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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良梦(全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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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士远远地就看见了那座城堡熟悉的影子,但是越靠近,他心底升腾起的越不是轻松和愉快,而是紧张和充满迷惑的不安。他越发走近,马蹄踏过丛生的野草和荆棘,他看见苍白色的巍峨外墙,碎裂了一半,另一半长满了的乱七八糟的苔藓和藤蔓;石块从它上面掉落下来,它们曾经可能是精美的浮雕、被传为大魔法师的营造,如今掩埋在荒草中,碎成了砂砾。他感到迷惑不解,因为即使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也仍然记得自己离开卡默洛特的那一天她最后留在自己眼中的印象,辉煌、精致、洁白如月亮,连不祥的火光都无法掩盖她的光芒。
他看到在倾颓的城门前立着一个骑在马上的人,便沿着布满碎石的道路来到那人身后不远处,隔着一段距离就忍不住开口问道:“大人,您可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国王陛下去了哪里?”
“城市废弃了,”马上的人听声音年纪很大了,但并不虚弱,“国王也已经不在很多年了。你想找什么呢?”
“那您——”骑士一边追问,一边来到对方面前勒住马,想要把他兜帽下的面容看个清楚;可是两人的视线刚一接触上,他就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那位老人倒是看起来毫不意外,甚至还朝着惊愕的骑士露出一个理解的微笑,十分自然地说:“兰斯洛特,你回来啦。”
骑士深吸了一口气,可声音还是有些发抖。
“……陛下?”
兰斯洛特如今是有些相信了沿海流行的古老传说,说西方无尽的大海是蜃楼女神的领地,闯入的人类会被她赐予各式各样的迷梦与幻境,如果她开恩便送你回去,如果她恰好生气便让整条船迷失在光怪陆离的海面上,再也不见踪迹。
那他这是碰上了哪一种呢?
或者说,如果女神愿意让他见到他抛下一切、独自出海也想要再见一面的前君主——尽管这个老人并不是他记忆里亚瑟的样子——无论如何该算是开恩了吧?
他又深深吸进一口气,再吐出来,胸腔里的心脏突突地跳得他浑身发热,各种各样的问题一股脑儿地在他的喉咙口横冲直撞,让他居然不知道从哪里开口。卡默洛特怎么了?此时是什么年月?骑士们都去了哪里?许许多多的问题困扰着他,但最终他只是说:“您果然还活着,这真是太好了。”
说话的时候他的视线下意识地躲闪,但还是情不自禁悄悄地去打量对方的面容。他很顺利地就接受了亚瑟这个苍老的样子,并且很快从他的眉眼神色之间找到了无比熟悉的影子。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此处的时空错位,那张苍老的面容后面是亚瑟从回忆深处看过来的眼睛。
年老的亚瑟只是看着他,平静而不容逃避地——正如那个年轻的他一样,问兰斯洛特:“你为什么要来呢?”
这话让兰斯洛特方才躁动的心一下子沉下来。“……我来晚了,”他说话的时候别开了目光,声音有些苦涩,“我一直在海对岸妄想等到您的召唤,这样我便可以率领早已整装待发的军队前来帮助您平乱;可是我高估了您对我的信任,的确,那个时候还如此侥幸是过于天真。我到的时候莫德雷德已经死了,我收拾了残局,赶到海边,被人告知您乘一艘黑帆的船在雾蒙蒙的清晨离岸,再也没有回来。于是,我告诉我的军队,十五天之后再没我的消息便自行回高卢,如此我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扬帆出海。”
亚瑟默默地听着他说,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我……想要再见到您,”兰斯洛特顿了顿,声音变得有些急切起来,“我想让您知道我真心实意地忏悔,对因我的罪愆而引发的一切混乱,我想请您告诉我赎罪的方法,在我有生之年无论多么艰难——”
这确乎正是他的愿望。听闻亚瑟离开时,他心里曾经涌上强烈得几乎冲昏头脑的不甘,以至于他难以分辨那究竟是因为他还没来得及向亚瑟忏悔,还是仅仅因为自己因为愚蠢的踌躇而没有赶上见到他最后一面?亦或是二者兼而有之吧。我要去找他,那时他听见自己脱口而出,轻飘飘的像在梦里,这附近哪儿有船?
