。
　　走南闯北什么阵势没见过？别的不说首先得学会逃命吧？
　　于是他匆匆跑到山坳后，‘哧溜溜’爬上了一棵老榆树，拨开枝叶悄悄的往外瞅着。
　　他先是瞪大了眼睛，继而脸色铁青，到最后捂着胸口差点吐出来。

　　“还不赶紧上路？”直到方才那声音又在耳畔响起，他这才抹了把冷汗，小心翼翼的溜了下来。
　　手脚有些发软，走起路来都不太稳当，刺鼻的尸臭味不断飘来，他只得捏着鼻子，一路连跑带跳到了马车前，掀开马头上覆的黑布，将车子赶上了大路。
　　那人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他顿觉如芒在背，握着马鞭的手都开始抖了起来。
　　“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没、没什么，什么也没有。”车夫战战兢兢道。
　　“没有人来偷袭吗？”
　　“没有，没有，今儿没有人来。”车夫下意识道。

　　“很好……”那人忽的顿了一下，气息有些急促，车夫不由得转过头去，就见他端坐在车中，苍白的面上满是痛苦之色，按在胸膛的手微微颤抖着，身体猛地一震，呕出了一大口血。
　　“停！”他忽然开口道，车夫急忙勒马，也不敢回头看，眼角悄悄瞥了一下，见他拿了水囊摇摇晃晃的下了车，去路边漱口洗手，过了会儿才颤颤巍巍的走了回来。
　　车夫看他走的艰难，本想过去扶一把，可脑中忽的闪过方才那阴气森森鬼哭狼嚎的修罗场，不由得就打了个激灵，半点儿都不敢碰他。
　　之前他以为那些会喷火的杀手已经很可怕了，如今却见识到更可怕的，他手中掷出一片符纸，就能凭空燃起一团烈焰，顷刻间便将尸体焚烧殆尽。

　　车夫虽然不算江湖中人，但也看得出这绝非武林正道的手段，虽觉得过于恐怖残忍，可不得不说以杀止杀的确凑效。
　　那些人追了一路，叶安再怎么浴血奋战也都只是击退打伤，鲜少下杀招，可那些人如同雨后春韭般一茬接着一茬，让她精疲力竭疲于应付，每回他躲在一边都看得心肝直颤。就觉得正道人士太累了，不如毫无底线的邪魔歪道来的痛快。

　　此后真的一路平安，再未见有人追杀，可那神秘人也陷入了昏迷，一直到进了云梦地界也没有苏醒。
　　不过这不要紧，云梦医术闻名天下，只要到了云梦泽，哪怕是就剩一口气也来记得救。
　　小师妹回来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师姐们纷纷前来探看，大家之所以那么兴奋，是因为听驻守桃源津的弟子说，小师妹此番不是一个人回来，而是带了个男人。

　　大家纷纷猜测，那定然是未来的妹夫，之前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突然一下子就带回娘家了，怎不让人好奇又激动？
　　然而青荷与青萍跑到住处的时候，却发现师妹压根不在，听说带着病人去汤池了。
　　两人正准备过去瞧一下，就看到其他几位师姐也结伴过来了，几人不由得相视一笑，一同往汤池边去了。
　　“你们说，小师妹相中的是哪个门派的弟子？”青荷有些好奇的问道。
　　“我听说呀，既不是华山武当，也不是暗香少林，而是个银发黑袍戴着面具的神秘人。”苏解语道。
　　“咦，这副打扮似有些熟悉，”青萍调皮的眨着眼睛道：“我好像记得暗香掌门兰花先生便是这副扮相，不过他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至于头发是什么颜色可就不得而知了。”

　　众人顿时都乐了起来，溪云道：“既是带到汤池，显然是受了重伤，当今武林，谁能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兰花先生打伤？再说了，这兰花先生要是做了云梦的女婿，跟咱们掌门这辈分可就不好掰扯了。”
　　正当大家笑闹不已时，听到一个温柔婉转的声音小心翼翼道：“我见过那个人，不是暗香掌门。”
　　大家不由得回头望去，原来是比叶师妹更晚来的沁湖，这丫头向来羞怯，很少在众人面前说话，这还是头一次。
　　“沁湖师妹，你知道些什么吗？”带她回来的七七不由得问道。
　　沁湖微红着脸，点了点头，低着头小声道：“之前我还叫二丫的时候，在严州见过这个白发黑袍戴面具的人，他曾经想帮我，后来是女侠姐姐……也就是叶师姐救的我，但我看见过他们在一起，想来就是他了。”
　　这下子众人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问她有关那人的事。

