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醉翁亭 ...
-
午后阳光散漫地照在脸上,光线所达之处轻尘飘飘浮浮,沈绾手支着脸靥,眉头深深锁着,仿佛被困在梦境中无法挣脱了。
远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就在瞬息之间,伴随着“桄榔”一声门被撞开的声音,沈绾终于逃离了梦魇睁开了眼睛。
“阿姐阿姐!”
来人进门后也未作停留,逆着光看不清模样,直到跑至她身前才能看清他的样子,英挺乌黑的眉毛,恣意张扬的笑,还是她记忆里那个明亮的样子。
沈绾低头扫了一眼桌案,被她压在手肘下的宣纸上墨迹已干,上面只写了一个“封”字,这才从恍惚的神思中完全清醒过来。
“什么事这么急?我让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沈绾下意识顺额头碎发,手刚抬起又想起此时她梳的是男子发髻,头发都被绾到头顶,并未有碎发,便又无所适从地放下手。
沈绩眉飞色舞,全然不管沈绾刚问的问题。
“阿姐阿姐!你猜我刚听到什么了?”
沈绾抬头看他,见他那副手舞足蹈的兴奋样子,周围仿佛一下没了声音,连动作也被定格在那里,逐渐变为灰白,然后又被撕裂。
“阿姐!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沈绩高兴的眉眼逐渐没了笑意,发现他阿姐走神了,忙晃了晃手,趴伏到桌子边上,一手指了指门,“将军那边刚刚传来消息,要阿姐带着剩下的兵去郦石和大军汇合!我们终于可以见到将军了!”
“是吗?”沈绾喃喃道,等她回过神来才明白沈绩说的是什么。
元鼎十八年,裴星则终于得偿夙愿娶得年大将军的掌上明珠,暂时拿到陇北三州兵马指挥权,击退了大齐的军队。
而元鼎十九年,正是她被年清抚陷害无辜而死的那一年。
原来地狱之门如此之近啊,她恍惚还记得当时自己听到这个消息时,虽比沈绩稳重得多,心里却是和他一样欢喜的。
“我让你打听的消息呢?”沈绾将桌案上的纸边角对齐仔细折叠了起来,脸上并没有别的表情,沈绩愣了愣,但马上又神秘笑了笑,还以为自己阿姐只是故作镇定,就不再提这件事。
自家阿姐心悦将军,这并非什么秘密,而他阿姐虽是与其他女子不同,但终归面薄,才不会在他面前显露什么端倪。
沈绩认真回答道:“阿姐说的那个人,现在就在隆泉,便是将军接下来要夺取的城池。可是阿姐,你找他做什么?”
沈绾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将绥带向后一抛,支着桌子向前弯了弯身,冲着沈绩勾了勾手指:“今夜子时,你收拾好细软,不许告诉任何人,我们要连夜出城。”
沈绩没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又摇摇头,随后用满是疑问的眼神看着她。
“为什么不告诉别人?”沈绩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去,然后便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连连说好,“阿姐是想和我偷着去寻将军?正好,平素里那些人最是看我们不顺眼,看不起阿姐是个女子还暂管兵营,我们两个走,让他们好好尝尝戎人的马蹄!”
沈绾没想到沈绩会是这样一个态度,眉头便蹙起,摆起了长姐的架势:“胡说什么?戎贼便是戎贼,永远是我们的敌人!”
沈绩噤声,一遇到阿姐立眼睛,他便什么也不敢说了。
眉头渐渐舒展,沈绾松了口气,脸上露出释怀的轻松笑意,她拍了拍沈绩肩头,轻道:
“不去郦石,这次,我们去隆泉。”
赶路数日,沈绩虽还是一副任劳任怨的模样,但心里早就已经打无数次退堂鼓了,可就是不愿在他阿姐面前露怂,便扛着大大小小的包袱在前面走着,回头说话的时候还故意不喘粗气。
“阿姐,前面好像就是隆泉了!”终于他娘的到了!沈绩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沈绾都读懂了他脸上的意思,也加快了脚步,在一块巨石面前停下,摸了摸上面的字迹,虽然历久风霜已经看不太清,但“泉”的轮廓还能大致看出一些。
“此时周边州县都陷于战火,隆泉还有那个人在,肯定戒备森严,我们还是翻山而过吧。”沈绾说着回头去看弟弟,便看到他的脸红成了猪肝色,却还是笑着点头应声:“行!行行!就翻山,翻山好!”