他的部下阻拦他,他仅剩的兄弟劝告他,但他当时头脑大概不是很清楚,统统没记住。他只记得当时占据了自己视线和全部心灵的一望无垠的海面,错觉自己甚至看到了缓缓消失在天际的亚瑟的黑帆。
如今他到了对岸了,无论是不是传闻中的阿瓦隆、喜怒无常的蜃楼女神是不是从中作梗,他都不是特别在乎。他知道眼前这个亚瑟是“真”的,因为兰斯洛特绝对不会错认他的灵魂。
“请宽恕我,”他低下头重复了一遍,如同在圣像面前告解,“请告诉我应当为您做什么。”
亚瑟沉默地从马上下来,伸手扶他起来。“我宽恕不了你,”他看着兰斯洛特的眼神充满了遗憾和无奈,“因为我从未存在过,不曾享受你的忠诚,也不曾被你伤害,自然也没有原谅你的特‖权。”
兰斯洛特诧异地看向他,亚瑟仍然抓着他的手臂,说:“可是,兰斯洛特,你为何要如此执著、以至于不惜代价也要再见到他呢?你到底想挽回什么呢?”
兰斯洛特愣住了。
亚瑟的体温隔着衣服传到他的手臂上,是久违的像卡默洛特冬天壁炉一样的温暖。他抬起手臂指向不远处城堡的废墟,说道:“总有一天它也会倾颓得只剩墙垣,土堆和瓦砾上长出参天大树的幼苗,国王与骑士的传说像春天废墟上的鲜花,在雨天的屋檐下和冬日的壁炉前年复一年地口耳相传。而那个时候世界一定不再是我和你所知道的样子,新的总会替代旧的,万古不变,你想留下的东西也将如桥下之水一去不回。你真的能挽回什么吗?你为此付出的代价值得吗?”
有那么一瞬间兰斯洛特几乎要承认他说的是对的,可是最终他从对方的眼中又看到了他认识的那个年轻的亚瑟,又想起了他支离破碎的王国。“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他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这是我欠他的——我欠您的。如果我能做些什么,即使不能带他回来,至少也要让他的国度在世上存续下去,而不是就此消失于传说之中。”那样的话,他想,即使他永远不宽恕我也没有关系,我仍然在死后能得到安息。
他朝亚瑟笑了一下,那笑容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温柔了。“不同于我,他是个真正的英雄。英雄是不应该这样潦草地谢幕的,是吧?”
亚瑟的喉头像是突然被什么哽了一下。他轻声地、挣扎似地说:“未来总是比过去要长,让我们还是忘记过去的事情吧。”
但兰斯洛特只是抬起老国王干枯的手轻轻吻了一下。“那愿我在漫长的未来里也能见到您。”
※
他将已经变成废墟的卡默洛特抛在身后,接着一路向西,日夜兼程。夜里下起了猛烈的暴风雨,茫茫的原野变得宛如黑色的海面,他骑着马毫不减速地向着漆黑一片的远方狂奔,偶尔劈下的闪电照亮远方一座城堡的轮廓,显得颇有些阴森。他早已看清楚远处那正是王宫的轮廓,便更加倍地催马向前进。王宫里不知为何没有点灯,远远地他只能看见有一处是亮着的,他推测那里应该是礼拜堂。到了城堡门前,他意外地没有遇到任何守卫,城门大开,像是专门在等他一样。他心下疑惑,不过依然马不停蹄地朝着礼拜堂赶去了。
他没有看错,果然是那里透露出的灯光。礼拜堂狭小的门是关着的,但他从缝隙中也能看出来里面光芒很亮。他从马上下来,走上前去,推开了那扇门。那一瞬间光充满了他的视野,除了亚瑟结婚的那一次,他不记得还有什么时候这件屋子曾经如此明亮;所有光明的中间是亚瑟的姐姐,黑衣的女魔法师点起了所有的蜡烛,明亮的金火收敛了暴烈的形态,温顺地默默燃烧,她合上手中的书转过身,如同赐予幻境的女神亲临。
她回头见是兰斯洛特,便扬了扬眉毛。“我还以为亚瑟会赶在你前头。怎么,格尼薇儿跟你说了一切吗?”
