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绝》扶子不好吃

1、莫痴

　　这该是一个偏僻的地方。

　　行人往来少，飞鸟迹亦无寻。

　　在群山萦绕之间，有一处清亮湖泊。碧草落英，杨柳垂堤。湖边向东约摸四里，有一木质小屋，屋前芳华馥香，莺啼燕翔，杂草却也无人打理。

　　杂乱其间，一斑驳墓碑肃穆伫立，面朝北方。

　　风飒飒，景萧瑟。

　　碑上书曰:

　　“一生痴绝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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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了吗，咱村子里来了个白面书生，长得好生俊俏。”

　　宋贺没停下砍柴的动作，大汗淋漓地道：“那没甚气力的书生来咱们这穷乡僻囊的作甚？定是忍受不了几日的，现在又正值农忙，热得很，忙的很，他怕是没几日也就受不了回去了。”

　　同他说话的人道：“那可不一定，人家估摸着是过来玩乐的，怎会做这等粗活，我听说这人过来之前就买了块地，单单是建那院子就用了不少功夫。”

　　“穷苦村落有甚可供这读书的小少爷玩乐的地方，知道苦了也就待不住了。”

　　“大概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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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兄弟，劳烦问问冠城村可是此处？”一个俊俏的少年郎拦住宋贺问道。

　　宋贺看他面善，不由得停下脚步，道，“正是。”

　　少年郎闻言轻笑，说：“我是刚搬来这村子的，还不认路，这附近几个村子太像，一时竟分辨不清，劳烦兄弟了。”

　　少年郎长的好看，笑起来更是迷煞人眼，宋贺是个粗人，腹中没点墨水，说不来什么赞美的话，只觉得这人是好看，顶顶的好看，许是神仙也不如的。

　　宋贺忙摇头，憨厚笑道：“不算什么不算什么。”

　　少年又道：“这位兄弟，我初来此地，不知兄弟能否引我去里正家一趟。”

　　宋贺点头，心下想这人大抵就是之前说要来村子里暂居的读书人，果然是白净文弱的小少爷，然后便引着少年往里正家走去。

　　少年在里正处弄好了户籍等琐事，便暂时在这村里扎根了。

　　出了里正家少年对宋贺拱手道：“在下莫痴，方才劳烦了。”

　　宋贺也拱手：“宋贺。”

　　莫痴轻笑：“宋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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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贺再见莫痴已是三天后，莫痴身着青衫，三千青丝随意用绳子挽在头顶，面白如玉，眉目温顺，腰间挂着精致玉佩，手中拿着折扇轻轻扇动，叫村子里来来往往的粗人都停住了脚步。姑娘们更是频频偷偷看他，末了还聚在一起交谈，虽是乡下姑娘，不施粉黛，也个个面颊浮粉。

　　莫痴看见宋贺，展颜一笑，道：“宋兄弟。”

　　宋贺回道：“莫少爷。”

　　莫痴好笑：“叫我莫痴便可。”

　　宋贺张张嘴：“莫……”

　　“罢了，”莫痴好笑，“我初来时承蒙宋兄弟引路，着实帮了我不少，我便叫你一声大哥，不知宋大哥可愿意认我这个贤弟。”

　　顿了片刻，宋贺道：“莫贤弟，我是个粗人，你若是不嫌弃，我便是你大哥了。”

　　莫痴笑的好看，直教宋贺看呆了去。

　　莫痴看他身形高大，剑眉俊目，肤色偏黑的呆愣样子，不觉笑的更好看。

　　莫痴心想，这第十世投胎做的乡野农夫，竟是最像第一世那个呆愣木讷的员外家的傻儿子宋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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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犹记得那时他也是这般，高大俊朗，明明是员外之子，却憨厚老实得很。自己一个好容易修炼成仙的小妖怪，终是受不了天上戒条森严，偷偷下了凡，正正被这呆子捡到。

　　这呆子叫他仙子，对他极好，几乎把他供起来似的。

　　莫痴昔日因是寺庙内的一只仙鹤，沾染了佛气，有了灵性后就藏在了山后的湖边，日夜修炼。先是成了个小妖怪，而后又因不曾杀生，以晨露为食，日月为被，通体不染邪气，终是成了仙。

　　大概是修炼太久，又太顺遂，未食过人间烟火，那次便一头栽了下去，把心与了那呆子。

　　他问那呆子：“你整日里叫我仙子，若我真是仙子，你当如何，人与仙可是不能私通的。”

　　宋徽耿直道：“你若真是仙子，我便与天上神仙作对，也要娶你为妻！”

　　“娶我为妻，我可是男子。”

　　“男子又如何。”

