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园》我醉欲眠君且滚

14、13

　　“可是紫姑娘不是？”邓夫人话也不曾说完，声音竟带着酸楚不堪之音，颊上竟滚下泪来。

　　她益呆住，却原来，终究也有人记得，这十几年，都仿佛人生一梦，却原来，也还曾有人记得。她微微侧过脸，那左边窗棂，原是万字纹，暗红色的漆，浓烈的沉重，细密而琐碎的割裂出天地，上糊着雪白的棉纸，苍白若雪……就像那个人的脸……记忆里那张脸，秀眉隽目，嘴角总是挂着一抹淡笑，笑意婉转，婉转于这世间，竟然是永恒一般的笑意。是了，那一日分明记得，他的青衣飘飘，飘在樱树下，苍天如雪，樱瓣如雪，渺渺人世，她所可以握住的，不过是他的衣角，小小的衣角，柔若青花，在掌心里舞蹈，在掌心里舞蹈。

　　是了，她记得分明，那一日，他的低柔嗓音在天地里徘徊，他说，“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青色的袍袖，风致飘渺，果真是腕动连翘香宛然，衣轻袖渺任好风。而她，也笑着。这天地为之失色，不过是他的柔情百端罢了。猛地里，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霄郎，你如今……他眼角的那一粒嫣红如画的胭脂痣，总是停留在记忆片刻里。而如今，果真是，人生奄然，死生相隔，且从镜里看酡颜，与君细斟素酒，香宴一堂，风华多少，从此再无聚首日。

　　视线回转，又看见邓茹嫣的一张玉颜，脸如圆月，水杏眼，琼瑶鼻，点绛唇，除了稍微比做姑娘时富态些，竟然全无改变。而自己……她长长叹了一声，眼波水盈，又自忍住，不过低低回道：“嫣姐姐，也难为你还记得。”状极萧瑟。

　　两人无言，一站一坐，竟这般对视一回，那邓夫人心里暗道，昔日她亦算京中知名的美人，却不想如此老了。她年纪，原也比自己小了五岁。这十几年来，她却如何……那些故事，竟然都和传奇一般，当时京中谁不知晓的？那时自己便是离京，也约略知道了。然则传奇过后，却如何？传奇过后，也是日子，一日一日熬过……一时间，两人眸色来回，多少前尘，统统流转。

　　众人却愈加大惊，她竟然认得夫人？室内，竟然静若此，萧瑟之静谧，静谧之苍茫。

　　满雕栏宝砌，云簇霞鲜，失色，不过过往云烟。半响，方是鸳鸯悟了，忙忙自桌上取了一方细穗手绢递上，笑道：“夫人——”邓夫人才稍觉失态，于是就手接过了手绢儿，细细拭了一回泪，又站起来，快步走近，随即握住了她的手，又携着她，转颜对众人道，“她原是我昔日京中的好友，杜窈紫。”随即又问，“自随父亲出京，又这许多年，我们怕也有十五六年不曾见了，只是，你如今怎的如此？”

　　杜窈紫淡淡一笑，道，“以前的事儿，也不必提了。”邓夫人低头一笑，又抬起眸子，淡道：“原也是我糊涂了。记得你父亲也是十年前过了的，我听了，还好一阵的难过。又打听不得你的消息，紫儿，你且在我这里待几日，我们几个也好好叙旧。”说罢，眼风微扫赖胜家的，道，“去让彩霞几个端茶上来。”听了此话，杜窈紫却踌躇道，“我女儿——”话说到此，又微微顿一顿，并不说下去，然则其意大抵是明澈了的。

　　邓夫人听到此处，心里益是猛然一惊，那孩子……怪道觉着熟悉，倒有几分他的形容。却是他的容颜，虽不是十分的美，却让人砰然心动般。然则……想到此处，她也并不点破，依旧淡淡一笑，柔声道：“呀，我却忘了此事。”于是便喊正欲出门的赖胜家的，“回来，你领着紫——”顿了一顿，又笑道，“你夫家姓段是吧？”出口时却一阵的涩意，偏偏又意有深指。他姓郑，郑霄，便引诗情到碧霄。她记得清楚，昔日初见，那人一身的青袍，立在堂内，深深的阳光照不入，他立在阴影里，却一张俊颜，冷清如雪，初见，自己便是心动神摇，心动神摇，不可自持。然则，亦是把持住，自己已是定了亲的了。这或者，便是自己与她的区别？

　　杜窈紫也自是听出此话深意。回忆如潮，那一日，她们一起携了手进的庙堂，他立在那里，阳光照不透，然则他一张脸，冷清如雪，竟然莫可逼视。而自己，不是对了上去麽？两人眸子彼此对上，深深回转，她只觉得自己身子，不由得自己做主一般。可为何？人生一霎，真是短暂。真是短暂。他竟然也就这么的走了。想到了此处，她淡淡一笑，心头苦意涌起，并不多言，只是深深俯下身去，掩饰住自己，舒展地行了一个大礼，“多谢夫人。”已自换了称谓。

　　邓夫人也明白她的意思，却故意地笑，笑颜和煦，又搀起她，正对上她的眼，眼神交错，邓夫人笑，“你放心，锦绣她我会照拂着。”这一句话，便是占了上风，邓夫人明白，她今日，也只是在此处占上风罢了。而他，却如今在何方？是死？还是活着？言念及此，心里一阵的绞痛，却不能说，不可说。

　　杜窈紫益是明白，她垂下双睫，又抬起，那一双眸子里尽然全是喟叹之意，口里却淡淡的道：“小女自幼娇养惯了，还请夫人多多管教。”

　　一句话已是分水岭，隔开千山万水，两人心存芥蒂，还有何言语可说的？

　　邓夫人却悚然一惊，自己向来平和，此刻却太露痕迹。想到此，她微一侧脸，不觉又觉背上隐约有汗意；定了定神，才神情自若地笑道：“也罢，我并不留你，你且去瞧瞧孩子。赖胜家的，你陪了段夫人过谢夫人院子去。”话说完，又浅淡一笑，“鸳鸯，你留下，我还有事儿问你。”

　　那窗外的阳光已浓起来，透入屋子。邓夫人只是觉着，屋子里透着昔日的黯淡，那片黯淡里，有他的笑颜，颜如春山，寂寞胜雪。

　　他而今，在何处呢？

　　此话，只能留在心口，不能说，不可说。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完了此章。激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