她嘴里说出的名字轻易点燃了兰斯洛特的怒火。“事到如今您还有脸提她,夫人,您可真是不知羞耻!”
墨伽娜却不以为然地嘲笑道:“我有什么值得羞耻的?是她走投无路前来求我,我同情她,替她实现了愿望,顺带也实现了我自己的。这岂不是好事一桩?”
“您只不过是在利用她罢了!”
墨伽娜嘴角泛起一个冷笑。“要不是你帮忙,我哪里利用得着?”
她像个胜利者一样骄傲地对兰斯洛特炫耀,炫耀着格尼薇儿对她倾诉的痛苦:她在18岁那年从父亲口中得知自己将要成为亚瑟的新娘,他们的婚姻将是两个国家友谊与同盟的见证;她无比郑重地对待这份责任,同时也隐隐有一丝也许能收获爱情的幻想,却没想到梦碎得如此彻底,她嫁的丈夫在她以先早已爱上了别人,更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己和他爱的还是同一个。亚瑟给她周到的照顾、完美的礼节和应有尽有的珍宝与礼物,可是她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出于歉疚的补偿,甚至都补偿不了她内心的空洞。她像病人渴望圣子的触摸一般渴求兰斯洛特的爱,但兰斯洛特——
“你那时又年轻,又骄傲,亚瑟之于你就像是遮蔽一切的太阳,你眼里除了他之外何曾有别人呢?你真的不知道她的爱吗?但你回应过她吗?”墨伽娜从兰斯洛特的身旁擦过,她的话音近在耳畔,跟兰斯洛特头发上滑下的水珠一起,如同环绕过他咽喉的冰冷的蛇,“你甚至都不屑于拒绝。所以她终于绝望了,她恳求蜃楼女神赐予一个短暂的幻觉,于是我代替女神来到她的面前——别怕,你不是也没损失什么吗?你不过是被魔咒短暂地迷惑,而她在被从火刑架上解救下来的那一刻,经历了她此生从未有过的幸福。高洁的兰斯洛特骑士,这是你的施予、你的功绩呀!”
兰斯洛特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您快别说了!我?拒绝?您在开什么玩笑!倘若她真的爱我,我主动拒绝这样的垂青岂不是种冒犯?倘若不是如此,我自作多情难道不更是僭越?”
“哈!”墨伽娜以一声短促的笑来表达她的不屑,“所以你任由她待在求而不得的痛苦深渊,而你独享亚瑟的信赖、众人的仰慕和荣光万千?说到底不过是自私与懦弱罢了,你如此,亚瑟亦然——他明知自己做不到婚礼上的承诺,又何必把雷奥道格雷的女儿娶回来?”
“那是跟梅林与诸大臣商议的决定,雷奥道格雷主动上门提亲,”兰斯洛特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反驳道,“否则谁会愿意辜负一个女子的一生?”
“你也承认了那是辜负,”墨伽娜停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声音如同宣判,“虽说是众人商议的结果,但亚瑟若真想反对,你以为他做不到?他可是国王!我知道,你又要说他是为了整个王国好——可是格尼薇儿与此又有何干呢?她凭什么就要为此牺牲?如果亚瑟凭借他自己无法承担整个王国的重担,那么这顶王冠就应该从他头上摘下来,交给另一个人——”
兰斯洛特望向她的眼神充满了讽刺:“比如您吗?”
