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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小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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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春分大军开拔至此时已过了将近两月。二十万苍云大军驻扎在范阳城外,却一直按兵不动。起初诸将认为穆知然在筹谋定计,可两月大军未动一步,又时常受叛军袭扰,诸人皆不胜其烦。军中早已有不平之音,穆知然听在耳中,仍未下任何攻城命令,只在军中下了一道不痛不痒的军令——“若遇敌打退便可,不得追击,违者军令论处!”虽说穆知然二十杖杀威棒打得苍云军心有余悸,可那日后,穆知然并未再惩处任何人,诸将对穆知然的余悸也便消了不少,尤其是赵从龙。
这一日,暑气蒸腾,赵从龙扯开铠甲领口,擦掉额头汗珠,领着几十骑先锋营士兵巡逻。许久未曾大战,赵从龙心里憋着口闷气,今日又轮到他巡逻,几次他皆未遇见任何伏兵,心情更加不爽,心道文臣毕竟是文臣,胆子忒小,穆知然来到范阳城快两个月,驻扎城外三十里按兵不动,是打算留着史朝义的那些残兵败将过年不成!
想到此,赵从龙更是憋屈,他看向范阳城楼,转头对身后的苍云军说:“兄弟们,憋了这些天仗也不打,你们手痒不痒?”
身后苍云军们早就想酣畅淋漓地打一场,听赵从龙这么说,纷纷举起刀盾应和:“想!”
赵从龙一声大笑,陌刀指着范阳城头说道:“走,我们去让史朝义开开眼界!”
穆知然自来到此处后便没再穿过那身银铠,琴匣放在一旁也许久未打开过。不过他书案上的笔墨用得倒快,半月就要换一次,今日他又发觉案头墨石只余指盖大小,他正要走出帐外让人换墨,却与一人撞了满怀。
玄甲磕人,穆知然的额头正巧撞在了对方的军盔上,顿时红了一片。穆知然揉着额头,睁眼见燕麟晗一脸焦急,皱眉问:“燕侯亲自来,是为何事?”
“救人!”燕麟晗吐出两字,而后似想起什么,拱手向穆知然拜了拜。
穆知然眉头锁得更紧,按他编排,这段时日内苍云军不会与叛军有大规模作战,更别说陷入险境,难道说……穆知然猛然睁大双眼,瞪着燕麟晗:“是谁带的兵,是不是赵从龙!他们去了多少人!”穆知然虽是焦急,但更加气愤,赵从龙这鲁莽脾气终是酿成了大祸。
燕麟晗本要替赵从龙开脱几句,却见向来镇定自若的穆知然气得咬牙,终究未开口,赵从龙是老燕侯留给燕麟晗的下属,这些年来燕麟晗对其极为尊重,也深知赵从龙的脾性,没想到自己一味纵容,却是害了老将军。
“请穆帅准许我领一千兵马前去解围。”救援赵从龙刻不容缓,燕麟晗接到消息时就想立即领兵去救,奈何他现在是副帅,再加之这次是赵从龙违抗军令,若不请示穆知然,就算他救回赵从龙,穆知然也会重罪治他。燕麟晗当机立断,决定先向穆知然请令,不论穆知然答应与否,他都要去救赵从龙。未等穆知然点头,燕麟晗从地上站起,转身就要去调兵。
穆知然脸色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他一把拽住燕麟晗:“我还未答应,燕侯要擅自调兵遣将?”
燕麟晗背对穆知然,决然点头:“我只是来告知穆帅此事,不论穆帅答应与否,我皆要去救赵将军!”
“赵从龙是被叛军诱入西南那夹道之内,遭遇埋伏,你当真觉得一千人就能救得回他?”
燕麟晗笑了笑,话里带着不容辩驳的语气:“救不回也得救,父亲当年也是这么对穆萧然说的。”说罢,燕麟晗挣脱了穆知然的手,疾步走向先锋营。
穆知然拂袖负手,他望着燕麟晗决绝背影,感觉额上刚撞击之处愈痛,忙用手轻轻按了按,发现竟肿了起来。
距范阳城西南十里处,两峰高耸入云,峰间小道蜿蜒,鲜有人迹,如今却是尸横遍野,玄甲蒙尘。赵从龙领的几十骑苍云军在驰往范阳城途中遭遇一队巡逻叛军,赵从龙二话不说领军冲杀,叛军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只得往西南撤退。赵从龙打得正过瘾,见叛军退走,急忙追赶,刚追入这夹山小道,赵从龙发觉不对,未及调转马头,数支羽箭自两侧山峰飞射而出,瞬间取了四名苍云军的性命。
与此同时,山顶巨石滚木源源不断砸下,或砸中苍云士兵,或封住赵从龙等人去路,赵从龙犹如被困在彀中,进退不得。赵从龙生性鲁莽,但也是一名悍将,他大喝一声,让剩余的士兵以盾为凭,诸人聚在一起,陌刀自盾牌缝隙间伸出,坚守不动,只等援军来救。