　　沁湖一下子变成了焦点，顿时有些不好意思，结结巴巴道：“我、我知道、知道的不多，就、就见过两会而已。”
　　“哎呀，沁湖师妹你别紧张，就说说你知道的吧！”青荷道。
　　沁湖想了想道：“他应该是个好人，和叶师姐是一路人，才会去做一样的事。而且，他……”她犹豫了一下，很是不好意思道：“他虽然戴着半边面具，但是唇红齿白面容姣好，长得可漂亮了。”
　　“我就知道小师妹肯定会不同凡响，走，快去瞧瞧漂亮妹夫长什么样。”青岚迫不及待道。
　　“这样……会不会不太好？”云徊犹豫道。
　　“有什么不好的？迟早都是一家人。”青蓝说着扯了她一把，几人便展开轻功，朝汤池那边飞掠而去。

　　因为是晚上，所以便没有了留恋在此的其他门派弟子，比起白日里可算清静了不少。汤池居主谈幼心正自庆幸时，忽听得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抬起头就见几个师姐妹一个接一个的落下地，说笑着走了过来。
　　“这么晚了，你们姐妹结伴来沐浴？”谈幼心挑了挑眉道：“不好意思，我看你们还是改天吧！”
　　“为什么？”青荷问道。

　　“小叶回来了，带了个病人在疗伤。”谈幼心解释道：“你们都是姑娘家，还是避讳一下好。”
　　“我们不是来沐浴的，是来瞧那个病人的。”青萍掩口笑了一下道。
　　其他人纷纷点头，一脸憧憬的望着她。
　　谈幼心有些纳闷，嘟囔着道：“难道桃源津的病人还不够你们忙活的？”
　　“哎呀，这可不一样，听说是未来的妹夫。”青岚眨巴着眼睛道：“作为师姐，我们都应该替小师妹把把关啊！”
　　谈幼心怔了一下，道：“怎么没人跟我说？刚才我都没留意……走，咱们去瞧瞧。”

　　几人躲在汤池边的树后，借着月光总算看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妹夫。
　　水月相接，波光嶙峋，就看到一个长发如银赤着上身的年轻男子靠坐在池边，池水清澈，隐约可见皮肤光滑肌理匀称。几人悄悄转了个方向，总算看清了脸容，一时间全都惊呆了。
　　虽然双眸微合处于昏迷中，但五官精致轮廓鲜明，真真是雪肤花容、颠倒众生，这就理解了为什么向来英姿飒爽豪迈不羁的小师妹满脸娇羞温柔似水了。

　　不能再看了，否则就有点出格了，谈幼心悄悄使了个眼色，大家顿时会意，不动声色的离开了。
　　叶安当然察觉到有人，但她也知道除了几位调皮的师姐，还能有谁？
　　可她并不介意让师姐们知道她带了一个人回来，因为过会儿她要去面见来去祖师，而前往观梦台须得通过朔梦林，她自己是可以过去，但身受重伤的方思明却不行。
　　所以她要拜托师姐们代为照顾方思明，这才能放心离开。
　　汤池之水确有神效，沁润之后他的气色看上去好了许多，可还是没有醒转。
　　叶安不敢再耽搁，匆忙去找谈幼心，正好发现平素亲厚的几位师姐都在，还有沁湖，以及张小花。

　　张小花是听到她回来，这才匆匆赶过来探望的。
　　“师妹你就放心吧，快去快回，我们帮你看着，只要他不长翅膀就绝对飞不走。”青荷笑吟吟道，然后几人便围坐在汤池边护法，一眼看去真有点固若金汤的样子。
　　叶安也笑了，谢过众人后匆匆往朔梦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