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燕漠》琴挑

4、第四章

　　沈追向通道望去，登时被眼前的景象震住，只见洛家兄妹二人并未逃跑，反而定在原地纹丝不动，只有手上各自一柄长剑在周身舞得密不透风，别说几十只冷箭，就算几百只、几千只齐发，在快如雷电的剑气护罩下，也没办法近得了身。

　　官士仍让弓箭手不停发箭。渐渐地，洛家剑竟舞出了梅花形状，自天南地北五个方位幻化出更多花型，每一朵剑花都化出一个铜墙铁壁的剑盾，舞剑的速度尽管慢了下来，但招式却越发滞涩凌厉，已然又到了另外一个境界。

　　这下沈追丝毫不怀疑落梅山庄的本事了，清醒自己还没蠢到要与他们正面交锋，否则别说是自己，就算有十个公孙齐再加上十个胡三娘，也决不是他二人对手。

　　乱箭此时发射殆尽，官士正在下令推乱石和浇火油，可沈追对此一点都不抱希望，这点伎俩在两军交战时尚且派得到大用场，可用来对付身怀绝技的武林异士，就跟挠虱子差不多。

　　他一面沮丧地悄悄从营防撤退，一边思忖着要不要去帮二人。可是他实在不甘向他们示弱，又觉得他们武功高强，根本不用自己操心安全问题，如果被问起为何偏偏在危难时候自己不在场，也难免不会遭到怀疑，如此看来，还不如就此分道扬镳，各行其路方是上策。
　　想到这，他心事重重的向石龙谷方向独自行去。

　　此时已近傍晚时分，
　　他肚子饿得咕咕叫，便从包袱里拿出胡三娘给他带的馒头啃，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声马匹的嘶鸣，似乎有一大队人马朝这边驶来。
　　他握紧馒头连忙滚到路旁齐腰高的草窠里，一边探出头观望。

　　尘土扬起，从远处浩浩汤汤行来一队仪仗，那士兵个个严肃，披散着发，身上穿着锃亮的青铜盔甲，带着三尺见长的兵刃。领头的军官身材分外壮硕，露出两条胳膊肌肉虬结，他穿盔甲，腰间配着兽头刀，神态肃穆，□□骑一匹浑身油亮的金棕马，虽是坐于马上，也比一般骑马的军官高出半个头，想来身材也必高大威猛，军阵气势威严不可冒犯。

　　看装扮，是鲜卑人，在辽西境内也非什么奇事。沈追抻长脖子寻那旗帜方向，只见黑白旗帜中央赫然印有一个段字，他顿时大惊，屋漏偏逢连夜雨，如何在这紧要关头竟碰上了段部大军？
　　既然有军队，必然有敌方，段部的敌对不是宇文就是慕容，要么就是石赵，若是要这里开战，那么其他军队也就在这附近了。

　　糟糕，这里离马兜山一带不远，万一被公孙齐他们碰上了，少不定又以剿匪名义进山烧杀抢掠，那漠马帮不要危险了？

　　容不得多想，他打算先躲开眼前的阵势，找个穿山小径，尽快赶到帮里去报个信，叫他们千万别出山。
　　可惜天不遂人愿，沈追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这条路中间低两边高，在转身欲逃时，他手中的馒头不小心滚落出来，说来也刚巧，正滚到领头的那位军官的马脚下，随着一声长长的马吁，整条军队都停了下来。

　　“去四处搜一搜！”
　　接收到指令，军官身后的副官翻身下马捡起馒头仔细审度，并未发现异常，但或许是个毒馒头…他小心把馒头兜在袍襟上向四周警惕地搜索过去。一切都静悄悄的，惟闻到一阵阵山风穿越林地和石崖，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响。

　　开始搜到两草窠了，沈追紧紧捂住嘴巴，祈祷老天爷快快使个障眼法，不让自己被发现。
　　可惜老天爷并没有帮他，当他被绑架出来的时候，样子极其狼狈，身上沾满了杂草和苍耳，佝偻着身体，蓬头垢面，满脸泥土，那样子就像一个乞丐，唯有身上的簇新衣服惹人怀疑，但见到军队的气势昭然，吓得扑通一声跪地求饶：“求军爷饶了小的！”