墨伽娜扬起头。“当然,我是乌瑟合法的继承人!尽管他后来处死了我的母亲与她的亲族,但改变不了我是他长女的事实。亚瑟本不是什么天选之人,石中剑则多半是梅林的自导自演——我也是魔法师,我懂得这些。所以他比我又多出什么?我在卡默洛特的王宫里长大,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懂得治国的方略,他只是个寄养在康沃尔乡间的野孩子,却突然跳出来夺走了本属于我的一切,我——”她美丽的脸有一瞬间被仇恨所扭曲,火光在她脸上留下诡异的阴影,但很快她又笑了,显得很轻松:“不过如今这些都无所谓了。”
“他再晚些时候就会来见我,大概是在午夜,然后他会杀死我。不过没关系,杀死我也不能让他获得解脱,反而会令他加倍地痛苦,因为——我是他在这世上唯一最后的亲人了。梅林早在多年前就已离开,圆桌骑士在愚蠢的内讧中死伤大半,他在你身上倾注了几乎所有不属于‘国王’的感情,可是最后却恰恰遭到了你的背叛。他会愿意宽恕你吗?”她笑得无比轻松愉快,在满室的烛‖光中光彩照人,“我还要问问他此时心里有多难过,会不会怨恨神没有给他庇护?他毕生都试图把卡默洛特建成他心目中的理想国,此刻看着它毁于一旦,是不是心如刀割?”
“如果他说是,那么想必我可以安心地把灵魂交给地狱的烈火,因为我终于也从他手中夺走了所有珍贵的东西,让他怀着我当年有过的不甘和怨恨死去。没错,他会死去,他会死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即使你走遍世上的角落,也无法找到他的坟墓凭吊一二——”
兰斯洛特的剑就在这一瞬间“唰”地出鞘,但墨伽娜手上那本厚厚的书跳起来将它死死咬住,漂浮在空中令他的剑动弹不得。“我可不能死在你手里,你不配杀死我。”她的口气很是倨傲,忽然又温柔下来,“兰斯洛特,你还记得许多年前你来到卡默洛特的那个春天吗?那时亚瑟才刚刚在梅林辅佐下平定了王国里的动‖乱,你也不过20岁出头,锋芒毕露得像刚从湖水中淬出来的利剑。那时候没有格尼薇儿,我也从不在你们的视野中‖出现,梅林把他保护得很好,所以他可以毫无顾忌地给你一切。”
她的声音像幽灵一样轻飘飘地钻进他的脑海,甜蜜而又充满恶意:“现在再回想起那样的日子,你是怀念呢?还是后悔呢?”
窗外的暴风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喧闹声传来,纷乱的脚步越来越近。墨伽娜看了一眼门口,说:“午夜到了,亚瑟埋葬了高汶之后带着他的残部赶回来了,我收获快乐的时候也近了。”
她朝她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你快走吧,兰斯洛特。你的未来还长着,愿它充满懊悔和空无一物的怀念。”
那本书随着她话音落下放开了兰斯洛特的剑,书页张开的瞬间他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整个人被推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墙面上,头晕目眩。
※
兰斯洛特又一次站在了远远能望见卡默洛特的地方,这一次城堡是他认识的那个城堡,天气也十分晴朗,微风和煦,他骑马站在原地出了很久的神。那个暴雨夜的雷声还在他脑海中回响,连同墨伽娜的话,还有烛火倒映在她金色眼睛里冰冷的光。她的指控毫无疑问充满了无稽之谈,可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也不得不承认,至少有一点是他没有办法反驳的,那就是他亲手将格尼薇儿推向了更深的绝望。他毫无疑问能感受到她频繁的暗示,只不过他当时并不知道应该怎么合理地、不伤害对方地主动消解,便自欺欺人地想着只要一直不给出反馈,她时间一长自然也就会丧失热情,一切就又能回到原样。仔细想想,这念头真是天真又不负责任——格尼薇儿是个活生生的人,人的欲‖望得不到满足,怎么会轻易放弃呢?
而且,如果向下一直挖掘到他心底最深、最阴暗的地方,他将会毫不意外地发现,这念头的根源的确是一种温和的漠然。他尊重格尼薇儿,履行自己的义务保护她、替她作战,不过仅此而已,他对她的内心感受并没有什么兴趣。而且,因为对亚瑟无可比拟的信任,他也从来不担心她会对自己产生什么影响。在他的原则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亚瑟,另一种是所有其他人。格尼薇儿因为出现得太晚,被他随手放到第二类里去了,所以即使她表现得再明显也没什么用,他根本就不在乎。
兰斯洛特心里是清楚这一点的。他对此感到抱歉,但哪怕从头再来一遍,只要他还遇见亚瑟,他的原则恐怕就仍然不会改变。对这原则本身他不觉得有什么愧疚,但是一旦他知道这给了墨伽娜机会,他便不得不好好重新审视一番。正想着的时候,他余光瞥见路上远远地来了一个骑马的人,因为天气热摘掉了头盔,明红色的头发随着马匹的奔跑而一下一下地飘动。兰斯洛特沉默地立在森林边缘的树荫里看着那人越来越近,相似的红发从兜帽里滑出来静静地垂落在他肩头。那年轻人英俊的面容越来越清晰,他在心里默默地做了一个决定。
等到距离差不多的时候,他开口叫住了那骑马赶路的青年骑士。“尊敬的大人,”他礼貌地问道,“请问您这是要到哪儿去?”
