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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雨水 ...

  •   出征乃是大事,天子又怎会真让一位文官独自领兵。在家中禁足几日后,燕麟晗接到天子圣旨,让他与穆知然一同出征,不过这一次,燕麟晗作为副帅,穆知然则是主帅。
      天子临时换帅,燕麟晗军中将领不满,纷纷登门造访。燕麟晗心中同样郁郁,天子派一名文官领军,如何能震慑军中,统御将领?
      燕珏给几位将军上好茶水,挥手让厅中侍从皆退下。燕麟晗捧起茶盏,向在座同僚举杯,随后一饮而尽。同僚们与燕麟晗出生入死多年,知晓这杯茶燕麟晗喝得分外苦涩,天子若是不满,大可命穆知然为副帅,竟命一区区文官挂帅,这些跟随燕麟晗左右的将军们当先不服!
      一杯茶饮毕,坐在右下一位的国字脸将军愤懑地掼下茶杯:“自打去年冬日侯爷大胜回朝,这穆知然就日日在圣人面前编排侯爷,如今又要领兵挂帅,文官领军,这是明目张胆地打压我们武官!”
      “那穆知然我曾见过,一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这样的人大喇喇地走在我们前头,让狼牙军看到,敌人军心大振,我军气势散漫,这仗还怎么打!”另一位将军接口道,文官挂帅历朝历代可有先例?诸将心里都憋着一口闷气,不吐不快。
      燕麟晗心中更是憋屈,他从不看轻文臣,相反他对那些文官心中颇有几分敬重,老燕侯曾与燕麟晗说过文士才思敏捷,文武相彰,才能共佐天子。他入朝为官后,从不与文官结仇,不知这穆知然到底是哪里看不下去自己,日日与他作对,没毛病也得挑几处毛病出来,燕麟晗可不记得自己得罪过那位左谏议大夫。
      “这天子也是可笑,下了个糊涂圣旨,他就不怕此仗打输,江山危矣?”国字脸将军显然气极,连不敬之语也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燕麟晗面色陡变,冷下脸来,目光剜得那国字脸将军不敢抬头与之对视。
      “这话大家没听过。”燕麟晗比这些在座的将军们年纪要轻,但比这些将军们知些分寸,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也不该听,他心里有数。
      国字脸将军也知晓自己失言,忙拱手向燕麟晗赔罪。燕麟晗摆了摆手,现在非常之时,自己手中的兵绝对不能乱。可那天子圣旨委实让人坐立不安,堂堂定国侯成了一四品文官的副将,他的脸往哪里搁。
      燕麟晗起身,向分座左右的将军们抱拳一礼:“各位将军,此乃天子旨意,我等也只能接受。各位将军多年前就与家父一同出生入死,麟晗敬各位将军如叔伯,此仗还需仰仗各位叔伯,麟晗望各位叔伯与从前一般,支持主帅,打赢此仗。”言罢,燕麟晗躬身下拜,令人动容。
      在座的将军们打仗不输于人,心思却单纯,听得燕麟晗将他们比作叔伯,感激不已,诸人连忙起身向燕麟晗回礼,一齐道:“侯爷放心,我们自有分寸,这场仗必须胜,但功劳可轮不到他穆知然!”
      燕麟晗直起身,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主帅是穆知然又如何,他领的还不是玄甲苍云军,燕麟晗自有办法攥住军权。

      刚入春,长安城的景色里还带着几许凉意。今日天气阴沉,似不久有雨,冉泽清腋下夹着伞,撩起衣角迈进了穆知然的府邸。
      官列四品的左谏议大夫正在四敞的厅中饮茶,青白相间的帷幔自四面垂落,随微风飘动,将穆知然清拔的身姿朦朦胧胧地遮挡住。
      守在厅外的家仆替冉泽清拿了伞,笑盈盈地邀他进屋:“老爷说冉御使若是来了,无须通报,请您直接进去。”
      冉泽清潇洒地掸了几下衣袖,弯起嘴角笑了笑:“那我便‘登堂入室’了。”说罢,当真脱掉靴子,抬脚跨进了厅堂。
      立春刚过,新茶已上。
      厅内茶香清雅,袅袅传来,冉泽清嗅了嗅,拂开重重帷幔,径直往穆知然那方走去。一张几,上置一壶香茗,冉泽清刚走到穆知然身边,一杯新濯的茶就摆在了面前。
      “吃茶,刚到的顾渚紫笋,品品今年味道如何?”穆知然点着茶杯对冉泽清说。
      冉泽清盘腿席地而坐,茶杯之中茶色淡绿透亮,香味醇厚,的确是上等的顾渚紫笋。穆知然出身长歌门,平日偏爱的便是产自吴兴的顾渚紫笋,这茶须得清明前采摘,上贡朝廷,乃是贡茶。穆知然煮的这一杯茶应是上品,冉泽清抿了一口茶,搁下茶杯打趣道:“圣人赐的好茶,我倒是沾了你的光了。”
      穆知然抬头,面上难得露出笑容来:“不喝过几日就没法喝,等我回来不知何时,茶就陈了,那就糟蹋了圣意。”说着,他又给冉泽清的茶杯里续了一杯,“何况这茶本该是归你的。”
      冉泽清险些将口中的茶水喷出,他掩袖擦了擦嘴边的茶渍,讪讪摆手:“知然你莫折煞我,我可没你那般胆子,每日都要刺那么一刺定国侯。”
      穆知然睨了一眼冉泽清,收起了脸上笑意。冉泽清是御史中丞,这上书弹劾朝臣之事本就是他分内之事,哪轮得到穆知然,但有些事,冉泽清没法做。
      冉泽清将手抄在衣袖里,换了个惬意地姿势胳膊肘撑在小几上,对穆知然挤眼:“这次你可是胆大,居然就要了燕侯的兵权,我现在是信了你说的,圣上是真要对定国侯府动手了。”
      穆知然清冷的面容上划过一抹阴霾,他的心思也只有冉泽清知晓,定国侯一门忠烈,他何必好端端地去弹劾燕麟晗?