　　论演戏，沈追十分在行，土匪那一套坑蒙拐骗的看家本领，他从小耳濡目染，这点噱头不足为奇，只盼着能蒙混过关。

　　段兰身旁的大将目光炯炯，问道：“你是何人？”
　　沈追被这洪钟似的嗓门唬了一跳，扮可怜状道：“各位军爷，小的只是附近的乞丐，出来行讨的。”
　　那大将冷哼了一声，反驳道：“这附近杳无人烟，前不挨村后不挨店，你讨的什么饭？”
　　沈追急中生智答：“附近是没人烟，只是小的刚从百里地外的村寨一路讨饭过来，走着走着就迷了路，害怕被盘问，这才躲进草丛里，却不小心惹恼了军爷。”

　　大将又问：“你说你是乞丐，为何一身新衣装？”
　　沈追瞅了瞅自己的衣服，暗暗责怪着胡三娘的好手艺，可此时只能帮上倒忙。
　　“这身衣服是前面村子里一位好心大娘看我没衣服穿施舍给小的，因此这新衣服并不是小的的。”

　　大将听他言之凿凿，转头对军官恭敬禀道：“大人，此人想必真是乞丐，您看呢？”
　　军官微微点头，问道：“你背上的包袱里背的什么？”
　　沈追猛地心头一缩，那包袱里除了有几个胡三娘的馒头外，还有为了救谢春荣自己偷拿的火弹，馒头还有说辞，可这火弹如若被发现了，自己无论如何都逃脱不了嫌疑。

　　事到临头，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扯了：“包袱里是小的行乞得来的几个馒头，其他并没什么。”
　　军官目光一闪，并没信他的话，“来人，去搜搜那个包袱。”
　　手下得令就要解沈追的包袱。
　　沈追按兵不动，暗暗扣住缠在腰间的龙渊剑，只等形势败露，就跟这群人拼命，神色阴郁。

　　哪知还未翻开包袱，那大人忽然喊了住手，目光越过沈追向他身后望去。
　　“伯保，你看远处来的可是什么？”
　　叫伯保的大将顺着视线向前望去，果见隐隐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前方山路下正冲下一队骑兵先锋，同样穿着铠甲佩着军刀，骑着高头大马，枪戟森森，杀气腾腾。最让人称奇的是带头的一个将士，身型虽不那么健壮威猛，气场却十分凌厉。

　　“衰！那是慕容恪！”
　　军队中也不知谁发出一声惊吼，只见那军官拔出金刀一刀砍了这个失声叫嚷的人，向空中挥刀道：“谁敢长他人志气！慕容皝欺负我段部数十年，今日就是我与他决一死战之时！”
　　“我主英明！誓杀慕容皝！我主英明！誓杀慕容皝！”
　　群情激愤下，没人再关心沈追的小布包里装着什么。
　　两军正面交锋，人马厮杀成一团黑云，遮天蔽日，草木变色。

　　那军官当然就是当今段辽部族的头领段兰，他身边大将就是荣伯保。此次段辽与宇文部联手声东击西，一队在安晋城，一队在柳城，各自率领几万大军，本想趁着刚刚平复辽东内乱的慕容皝来不及喘息之际，给他腹背痛击，怎奈在柳城便遇上慕容皝亲征，那气势让段军也颇为忌惮，段兰只好带着人马撤出柳城。宇文逸豆归那一支正围攻安晋城呢，哪晓得被慕容皝打完了段兰就追过去打他，于是吓得丢了辎重，飞快地逃走避祸。没多久段兰又想借着马兜山的险要地势与慕容皝决一死战，可绕了几天，都被慕容皝逼得走投无路，折损了不少兵力，好不容易在上一站保存主力逃出来，迎面又遇上了慕容恪的精锐先锋。

