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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更蓑草寒烟淡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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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未与苏卷冰在屋子里略商量了会儿,趁着月色出了客栈,一路往城门去时正好天光大亮,黎未戴上早已准备好的帷帽,排在人群之后等待开城门。
苏卷冰瞧瞧她,见她自岿然不动,忍不住指着自己,小声问道:“大人,下官就这样?出城去?”他前几日在城门守卫处露过面,要是让有心人认出来,他们的行踪可就暴露了。
黎未一副这才想起来的模样,从腰封上扯下香囊,在里头翻找出一撮假胡子,向他招手。
苏卷冰听话凑上去,帷帽轻纱扫过他的脸,弄得他有些心痒,也有些怔。他感觉有一双微凉的手贴上他的唇,轻轻压了压,然后往上划过他的眼,来到他的眉,细细描绘着。他喉间一动,忍不住垂眼去看帷帽里面的人,隐隐绰绰,朦朦胧胧,瞧不清相貌。但他猜到她在笑,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一柔,唇边也勾起笑来。
黎未见他一副不自知却还笑的滑稽模样,退后一步,默不作声收了手中墨锭,低声笑起来。帷帽随着她身子一颤一颤,他透过轻纱间隙,瞧见她紧紧抿住笑意的唇。
他蓦地回过神,猜到她在戏弄他。
他伸手在她刚刚抚过的眉上一抹,低头一看,果然,指尖上尽是墨痕。他压下刚才心中的莫名,皱眉低着声问:“大人这是做甚么?”
黎未一本正经道:“苏大人不是问怎么出城吗?这就是办法。”见他还在擦着眉间墨迹,强自忍笑伸手拦住,说,“再擦就成花脸了,旁人会起疑心的。”
苏卷冰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黎未就像没瞧见一样,毫不在意,等城门开后就负手慢悠悠跟着人群往城外走。
苏卷冰恨口气,也跟上去。
出城后,苏卷冰丢下黎未先去找了一条河。他蹲在河边看水里映出来的自己的脸,黎未在他脸上做的戏弄还清晰可见,他又想起刚刚自己的反应——不禁心里气恼,但又有一丝说不清的感觉。
他狠狠往脸上泼了几把凉水,强自把那一点异样压下去了。
黎未此时却心情极好的在河边慢慢踱步,等他将脸上墨迹都洗干净了,才取笑道:“苏大人,还未收拾妥当吗?”
苏卷冰瞥她一眼,站起身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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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便往郈国方向去。白日里,黎未在前问路,苏卷冰一语不发在后跟着,夜里他们就投宿驿站或借居民宅。
如此过了十几日。
这夜走到了峡谷之中,再没地方能宿下了。
黎未道:“今夜就这样将就吧。我守前半夜,你守后半夜。”说着,就去捡拾柴火。
苏卷冰也去,跟着捡了一会儿,他向黎未叹气道:“黎大人平生没出过远门吧。”
黎未抱着一大堆柴回头来看,嘴里回道:“你怎么知道?”
苏卷冰放下自己怀里的柴,走近她,一边伸手挑挑拣拣,一边道:“黎大人,这些太粗了,这些又有些润,都不容易烧起来。”
黎未愣了愣,问:“苏大人怎么知道这么多?”
苏卷冰自顾走到另一边弯身拾柴,半晌后,才听到他的声音,用不在意的腔调说:“大人难道忘了下官只是区区庶子?”
黎未疑惑:“可你是苏家人——”
苏卷冰回身,瞧着她道:“是苏家人又如何?下官自小长在乡下,父亲不管顾,嫡母不待见,只有一个病弱无势的娘依靠。那些势力奴才不敢明面上为难,但我一个自小被扔在外养的庶子能有什么能耐?他们仗着这个胆,缺衣少食的伺候,馊饭冷炕头也是常态。日子一长,只能慢慢学着自己做。不然下官早就饿死冻死了。”
黎未怔怔听着。她从不知道他小时候竟是这样的境遇,她只看见他来京后苏家人对他的奉承顺从,又瞧他一向闲适,因苏黎两家结仇,他对她也是一开始就暗地里冷嘲热讽,与苏家人同仇敌忾,没想到——
她扮作哥哥后,十年来一心只有黎家和读书,从不管府里事情。但她也瞧得见,娘做主母时在花销用度上从没短过底下七个庶妹妹,如今娘精神不宜过劳,更是大方撒手让二妹妹帮她管着一府的烦琐。爹虽然平日忙,但有哪个妹妹要过生辰他都心里有数,会提前让管家准备小物件作礼物送。她还以为别家也是这样呢。
官场上的明争暗斗、媚上欺下她倒是见得多,但她心思不在这上面,故而摆出一副持才傲物的样子懒作理会。她管他们阿谀奉承谁去,与她无关,但她也不会任人来欺,苏家与黎家世仇几代了,苏家人又眼热她才名,明里暗里不少贬低,这些她都知道,所以也没给过苏家人好脸色,对他也是。他可不无辜,次次见面次次暗里讽她,还装作面上恭敬的样子,她看他游刃官场,风光无限,没猜到儿时竟然这样可怜。
苏卷冰却笑起来:“黎大人莫不是在同情下官吧?”趁她发愣的时间里,他利索的将柴火堆起来,打燃火折子扔进去,让那一堆柴火噼里啪啦烧起来。
黎未走过去在火堆一边坐下,想了想问道:“那你娘呢?”