“卡默洛特,”年轻人一边回答,一边用他那双锐利的蓝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他,“我是亚瑟王的圆桌骑士,五旬节就要到了,我自然要赶回去参加庆典。”
“原来如此,”兰斯洛特又说,“那么您请继续赶路吧,国王和王‖后想必等您等得很焦急了。”
对方以奇怪的眼神看向他:“王‖后?哪里来的什么王‖后?你恐怕是来自非常远的地方,摘下兜帽,让我看看你的脸。”
太好了,还没有王‖后。听到他的回答,兰斯洛特松了一口气,便依言摘下了兜帽来,在对方大为震惊的一瞬间,他率先拔‖出了剑。
“请您尽全力奋战吧,兰斯洛特卿,因为您今天恐怕要命丧于此了。”
他平静地、甚至可以说是彬彬有礼地,对着那个披着凯盔甲的年轻的自己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身为湖上骑士被人传颂的兰斯洛特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来没碰见过这么强的对手,把他压制得死死的不留一丝翻盘的空隙。他既有些懊恼,又有更多的疑惑:“你的长相跟我很相似,但看上去比我年长不少。我们认识吗?”说话让他有些分神,险险才避过一击,差一点就被对方一剑砍中头顶一命呜呼了。
“不认识,”他那奇怪的对手十分自然地回答,“但您应该感谢我,因为我正在做的事可能会救亚瑟王的命。”
“救亚瑟?他怎么了?”兰斯洛特被他说得一头雾水,又有些紧张,“我走的时候他好好地待在王宫,这才不到一个月,发生不了什么吧!再说如果你要救他,那我们应该是同伴才对……啊!”
他被对手从马背上击落,从地上撑起身体的时候,他瞥见对方从容地下马,提着剑又朝他走来。“抱歉,恐怕不是。还有,您的话怎么这么多?”
兰斯洛特重新站起来,暗中咬了咬牙,知道这个对手恐怕是十分认真地要取自己性命,而且他很了解自己,格外难缠。但也正是如此才点燃了他心里的战意,打了这么久他也隐约有些摸清楚了对方的套路,他眼中流露出一丝兴奋,找准时机出其不意的一击让对方慌忙防守,连退了好几步,却紧接着又要应付他追上来的攻击,再下意识后退的时候,后背就撞在了一棵树上。
“看来你不打算好好交流,”双方的剑锋抵在一起,兰斯洛特望着对手近在眼前的脸,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而且你根本搞不清状况,如果真是想救亚瑟,为什么要来杀我?我才是最能保护他的人,无论是他本人的安全,还是他的国家。我能带给他他想要的一切。而你又算什么东西?”
