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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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前，雪早已消去。这元宵良夜，偏偏繁华如此，满目繁华，满目富贵，竟然已近不堪的地步。翠帘销幕，绛烛笼纱，遍呈舞队，密拥歌姬，脆管清亢，新声交奏。原来时才他穿过街道，正是所谓红尘中第一等富贵繁华地方；正值今年元夜，因福州所进白玉灯，纯用白玉，晃耀夺目，如清冰玉壶，爽彻心目；更有新安所进之灯，通体琉璃所为，号“无骨灯”；皇上见之大喜，有旨于京内乾鑫道设琉璃灯山，大彩楼贮之。自己于这一路过来，就是处处见碧玉栅帘，宝光花影，不可正视。
待得回到后园内，灯如涓流，宝灯明灭，金莲碧琉璃次第衔接，悬挂在竹制的桥栏上，而那些栏杆关节处，因常常得人摩挲，为手油浸润，倒于月色下、灯光里闪着斑驳不定的光晕。柳逸快步刚踏上桥儿，就听得熟悉的吱呀声于夜色里响起，多少日子不曾听得这声音？人就怅然无比，脚步亦是一滞，停住。而自己，这一次出远门，倒像是一生一世一般，而今，却终究也有回转的日子。
终究也有回转的日子，只是——近乡情怯。只为一个人。
他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手紧紧地按在胸口，隔着大红莲金狐狸毛锦袍、翠色贴身小袄、白绫衣裳，依旧可直探着那心的最深处，心跳飞速，不可平静下来。在迷离的灯光月影里，是那个人的俏丽身姿，她的眸子弯弯着，一双漆黑的瞳孔分外醒目，美丽。她的嘴角微有一粒细痣，而笑意婉转如流水般。
她是最喜欢热闹的一个人，然则，此刻她在何处？
她在何处？柳逸想到此处，只是心不可遏，快步跑过，待得过了咿咿呀呀的竹桥，看见那熟悉的红漆门儿，门上兽头依旧。他就记得了，走前有一回自己归来的夜了，她身披桃红小袄子，就过来开门，冻得紧，手掖在袄襟子里，自己带着酒意，就一把拖了过来渥着，她那纤细的指尖，就渡过寒意来，渥着一响，两个人的手一并暖热了，反倒是自己的掌心内生出了汗意，黏在彼此的肌肤上，亲近无比的感触。她的笑意，缓缓的漾开，眼前恍恍惚惚，门旁挂着桃符、悬着灯笼，已是元宵，已是元宵，然则，只是，如何敲门进去？果真是近乡情怯，物是人非。
“好妹妹——春纤——春纤，我回来了。”他低声道：“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只是，你在哪里？”喃喃自语，黯夜空中，空间显得格外之大，人如芥子，那一盏盏金灯，冲散漫天银河，氤氲薄雾，笼罩苍茫。
她，自然是不在了。不在了。适才拜谒父母时，自己约略一问，母亲就笑得平淡如水，不过说春纤是得了急症，因挪出去不过两日，就没了。他苦笑一声，这便是所谓的真相麽？而自己是知道真相的，亦偏偏须得装作不知敷衍了事。而她此刻只怕身披锦绣华服，笑意盈盈地在九王府的后花园内，对月赏灯，对镜细照。而自己，她还记得几分？
春纤，你果真不在了。也不知道是我负了你，抑或是你负了我？
轻轻叩响兽头，门开，探出一张温柔平和的笑脸，虽无十分容貌，却是堆满了欢喜盈盈，正是鸳鸯。柳逸心口一酸，也不说话，就迈步欲进，却忍不住依旧回眸往桥上望去，有风缓缓吹过，烛花的暖黄，凝成了一片飘旸的暗影，就于灯内轻摇，灯壁雪白一片，就为这光线所笼，摇碎了一天的星光残影。不过一霎，即刻回头。
那众人见他，就如拾了孔雀一般，簇拥着就进了屋。鸳鸯即刻就呼人端茶上来，又笑意盈盈道：“可知道我们翘首等了一夜，适才凡白那猴儿过来，只说到了，偏偏又等了这二个时辰。可知太太喜欢极了，已二月余不曾见得。”说罢，又打量他气色衣裳，细问一路归程。柳逸只觉心口烦闷不已，懒懒地道：“赶了一日的路程，你替我取了衣裳来，我且去睡，明儿说与你们听。”想了一想，又突然问出一句，“那春纤的墓却葬在何处？”
鸳鸯一怔，自知他归期，早虑到他有此一问，却万万不想今日就提及了，忙搪塞道：“这大节下，却说什么呢？红口白齿的，也不忌讳些。”翠茹正端了一碗枫露茶上来，也乘势儿岔道：“玉郎，且吃茶罢，我们早替你备下了被褥。”