一副阿姐说什么都好的架势。
沈绾便怔了怔。
他自小便爱逞强,以前沈绾一直以为他只是不愿自己阿姐受苦才将什么都揽在自己身上,可是前世临死之时她听闻沈绩的死因才明白,不止是在自己面前,在所有人面前他都惯爱逞强。
最终才会被人拿住弱点白白利用。
一想到这些,她便钻心地疼,手掌也紧紧握着。
“累了就说,没什么好丢脸的。”沈绾靠着巨石席地而坐,从怀里掏出一个干粮,递给沈绩,“吃完再赶路吧。”
微风阵阵,天际偶尔掠过几只飞鸟,鸣啼也带走了全身的疲惫,沈绩盘腿坐在沈绾身旁,拿着水囊灌了一大口水,蹭了蹭嘴角,似乎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话想问我?”沈绾扭头看着他,忍不住伸手使劲揉了揉他脑瓜顶,却目露温柔。
“阿姐!我都多大了,你别总是这样,让别人看到了多……”
“多羞?”沈绾接了他的话,抿着嘴一副好笑的模样瞧着他,随后却又搂过他的脖子敲了敲他的头,“你再大也是阿姐的弟弟,阿姐打不得摸不得吗?”
沈绩一愣,忙挣脱沈绾的束缚坐正了身子,目光彤彤地看着她,脸上一片郑重。
“怎么了?”沈绾迟疑地放下手。
“阿姐,你终于笑了。”
天地寂静,阵风拂过,沈绾有一瞬间忘了该说什么。
他低下头慢声道:“阿姐,我虽然没有旁人聪颖,但也不是个傻子。自那日你抱着酒罐子醉倒,好像就不会笑了,每日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样,现在更是瞒着将军一声不吭便走了……”
沈绩抬起头,一双透亮的眼眸映出她的神情。
“阿姐,是不是将军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沈绩是个性子直,率真明亮的少年郎,有什么事很少闷在心里,可这句话他显然已经憋闷的好久。
这一路上沈绾也一直在想着,该怎么将自己做的决定说与他听,对沈绩来说,裴星则不止是疼他宠他的裴哥哥,还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将军,是他心目中的战神和英雄,远比沈绾要更敬佩他。
沈绾转过面,看着清风吹过的寥寥荩草,目光似乎飘到了很远。
“绩儿,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将军的吗?”
沈绩一怔,脸上也露出一份悠远的深思:“其实我不太记得了。”
“对,你那时只有四岁。”沈绾笑了笑,目光漫过夜色渐深的星野,苍凉的天地在日光隐没的那一刻仿佛都失了颜色。
“绩儿,将军与我们姐弟两个,始终有着不可磨灭的情谊,很多时候我们都掰扯不清,到底是谁欠谁更多,”她转过头,眼睛慢慢模糊,“但阿姐是个自私的人,阿姐想自己活着,阿姐也想绩儿活着。”
为此,哪怕在沈绩眼中是她背离了裴星则也无所谓。
沈绾不想告诉他有关前尘,有关往事,有关那些沉重的回忆,说了难以让人相信,说了也于事无补,总归那些事都是还未发生的。
沈绩看着突然沉默不语的阿姐,坚定了双眸:“阿姐,我晓得了,你放心,这件事我再不会多问一个字。”
世人遭逢乱世,便如那漂浮不定的浮萍,无依无靠,但他们二人却不同,是这世上唯一可以全然交付自己全部的存在。
如果必须要负一个人,那个人一定是将军;如果必须要选择一个人,那个人一定是他的阿姐。
沈绾看着弟弟,突然觉得自己刻意的隐瞒和自以为的保护在他的真诚面前是显得那么渺小。
沈绩整了整笑容,将剩余的干粮和水囊都收到包裹里,靠在石头上抬头仰望着星辰:“那阿姐打算如何呢?要找你叫我打听的那个人吗?”