苏卷冰在另一边坐着,火熊熊烧起来,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声音却淡淡的没什么感情:“她死了。”
黎未奇怪:“你怎么不伤心?”
苏卷冰轻笑一声:“她死的时候我已经哭够了,现在为什么还要伤心?”
黎未出神道:“你知道,我有个双生——妹妹,他已经离开我十年了,但我每次想起他都会很难过。我时常在想,如果他还在,他都会做些什么?会成为怎样的一个人?而我,又会是怎样的人?”
苏卷冰不能理解,讽笑道:“人都死了,还想这么多干什么?”
黎未瞪他一眼,她真是疯了才会跟他说起哥哥!瞧他没心没肺的样子,难怪整日作笑脸在官场上逢迎那么轻松有余,也没见瘫了面歪了嘴。只是枉她唏嘘一阵,她嘴上轻哼一声,回讽道:“苏大人的心是石头做的吧!”她本想说他的心又硬又臭,像茅坑里的石头!但到底不想说出不雅的话,有辱身份门楣。她不再理他,起身往树下走去,冷冷吩咐着,“换你守前半夜,我守后半夜!”她闭目靠着树干,裹紧外衣,左右翻了翻,很快昏昏睡过去。
第二日醒来,已经是白日了。
柴火已经歇了,四周却不见苏卷冰的身影。
黎未站起来四处走走,半刻后,看见苏卷冰打了水往这边来。
黎未想起昨夜的事情,对他没好脸色,问道:“苏大人怎么不喊我起来守夜?”
苏卷冰慢悠悠道:“下官见大人睡得熟,叫不醒——”见她一脸不信,笑出来道:“好吧,其实是下官自己睡不着、胡思乱想,谁料回过神来天就亮了。”
黎未听他一夜未睡,抬头去看他,他眼下果真泛着淡青色。她自己睡了个好觉,他却熬了夜,虽然是他自己的缘故——她扮作男子十年,但心里彻彻底底还是个姑娘家,有些不好意思,面上神色就显了出来。他却又笑,“下官知道大人心里觉得过意不去,要不这样,下次?下次若再留宿在山里,就由大人你来守夜,让下官好好睡一晚上。”
哪还有下次?之后的路全在城镇之间,不愁找不到客栈落脚。
苏卷冰说着,将水递给她,道:“大人稍作洗漱吧,我们等会儿就出发。”黎未接过水,随口向他道了谢,去另一边洗漱。
苏卷冰靠坐在树下,眯着眼看她的身影消失在林间,半晌后才将目光移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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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继续赶路,半月后,终于到了一个边陲小城。
此去两日路程,就能进入郈国境内了。
这本应该是欢喜的事,但黎未现在却头疼得很。
他们没盘缠了。
苏卷冰闲闲靠着巷壁,无辜说道:“大人,下官跟你出来的匆忙,没来得及带银子。”
这一路都用的是黎未备下的银子,可惜现在囊里早已中空,吃饭都成问题。而他们却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黎未还在思索对策,苏卷冰早盯上她挂在腰间的两枚玉环,伸手要去拿,嘴里也道:“大人要是真急,不如将这两块玉环抵押了。”
黎未瞪他,侧身护住玉环。
苏卷冰懒懒笑:“啊,看来是重要的人送的。”
黎未轻哼一声,往街上走。忽然有人撞了她一下,她转头去看,发现很多人都朝着一个方向去了。
她一脸懵,苏卷冰跟在她身边拦下一个人来问,那人瞧了他们一眼,急急道:“反正是好事,你们要去就去,别拦我。”说着,也向那个方向跑了。
苏卷冰转头看她,黎未略一思索,欣然道:“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