柳逸冷笑一声，接过了茶，也并不喝，就是往桌上一撂，随即快步进了碧纱橱内，但见金炉脑麝余香袅袅，自己床头衾枕齐备，只是那壁春纤上宿守夜的小床上，被褥皆是换过了的，倒像是鸳鸯素来所用。他微一摇头，快速地说了一句，“便是这也换了。”说罢，就向自己床内一倒，也不顾身上所披之衣。
鸳鸯见玉郎进了碧纱橱内，随即跟了进去，就听得他低声自念一句，“便是这也换了。”听了心里就是一惊，也不知如何解释，又搁心怕他凉着，就忙忙坐在他身边，笑着推他，“快起来，我替你脱了这外面大衣裳再睡。”柳逸并不理会，只是微把面孔朝内，依旧静静躺着。
鸳鸯看了半响，就点着头儿叹道：“可知道她没来的时刻，原是我在这屋子里上宿的。偏偏你忘了。”柳逸听得此话，即刻飞速起来，搬过鸳鸯的肩头，两人觍面相对，柳逸咬牙低声问：“她到底因何走的？”
鸳鸯从来不曾见他如此激动，此刻在灯下看来，惟觉他出去这两月，面上清瘦许多，五官倒衬得益发清晰，此刻灯光映照之下，神色愠怒，半边脸清澈无比，半边脸就隐在黑暗里，诡异而冷酷。自己在他身边若许年，从未见过他这样，心内冷噤不已。
她低下头来，以手细捻衣角，良久才道：“你又何必再问？终究替另有好的进来，便是我，若是你不喜欢，我也走了就是。”说罢，头儿微摇，耳边戴着的一对翠环轻晃，半打着脸腮，那一汪翠色中，隐约有光线如丝游走。
柳逸也并未细听，但觉鸳鸯红唇微微翕合，语声平静，竟然听来就是残酷之极的悸动，他茫然放开手来，叹道：“鸳鸯，你也不必瞒我，又何必搪塞？你亦是九王爷的人，你只是告诉我，春纤到底在何处？”面上愁苦不胜。
鸳鸯听得此话，却如惊雷轰然于头顶炸开一般，他都知道了……知道了……又勉力自持着，强笑着，颤着声儿道：“你可是糊涂了，说些什么哑谜儿，尽是让人不懂的话？”脸上却登时一片雪白，心跳如雷，四肢无力地瑟缩着，在他怀抱里——自己曾无数次想过在他怀中的情境，而此刻，却冷漠而刻薄止于此种田地。她将脸扭过去，不欲与他相对，无言以对。
柳逸紧紧拉着她在怀中，彼此隔着厚厚的锦袍，袍上衬着狐狸皮儿，大毛锋儿簇簇地乱颤抖动，随着两个人肢体的挣扎纠缠。他腾出左手来，扭着她的下颚，指上微一用力，将她脸儿转了过来，又问：“你说不说！”鸳鸯哑声道：“你却要我说什么？”声如蝇语，几不可闻。
柳逸手上一松，她就乘势将脸儿再度扭过，泪水潸潸落下，她低声道：“玉郎——”凄苦不胜。柳逸冷笑道：“那一日，不是春纤就是你。”说完，又快速补道：“我只是信她。”这一句话说得又快又轻，但在鸳鸯听了，竟然比什么都分明些，心如刀绞一般，只顾着低声道：“本便是我。只是——”说罢，猛地抬起头来，也不望着柳逸，低声道：“你别怨我，我也无法。”说罢，提高了嗓子就喊：“翠茹，你不是替玉郎在熏笼内温着衣裳麽，拿过来。”又转了头来，脸上依稀有着泪痕，却温柔浅笑，“换了衣裳早睡，有事儿我们明儿再说。”
柳逸见了，手上就是一推，鸳鸯并不堤防，只给推在地上，呯嘭一声，头正撞上一个红锦杌子上，登时人就楞怔了，躺倒在地上，也并不挣着起身。翠茹取了衣裳、桢绫端着面盆进来，就见此景，顿时傻了，翠茹过得一响，才回过神，立时将衣裳往床上一抛，就赶紧来搀鸳鸯起来，搀扶起来，就看她头脸上皆磕破了，额头上一道油皮磕着，早已渗出血丝来。翠茹看了，忙道：“阿弥陀佛，也不见如何下这样毒手？”说罢，就推鸳鸯，一叠连声地问可还好麽？鸳鸯也不回答，就半靠在地上，紧闭着眼儿，泪水涔涔而下，扑簌簌将睫毛全然打湿，又濡的满脸湿漉漉的，只是不言语。桢绫安置了面盆，也抢着过来，两个人用力搀扶了鸳鸯起来，待搀起来，她全身脱力一般，又摇摇欲坠，她们两个也不敢扶着她坐下，又只是扶不动，又怕柳逸着恼，只得勉强支撑住，就将鸳鸯歪歪斜斜地扶了出去，外屋众人看了，心内皆是忐忑不定。
只说柳逸坐在床头，冷冷地看了一回，待得屋内人皆空了，方笑道：“明儿一早就去回了太太，打发了鸳鸯出去罢。”他语声平静冷漠，仿佛万事与己无关；偏偏面上一副凄凉之色。他侧了侧身，想了一想，又低声补充道：“今儿守夜的，却叫谁好呢？”话未说完，外屋大自鸣钟上的金鸟儿嘀咕嘀咕的十几声，早是已交子初。
灯已阑珊月色寒。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9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