　　莫痴心中甘甜。

　　于是后来得知那呆子竟要与他人成了亲时，这只几百年没杀过生，浑身上下都透着天地灵气的仙鹤终是堕了魔。

　　婚宴当日，员外上下七十二人，来贺宾客并喜婆之属一百二十人，竭尽死在了小仙鹤手下。

　　那日莫痴也穿了红衣，水袖翩跹，衣衫飞扬，眉眼精致宛若画中，脚下踏着快两百条人命汇成的鲜血，笑靥明媚，缓缓朝堂中唯一还活着的宋徽走去。

　　“来，我们拜堂。”

　　宋徽看他，仿佛不认识他一般。

　　莫痴笑：“到哪一步了，一拜天地？”

　　“莫痴？”

　　“嗯？”莫痴瞪着明澈双眸疑惑地看他，眼中依旧澄清干净，眼角的血滴却为他凭空添了几丝凌厉媚意。

　　“你做错了事。”

　　莫痴不答，只道：“你说过要娶我的。”

　　宋徽沉默。

　　于是莫痴自顾自道：“一拜天地。”

　　宋徽竟是配合着他冲天地低了头。

　　“二拜高堂。”

　　满地残躯，宋徽握紧了拳头。

　　“三入……”

　　“大胆莫痴！”莫痴未说完，边听天边有人驾着白云领着数十天兵，威风赫赫道，“尔私自下凡已是触犯天条，如今手上又沾染了一百九十二条人命，你可知错！”

　　莫痴抬头，吃吃笑道：“可否等我先拜完堂。”

　　“荒谬！”那仙人怒喝，抬手便要降服莫痴。

　　莫痴到底只身一人，还只是个小仙，你来我往之间不敌对方，落了下手。

　　最后一击，竟是宋徽跑上来替他挡了下来，区区一届凡夫俗子，受此一击必将魂飞湮灭，连转世也无可能。

　　那日莫痴抱着宋徽的的尸体服了软，只求天庭给赎过的机会，他拼尽一身修为，护住了宋徽魂魄，并送他入了转世。

　　宋徽魂魄微弱，转世也需历劫才能长命百岁，十世之后才能使魂魄恢复。

　　他跪在数十天兵前，求他们让自己护他十世，帮他渡天劫。

　　天劫何其厉害，何人又能扛过十次，一个小仙，十次过去等于灰飞烟灭，转而又想到什么，上仙便允了他。

　　十世，宋徽当过帝王，书生，富家子弟……每每莫痴都会找到他，为他挡二十岁时的天劫。

　　然后看他或妻妾成群或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是他欠他的。

　　他后来也没能拜完那没拜完的堂，没问那呆子是不是因为他是男子所以才去娶了别的女人。

　　他杀了宋徽亲朋，杀了他妻子，宋徽却还是给了他一条命。

　　太多东西都不重要，他毁了宋徽一场婚宴，那就还他十场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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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贺与莫痴慢慢走的很近，一起入山中打猎，播种，聊天。

　　又是几个月，宋贺开始疏远莫痴，因为村中已有了二人断袖分桃的传言，半年后，宋贺说他要成亲了。

　　对象是村中的姑娘，人很好，温柔贤惠，长的也是清秀，脸皮薄得很，极易脸红。

　　莫痴笑着贺喜，宋贺也憨厚地笑。

　　宋贺成婚那天，莫痴看他喝酒喝的面红耳赤，应付着宾客。

　　晚点莫痴道了别，去挡那最后一次天劫。

　　业火焚魂。

　　疼痛由内而外，连绵不绝，教人头皮发麻。

　　于无尽烈火间，他仿佛看到昔日天光正好，宋徽执起他的手，他们二人皆着红衣，站在堂中，旁的人纷乱的说着话，宋父宋母笑的牙不见眼。

　　然后喜婆如唱词般叫道：

　　“一拜天地。”

　　他与宋徽笑拜天地。

　　“二拜高堂。”

　　宋家父母满面笑意接连点头。

　　“三入……”

　　莫痴脑中咣当一声，喜乐的氛围一转，只剩满地鲜血，倒在血泊中的新娘的嫁衣好看极了，而宋徽则看着他，道，你做错了事。

　　莫痴叹息。

　　他在这三千凡尘之中挨的太久，也该要湮灭。

　　终究是他欠过宋徽，但宋徽到底还有过几个完满和乐的生世。

　　人说十全十美，他拼了不入轮回给宋徽争来这十世轮回，然却不愿再陪他看完这最后一世。

　　他想，就到这儿吧。

　　着实是，看不下去了。

　　然那年宋徽说心悦与他，世间万般不比此情此意，怎的后来就着那一袭红袍，与别人拜了堂。

　　几辈子了，莫痴哪次见他年岁安稳、儿孙绕膝的时候，不是想着，若自己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恐怕诸事又大有不同，哪怕他喜的不是自己，拼了这颜面扫地，嫁与他为妾又何妨？

　　业火又烧了起来，可真是灼热难耐。

　　罢了，罢了。

　　就这么去了。

　　大抵也算落的个干净体面，再不必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