　　沈追本欲偷偷溜走，但眼前战事实在难得一见，终于还是没忍下好奇心，躲在一处岩石后兴致勃勃地观战。

　　段兰气势勇猛，一柄金刀舞得虎虎生风，脸上杀气十足，与敌方领头军将慕容恪厮战甚酣。慕容恪虽然在身量块头都比他不足，可十几个回合来去，段兰竟然占不到一丝便宜。不仅如此，对方在与他拼杀间隙，竟然还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指挥慕容军队分路围堵包抄，不放过一个想要逃跑的段辽兵卒。
　　而另一边的荣伯保却十分神勇，以一人之力对抗数人。一时间死伤哀嚎响彻山野，荣伯保边打边暗中向要害之处的关口挪去，想要趁慕容恪不备，占领制胜处。
　　刀光剑影，草长石飞，双方均陷入了僵持战中。

　　沈追隐隐嗅到这场战斗的惨烈血腥，他一反素日嬉皮常态，定定地盯着慕容恪和段兰一对。
　　慕容军团的名声固然如雷贯耳，身在边陲之地，燕云那些奇闻逸事想躲也躲不过，单从谢春荣那，他就听了不知多少段子了，慕容、段辽、宇文、拓跋、乌桓、石赵…这些胡族军团蛮力远胜晋汗，整天打打杀杀的情节，就算谢春荣喝上三天三夜的一江春水也铁定讲不完。

　　尤其是慕容恪，在谢春荣的嘴里却被吹得神乎其神，什么少年神武，以一敌十，什么深沉有度，带兵如神…
　　沈追嫌他啰嗦，他想了想就说了一个词：有毒。
　　有毒，有什么毒？鹤顶红还是含笑散？断肠草还是七步跌？
　　沈追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他觉得谢春荣的确吹得有点过，就算慕容恪武艺高强，眼下也并没占什么上锋，就算他擅长打仗，可古往今来，会打仗的名人也不少，他排不排得上，谁说得准。

　　这么想着，观战就变得有些无聊，他解下布包，从里边拿出大小各一个馒头搁在石头上，大馒头代表段兰，小馒头代表慕容恪，他跟自己打了一个对赌，哪方胜了就吃掉哪个馒头。
　　因此从这个立场来讲，他更愿意段兰胜，这样他就可以多吃一个大馒头，给自己疲软的肚子压压惊。

　　正把馒头摆正，一声锐响从身后突然疾啸而来，沈追听音辨物，侧头躲过那飞箭，箭刃锋利，钉在前面的泥土里，竟没至羽翼，可见射箭之人的臂力深厚。

　　沈追回身一看，只见不远处的山头遍布着黑压压的人马，那旌旗高高飘扬，写着宇文二字。他当下就蒙了，不会那么巧吧，刚来了慕容和段辽，还没分出高下呢，又搅进来个宇文部，这唱的是三国天下么？他本想尽快溜走，可此时想躲也来不及了，宇文从背后偷袭，放出漫天的羽箭，当下就有一些士兵中箭，段兰一边忙着与慕容恪大战，一边对着宇文部破口大骂：“王八驴球球你个逸豆归瞎了自己的狗眼睛，你天王老子在这也敢乱射，看老子不把你大卸八块扔到漠河去喂大鱼！”

　　宇文逸豆归当然知道和慕容厮杀的正是盟军段辽，但此时敌寡我众，正是消灭慕容恪的好时机，因此顾不上段兰的死活，反正一通乱箭齐发，能射死多少就射死多少，到时候自己的军队一拥而上拿下慕容恪还不如探囊取物，在以慕容恪作要挟逼慕容皝自裁，这多年的灭燕夙愿不就实现了么？

　　他吃了慕容皝许多败仗，如今碰到如此良机当然不肯退让，吩咐士兵加快射箭频度，丝毫不理会段兰杀猪般的嚎叫，一边等待时机欺身而上。

　　沈追就在面向宇文部战地的最前沿，当了第一个活靶子。
　　所幸他及时从腰间拔出龙渊剑，抵挡了一批来自宇文大军的乱箭，可他不如洛家兄妹有那般出神入化的梅花武艺，面对的也不是营防那几个守卫，手脚并用也渐感不支。等到第二批乱箭发完，已是气息混乱，紧跟着第三批羽箭也黑压压的射过来了。

　　眼前一黑，一片箭风如蝗虫嘶鸣般暴风骤雨地向全身各处袭来，没有藏躲之处，他默念了一声爹娘，并来得及向谢春荣道了声歉意，含笑闭上双目等着死神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