      “燕麟晗军功堆得越高,圣人就越忌惮,燕麟晗跌下来也摔得更惨,只消一次战败,圣人就要拿燕麟晗开刀了。”冉泽清直直望向穆知然,所谓旁观者清,他与穆知然或者说朝中其他大臣们皆看出了圣人的心思,唯独燕麟晗还未察觉,只当穆知然弹劾他是为敲打他提醒天子定国侯府功高震主,殊不知穆知然真正要提醒的人是燕麟晗。
      “这一仗是最后一仗了,多年战火将熄,圣人该聚拢皇权,震慑百官,统御朝廷,定国侯这一仗就算赢了,也逃不掉。”穆知然说这话时让人听不出感情来,但话语中透出的森森寒意着实钻进了冉泽清的骨子里,冉泽清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
      冉泽清蹙眉,穆知然心思机敏,他最早看出天子心思,也最先察觉朝中无人敢保燕麟晗,他却毅然出面,借弹劾燕麟晗之机提醒燕麟晗小心圣意,又想借此让天子明白,燕麟晗虽功高震主,却小过不断,于私德有亏,并非完人令人忌惮。可如此做,穆知然倒也沾了一身腥膻,在朝臣眼中,穆知然已是阴险小人般的存在,人人皆记恨于他。
      “你就不能换个办法,非要上表弹劾?”冉泽清原是想助穆知然一臂之力,却被穆知然拦下,一来穆知然不愿冉泽清也入泥潭沾上一身脏,二来由御史台出面弹劾朝臣正中天子下怀燕麟晗凶多吉少,故而冉泽清这个御史中丞就一直在朝中远远望着,什么也无法做。穆知然果真心思通透,拿捏天子心思极其准确,他第一次上表弹劾燕麟晗时,罗列罪名甚重,天子深知此时处置燕麟晗会动摇军心,后来几次,穆知然上表弹劾皆是无关痛痒小事,却正中天子下怀,天子借穆知然之手敲打燕麟晗,意在振扬皇威,而天子也没法拿小事重罚燕麟晗,此一举两得,天子高兴,燕麟晗性命得保,穆知然把分寸和时机把握得分毫不差,着实让冉泽清敬佩!
      穆知然颓然一笑,他素来在朝堂上身姿卓著,很少会有失落神情,可这一笑,却似是穆知然卸下的伪装,将其本真尽显无遗:“我若护着他为他说话,圣人定会认为他拉拢朝臣,结党营私,这罪可更大了。”
      “所以你就费尽心思日日编排罪名弹劾他?”冉泽清失笑,燕麟晗有句话真没说错,穆知然就是日日都在想方设法给他罗列罪名,却是为了保他。
      穆知然呷了口茶,这是新茶又是贡品,可品来滋味却是一般的很。
      见穆知然低头不语,冉泽清凑近了他,低声问:“你分他军权又是为何?”
      穆知然抬眼,奇怪地看向冉泽清,这人与他是同门,在长歌门时,两人私交甚笃,入仕之后,两人又同朝为官,关系更不一般,两人心思能够互通,但有时却探不到一块去,就好比这一次。
      冉泽清故意板起脸来:“我真想不到。”
      穆知然叹息一声:“这仗若赢了,圣人会认为功劳在我不在他;若输了,我会向圣人进言是我指挥失误,而且这圣旨是圣人下的,圣人又怎会认错,气极之下必将罪名一股脑地推给我,就算圣人追责燕麟晗,他也是小罪,还摊不上死罪。”
      冉泽清倒吸一口冷气,穆知然为了保燕麟晗连自己命都算进去了。
      “值得吗?”冉泽清为穆知然担心。
      厅外细雨渐落,染湿了石板小路,廊边桃花浸润,笼一色烟水漫漫。
      “我这条命,本就是他们家的。”穆知然目光越过冉泽清,望着厅外的雨幕,低声说道。
      冉泽清回过头,见雨已落下,他悻悻道:“古人说遇雨则吉,燕麟晗遇见了你,是他的运气。”
      穆知然站起身来,漫步走至厅门边,伸手去接屋檐上落下的雨水,苦笑道:“若他能思患而豫防之,倒也应了这场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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