叛军见赵从龙军阵无法攻破,遂派出一队人马厮杀过来,赵从龙凛然不惧,一人持盾挡住四面而来的箭矢,陌刀旋过头顶,一招砍掉三名叛军头颅。然而,赵从龙带领的兵不足百人,此时已折损十来人,叛军隐于山峰之间,不知其数,赵从龙估计约莫也有近千人。赵从龙命令士兵严守阵型,未有他之命令不得随意变动,他一人在阵外抵挡,可终有力不从心之时。一个时辰后,赵从龙身上伤痕累累,背部也中了几箭,守在阵中的士兵见主将这般模样,再也顾不得主将命令,两名苍云军从阵中脱出,一人扶住赵从龙一边,想要将赵从龙送入阵中。
有人送死,叛军箭矢再发,左边一苍云军眼见箭矢要射来,赶紧以身替赵从龙挡住箭矢。箭刺胸口,那苍云军拼着一口气,用背挡住羽箭,最终将赵从龙安全送入阵中,可他却再也无力站起身来。
赵从龙眼见跟随自己多年的士兵身死,懊恼不已,直至此刻,他终于明白穆知然为何要下那道军令,可此时后悔已然来不及了。
燕麟晗快马加鞭,领一千苍云军直奔西南山道。就在他抵达山道时,却见山道入口已被巨石及滚木封住,若要搬开这些巨石和滚木,又得耽搁多时。
身后一阵隆隆马蹄声压迫耳膜传来,燕麟晗心中一突,以为范阳城叛军趁此机会攻来,燕麟晗调转马头,握紧陌刀,却见前方一熟悉身影纵马而来,他背负琴匣,身后玄色浪潮滚滚,竟是穆知然又领了一营苍云军赶来。
及至燕麟晗身前,穆知然背上衣衫湿了大半,他来不及与燕麟晗多说,指着山峰后一密林说道:“此处还有一条叛军不知的小路通往左峰之下,速跟我来。”
燕麟晗听得穆知然此言,不得不佩服穆知然心思决断,穆知然早已将范阳城三十里所有地势记在心中,他书案上那一叠叠朱墨相间的纸笺便是证明。
“燕麟晗领命!”燕麟晗一声令下,命先锋营一千士兵跟随其后,与穆知然前去救援赵从龙,而穆知然领来的一营苍云军一边搬动封路巨石滚木,一边驻守此处,以防范阳城内叛军偷袭。
穆知然与燕麟晗寻到赵从龙时,赵从龙身侧只剩七八苍云军护卫,人人身上满是伤痕,赵从龙的玄色铠甲更是甲片脱落,白色里衣浸染鲜血,伤口皮肉翻卷,人已气息不稳。
燕麟晗当先一步,扶住欲昏倒的赵从龙,老将军瞳孔发灰,几乎已显出濒死之相。纵然赵从龙不听军令鲁莽出兵,但此时燕麟晗心中悲愤不忍责怪老将军。燕麟晗负起赵从龙,入口已被打通,燕麟晗沐在箭雨之中,挥刀砍倒身边叛军,与众人突围。
穆知然打开琴匣,一柄墨色长剑跃入手中,他与燕麟晗比肩而行,燕麟晗砍倒左侧叛军,他便砍倒右侧敌人,两人沉默不言,配合却是亲密无间,在场诸人不论是苍云军还是叛军,皆佩服穆知然与燕麟晗的默契。
燕麟晗成功救出赵从龙后,穆知然命他速速将赵从龙送入军中医治。燕麟晗见穆知然转身又要折回夹山小道内,一把握住穆知然的手,止住对方:“你不是说此处利于敌军伏击,赵将军平安脱险,你也快回去。”
燕麟晗自小从军,手掌上遍布老茧,有些磕人,穆知然却未挣开,他只淡淡一笑,旋即敛去笑容,一手指着夹山小道说:“左峰那条小路已被叛军知晓,我得去毁了它。”
燕麟晗目光越过穆知然身后,见已有数十名苍云军在洞口填埋炸药,燕麟晗惊诧地咽了口口水,再见穆知然沉静神色,心头胆寒,他讪讪松开穆知然的手道:“我等穆帅回营处置。”
穆知然收回手,向燕麟晗点了点头。
赵从龙身受重伤,穆知然命军医好生诊治。然对燕麟晗,穆知然却没那么大方。赵从龙是燕麟晗手下的兵,下属犯错,燕麟晗脱不了干系。燕麟晗亦知军法不得违,第二日脱下玄甲,赤裸上身,在烈日下,跪于穆知然军帐之外接受穆知然惩处。
穆知然入主苍云军两月有余,只在出征前惩处过赵从龙等二十军棍,自此后从未下令处置任何人。军中亦传言穆知然还是忌惮燕麟晗声威,不敢随意下令。昨日赵从龙违背军令贸然出兵,穆知然也未下令惩处,今日燕麟晗主动请罪,诸人认为穆知然也不会处置燕麟晗。
然谁知,燕麟晗跪在烈日下两个时辰,穆知然一直未从军帐中走出。有敬重燕麟晗的士卒要替燕麟晗送些吃食,却被燕麟晗拒绝。而军中那些老将军无一人替燕麟晗求情,他们久在军中,知晓军法难违,燕麟晗统御下属不严,有违军规,合该严惩,不过他们见穆知然久久不下令,心里便多了一分考量,穆知然若真要惩处燕麟晗,一早就会惩治,何须等到现在。
果然如老将军所料,午饭用过,穆知然走出营帐,他淡淡瞥了一眼跪在面前的燕麟晗,向他伸出了手来。燕麟晗不解穆知然何意,但见穆知然面上表情无甚不妥,他将手搭在穆知然手心,穆知然手腕稍稍用了些力,扶燕麟晗起来。
“多谢穆帅。”燕麟晗抱拳向穆知然道谢。
穆知然仍没什么表情,他走到燕麟晗身侧,淡淡道:“燕侯不用谢我,你与赵将军皆得到了教训。此役损失了八十七名苍云军性命,这些军人的安抚费用,从你与赵将军的俸银里扣,我就不上报天子了。”
燕麟晗心中一紧,穆知然这是在替他掩饰过错,若昨日赵从龙违背军令一事传入天子耳中,就算穆知然不追究他们违背军令,只怕天子也不会饶过他们。
燕麟晗神色复杂地望了一眼穆知然,身边人一如换帅那日清俊挺拔,可他的背脊却似瘦削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