沈绾看了看他,脸上划过一丝欣慰。
谁说他们绩哥儿不聪颖了,其实最是通透,看破不说破罢了。
“他只是一个契机,阿姐真正想要倚靠的不是他。”
沈绩眼睛有些发沉,便闭了眼睛:“不管如何,我会一直追随阿姐……”他后面嘴唇嚅动还在说着什么,但是已经伴着风声飘散了,可是只有这句话也足矣。
沈绾的双眸在黑夜里闪动着,一丝睡意也没有,在这种荒郊野岭,若是碰到野狼就难以活命了,肯定是要有个人清醒着的。而且隆泉就在眼前,她也要好好盘算盘算未来的路了。
天际一抹明晃晃的光线扫过,夜色终于褪去,但黎明的天色终归还是昏沉的。
沈绾拍了拍沈绩的脸,不管他有没有醒,拉扯他的肩膀向后缩,一边捂着他的嘴。
“呜呜——”沈绩马上就醒了,还以为是遭到了贼,没想起自己是在城外,刚喊了几声就听到了由远及近的短兵相接的声音。
停止挣扎,沈绩向后看了看是她阿姐,赶紧用眼神示意他知道目前的处境了,这才让后者放下手。
“狗贱种!看你这次还能逃到哪去?”一个人身穿月白长袍,腰间系着云纹腰带,打扮得人模狗样的,却张嘴就说出这么粗俗的话。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但明显身份地位都要差一些,轮不上他们说话。
对面那个人却是粗布褴褛根本不值一提,可那面容长相却高旁人一截,便是如此穿戴依然气度不凡,却又不是压迫人的那种样貌,而是如初阳般暖人心肺——看起来,也不过刚及弱冠的年纪。
就听见他道:“你们一味追,我只管一路逃,能逃得到哪去便是哪。”
那人说话好像还带了绵浅的笑意,全然没有步入穷途末路的窘迫,可这声音一出,沈绾却变了脸色。
虽是一面之缘,虽是只听过一次,但这语气和声音可绝不会错,不成想让弟弟打听了很久的人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看来重活一世,连老天也是站在她这边的。
“从锦都到隆泉,你可是让我等追得好苦,要是抓不到你,我们回去也是个死,今日绝不会再放你逃脱了!”那人正说着,被追杀的人后面又窜出几个身影,不知什么时候跑到后面去包抄了,这下确实是瓮中捉鳖,要是没有个好身手恐怕难以全身而退。
“但是,这是封桓啊……”
沈绾念叨出声,让前面的沈绩顿了顿。
“阿姐,你说什么——啊耶?”
“去帮他脱困,快!”
沈绩还没说完,就被这个有时候是亲的有时候不是亲的姐姐给推了出去,从巨石后面跳出的他身子一下没站稳,直挺挺地磕在了地上,吃了一嘴泥。
“呸!呸呸!”
“是谁?”
“谁呀?”
“不是我们的人就杀了他!”
原本严阵以待的战圈因为沈绩的加入显得有些慌乱,虽然不知道阿姐是什么用意,沈绩还是马上站起来,一边吐着嘴里的泥一边跑到封桓身前,手里拿着一根小木棍挥舞着。
“这个人小爷罩了,你们都给小爷滚开!”
“这……哈哈哈哈哈!狗贱种,你哪里找的帮手,可是从戏台子里随便拉扯过来的?也太寒碜了……实在不行,我让人给你充个面儿也行,”月白袍那个男子哭笑不得,冲身后招了招手,“封十一,去,你站在那个狗贱种后面给他撑撑门面!”
沈绩砸吧砸吧嘴,听见这声刺耳的“狗贱种”后,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身后的人。
没想到那人却是笑了笑,对他歉意地拱了拱手。
“这位壮士不必在意,他们只是针对我,并不是说壮士。”
被骂的人反而过来安慰帮他的人,看封桓这一脸笑模样,沈绩觉得心里有哪不得劲,挠了挠头,回身用小木棍对那几个人的方向戳了戳,叫嚣:“要打便打,说那么多废话!”