他的神色莫名地让兰斯洛特想到墨伽娜的那个形容,锋利得像刚淬炼出的剑。他看着这个年轻的自己,那份强烈的自信或许会被不少人解读成目空一切的傲慢,但是听见他说这样的话,兰斯洛特却感到一种奇异的欣慰。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了,只是真抱歉要让你就停在这种地方——他默默地在心里对眼前面露杀意的自己说。
不过很快他就又作为未来的“自己”否定了方才的念头:不,其实也没什么可惜的,倒不如说这样正好——他对这一年还有印象,他记得这是格尼薇儿到来前的最后一个五月,当年的秋天,卡默洛特和雷奥道格雷王的盟约确立,亚瑟和格尼薇儿的婚期定在第二年五月,那时候还是兰斯洛特作为亚瑟的使者去新娘的家乡迎接她,迎亲的队伍在人们送上的鲜花与祝福中离去,又在五月的艳阳中归来。
如果这个世界里,“兰斯洛特”不再存在,那么亚瑟就不会被他变成共犯,或许他就有可能真的爱上格尼薇儿(或者即将跟他结婚的任何一个女子),给她一个幸福的婚姻。那样的话,墨伽娜不会有机可乘,圆桌骑士团不会分裂,亚瑟总会有办法把那些黑暗中蠢动的影子一一消灭,他的国度或许就可以长久延续下去,如同废墟上的花朵和屋檐下的传说,一代又一代。
兰斯洛特不知道这个美好到虚幻的未来有多大可能实现,但是他愿意试一试。反正,于他而言,也没有什么损失。
他忽然回想起当年亚瑟跟格尼薇儿结婚时的样子,他站在圣坛上明亮的光里,如同朝‖阳、如同皎月、如同展开旌旗的军列,高贵、威武而又圣洁。与之相对地,他又想起在卡默洛特的废墟边上见到的,那位日复一日凝望着断壁残垣的年老的国王。
——就这么办吧。他记得临别前,他曾怀着温柔的心情吻了那位老国王的手,愿他能真的看到未来。
兰斯洛特仰面躺在地上,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喘气声。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居然会输给一个连名讳都不知道的、半路突然闯出来的对手,被他的剑当胸刺穿,倒在一抬眼就能看见卡默洛特的地方。他的力气开始快速地流失,视野也逐渐变得模糊,越发迟钝的头脑似乎识别出对方露出了一个颇有些复杂的神情,然后用剑锋在他胸腔里翻‖搅了几下。
地上的人已经不动了,兰斯洛特握着剑柄的手顿时重如千斤,他支撑不住地也倒了下去,并且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迅速地变冷和失去知觉。“抱歉。”他嘀咕了一句,不过不是对被他杀死的人,而是对远处那座宫殿里等待他回去的亚瑟。等到听说他的死讯、而且得知他是被以如此残忍的手法杀害的时候,亚瑟大概会非常伤心吧。
他倒在地上,散开的长发像一滩血。他模模糊糊地想:别担心,这是我欠你的。我大概是终究得不到你的宽恕,但是,如果我这样做可以或多或少地弥补我的过失,那么我应该可以获得安息。唯一令人觉得遗憾的是,我将无法到达你的理想国。
但是——他想起《约翰福音》中的句子——“娶新妇的就是新郎,新郎的朋友站着,听见新郎的声音就甚喜乐。”
“他必兴旺,我必衰微。”
——若他能得兴旺,我必不惧衰微。
※
最后他再次来到卡默洛特的门前,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有马。他沿着缓坡一路慢慢走向城堡的大门,此时大概是春‖夏‖之‖交,柳树的枝条上长出新的嫩叶,垂落到水里,不远处的水边停着一艘船,船上整整齐齐地收着黑帆。兰斯洛特走到王宫门前,守备的卫兵认得他,便放他进去了。院子里全都是熟悉的景致,他漫无目的地四下走着,忽然听见有人叫他,他四下张望,最终看到了雀跃着朝他奔来的黑头发小男孩。这个小王子还没到开始学剑术的年纪,也比兰斯洛特记忆中任何一个样子活泼得多,看见他出现便等不及地跑了出来,高兴地叫道兰斯洛特你回来啦!
“呃,是啊,我回来了。”他初来乍到,可对方却像是早就认识他的样子,只能先顺着对方说下去。一边说话他一边打量着周遭,猜测这是哪里,什么年月,或者说是哪个世界。不过最终他放弃了,眼前的卡默洛特看起来安宁、祥和,正如他早年记忆里的那样,唯一不同的是这里还远没有什么亚瑟王、什么圆桌骑士,只有一个叽叽喳喳的小王子,头发很柔软,金色的眼睛像蜜糖。
或许他还有对恩爱的父母,或许他还有个友善的姐姐,谁知道呢。
兰斯洛特忍不住伸手又揉了揉小王子的头发,感觉有种温热的东西紧紧包裹住了他的心,有一点发烫的疼,又觉得好像要化了。
“您刚刚说要带我去什么地方来着?我们走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