月白袍男子神色一变,脸上顿时变得阴翳:“让他们尝尝我们的厉害!”
话音刚落,双方便动了起来,那月白袍男子动作很快,率先冲了过来,挥动手中的长剑也丝毫没有手软。
乱世之中,常有人学潇洒恣意的游侠配上刀剑,大部分人只会随意舞动几下,没有章法,顶多算是装饰,可这月白袍男子显然是有真章的。
然而他连同那些虾兵蟹将却连两人衣角都没有碰到,沈绩握着小木棍拽着封桓连连闪躲,虽然没时间出手却游刃有余。
不远处,沈绾趁着一个空当给沈绩比嘴型。
“速,战,速,决。”
听话的沈绩二话不说,甩开小木棍就扔远了,一把抢过对手的武器便开始动真格,在后面的封桓只顾着躲在他身后,什么也没来得及做,眨眼间便看到那些人都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苦叫迭起。
沈绩凉笑一声,将剑狠狠插入泥土中,踩着旁边的石头撩起袍子,得意的看着月白袍男子:“你刚说小爷什么?唱戏的?”
巨石后面的沈绾连连摸额头,沈绩这小子很容易得意洋洋忘了自己姓什么,又最好出风头,但这幅样子在旁人眼里定是蠢透了。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那月白袍男子还算有些骨气,根本不听沈绩挑衅,偏头梗着脖子道。
沈绩是听自己姐姐才过来搭帮手的,不明阿姐用意,也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有何恩怨。虽然玩性大,但还明事理,他歪了歪头,讪讪地指了指封桓:“还是你处置吧……你说他们怎么办?”
封桓走过来,将插在泥土中的剑拔了出来,脸上还挂着一贯的和煦笑意,在月白袍男子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后,随手将剑扔到了他身上。
男子一脸错愕。
“你走吧。”
“你不杀我?”男子抚着胸口坐起身,顿觉自己被羞辱了,“不要以为你放了我们,你的罪行便会一笔勾销了,只要你不死,我们还会来杀你。”
封桓蹲下身子,脸上干净澄明:“我不是狗贱种,也跟你们毫无恩怨,我只是想杀了那个女人而已。”
“夫人是当家主母!你身为庶子却谋害她致死,不论是天家还是封氏都绝不会放过你!”那月白袍男子昂着头嚷道。
封桓站起身,将包裹重新背好:“九哥,我叫封桓,你怕是忘了我的名字吧。”他转过身,“我们还会再见的,封家,我总会回去。”
他再不多说什么,和沈绩比了一个请的手势,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这样打算离开了。
那月白袍男子却在封桓叫了他九哥后有片刻的失神,随后便落寞地带着人向着相反方向,渐渐走远。
沈绾站在巨石背后想着什么想出了神,却突然发觉眼前一暗,有什么人挡住了光亮,一抬头,便看到封桓一脸笑意地站在她身前,嘴角浅浅勾起。
“果然还有一个人。”
沈绩冲出来,挡在沈绾身前:“这是我阿姐,你可莫要唐突了。”
“壮士多虑了,我只是想表达一下谢意,”封桓拱了拱手,弯身作了个谢礼,“若不是姑娘,恐怕壮士也不会出手吧。”
简单的一句话,沈绾却读出了许多言外之意。
沈绩没多想,摆了摆手道:“我看你比我大,不要一口一个壮士的,若是不嫌弃,公子可否愿意与我们互通姓名?”
封桓很有礼数,又作了一揖:“在下封桓,敢问壮士大名和……姑娘芳名?”
“封桓……这个名字有些熟悉……”沈绩握着拳头搁在嘴边好好在记忆里翻找了一遍,终于想起这个名字,正是前些天阿姐让他去寻的人,如今又是在隆泉地界遇见了他……
沈绩后知后觉地将视线移到他阿姐身上。
封桓却是果然如此的模样,开口道:“姑娘果真认识我,不知今日相帮,是路见不平,还是别有用心呢?”
沈绾毫不退缩地展颜一笑:“既是路见不平,也是别有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