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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23 ...

  •   柳逸出得太太屋来,就欲回去,又想抄近路,就直接自父亲所居正堂前绕过,经由东院去后园角门。不想刚自父亲所居正堂前转出,正好遇见清客郝贤鹛与两个幕友,一个唤作丁德澄,一个换作韩骏涛的正边走边聊过来,看江,郝贤鹛便行礼请安。柳逸笑嘻嘻摆了摆手,就欲走,不想三人倒扯住了,单单拣去些人情世故、又是诗书文章事情相询,柳逸强按下急躁心情,敷衍了一回,就自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金核桃西洋表来,看了一看,笑道:“可是近午时了,屋子里还等着我吃饭儿呢。”说罢,提步就走,也不顾三人在后面喊他,忙忙一溜烟就跑了回去。

      直到得园子内,柳逸才缓了脚步,到得门口,看了那一方红色匾额悬在门楣正中,午间阳光正好,那四个字“白云菊榭”在暖黄色的光线里,字迹遒劲有力,他情不自禁立在门外看了一回,口里低低念着,“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垂落北风中”那一句,脑子里登时浮出锦绣的样子来。想了一回,自己寻思,从来看她,若非温柔不胜的样子,便是低头羞怯之态,倒实在不曾想到,这女孩儿也有口齿便给、伶牙俐齿的一刻。她那个样子,一双眸子在夜色里,倒真真又如月华皎洁一般,别又一番系人心处。当真,当真,有些春纤的容止。想到此处,他含笑悄步进院。

      院子里几个小丫头早已散去,空有花枝开得极好,流霞散彩,香雾迷濛,微风拂过,就有已经盛极的花瓣簌簌落下,回旋空中,又绕了几个旋,或是风旸起来,吹的高了,毕竟终归落地。柳逸站在树下,就伸手轻捞,于空中接了几瓣落花,随手藏于袖内,就要进屋,却又想起早晨翠茹所说,登时折身自廊下,打算寻愫细屋儿,偏偏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住在那间屋子的,就有些急躁,欲寻了人来问,恰好是午间,因他不在,屋内一干人等皆吃饭的吃饭去,淘气的淘气去,这院内空无一人。正在干着急的时候,不想听得一个清脆声音道:“如何小侯爷已回来了?我去寻姐姐们伺候来。”

      他定睛一看,正好是愫细,弯眉杏眼,身穿青滚口的白绫袄儿,青色裙子,一头漆黑乌云,别着一枝扁簪,正笑嘻嘻地请安。他轻轻摇手,压低了声音道:“别唤她们。”说罢,拉了她手,两个人站在廊内说话。愫细向来不过在屋内做些打扫的粗活,此刻见柳逸神色温柔,细细拉着说话,也就笑嘻嘻地由着他牵着手听他说些什么。

      柳逸低声笑道:“我问你,锦绣可在你屋子里呢?”愫细本来一团喜气,不想柳逸只是问这个,兴头全然消去,没精打采地回道:“是呢。”柳逸想了一想,道:“你翠姐姐可去叫了大夫来看她?”愫细道:“已是请过了。”柳逸又问:“那大夫怎么说?可开了药没有?你们如何没有替她去灶下熬药呢?”愫细听得,就冷笑一声,又少不得耐下性子,一一回道:“已是请了太医过来,也开了药,现在灶下正熬着呢。”说罢,又补道:“小侯爷可还有事儿不曾?桢绫姐姐吩咐了我上刘姨娘处取东西呢。”柳逸听了,就放了她手,笑道:“那你快去,赶明儿我和你翠姐姐说了,单叫你上来,伺候我,可好?”愫细听得,撇了嘴儿道:“玉郎你不过是玩笑话罢了,我可不敢信。”

      柳逸见她口角含笑,圆圆脸上,就含了一对小小酒窝,娇憨不胜的样子,颇为可人。自己心内一动,握着她手,低声道:“我可不哄你,今儿就和你翠姐姐说去。”愫细笑着抬眼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半笑不笑的,只是脸上已经微红了,停了一忽,答应一声,扭着身子刚刚要走,柳逸又拉住,笑着问:“我可把正事忘记了,你屋子在哪里?”

      只说柳逸问清愫细所居之屋,就悄步往她屋子里绕来,到得屋前,也不先进屋,就自窗棂外张了一张——窗子先也未曾关紧了,就着侧起的一角,柳逸见屋子内不过摆设了一张床,见放着帐子,便猜锦绣在屋内睡着,于是益发放轻了脚步,掀帘而入。

      柳逸轻手轻脚走到屋里,轻轻走到床前,微微掀开帐子,觉得迎面一股浅淡温香,也并不遽烈,不过清如流水,又仿佛有些梅萼之雅,梨瓣之淡,香得恬淡轻旸;若说是身上熏香,更不像所有行迹的匠气之香,终究也分不清是何香气,但觉嗅之酥人筋骨,自己心口就是一滞,也便顺着坐在沿上,细细打量了锦绣一番。

      但见她穿着粉色滚口的白绸夹袄儿,内里是水红单绸小衣,身上搭着暗红棉被,右臂半伸出来,正搁在一头长发上。原来她头发向来浓密,此刻半蓬松着,也不曾挽住,就如流泉一般,浑如上好黑绸一般,又丰又密,发内半露出一只金钿,光色明灭。锦绣一张小小脸儿,在乌发掩映之下,显得比寻常更小一些,下颚尖尖的,肌肤透白如云,为粉色的帐色映着,倒透出些浅淡的粉色来;嘴角处微微悬着笑,也不知正做这什么好梦,正侧身向外酣睡。枕畔,又抛着一条黑金双色的络子,已经结了一半了。柳逸坐在床头,看了她一回,心内就想起八个字来,正是赋内常言的“眉如翠羽,肌如白雪”。

      良久,柳逸透过袖子只觉她纤小的胳臂上,肌肤丰白凝润,上卡着小小一枚镶金风藤镯儿,自己看了,又是想握了这只纤手,触触着那细腻凉滑的肌肤;又怕她凉着了,就伸了左臂过来,欲替她将那右臂放入被内。不想他刚刚伸出手来,身子微动,锦绣便已惊醒。原来昨夜锦绣胸口带伤,一夜疼得也未曾好生睡着,故此一早就起来了,虽则翠茹打发了她上愫细此处补觉,偏偏又是过了困头,又睡不着,直到看了太医,方觉得有些倦意起来,不想睡得实了,故此柳逸坐了这么一回,她才醒转。

      他俯了身子欲替她取了手置入被子,此刻两人靠得颇近,柳逸就见锦绣睫毛微睁,她的睫毛也并不是极长,却黑如蝶翅,微微滃闪几下,眼睛张开。透着睫毛,只觉一双美目水波盈盈,带着些刚睡醒的迷蒙神色,分外娇柔。他笑着低声道:“却是我搅人好梦了。”说罢,又柔声道:“把手儿放进被子去,不然,明儿该嚷着肩膀痛了。”此话说完,登时记起春纤自来睡觉,也是不防着,常起来就嚷着肩膀疼,自己也曾如此软语相慰的,心内登时有什么被扯着了,疼得极其厉害似的,心内的喜悦之意,就缓缓抽丝一般,一丝一丝的剥离,最后袒露的,竟然是一个小小的伤口,不得愈合的伤。

      锦绣睫毛微抬,就见一张秀颜含笑,正望着自己,两个人脸庞靠得颇近,自己也不知作何想,倒是过了一回,才认出此人便是柳逸,登时脸如赪霞,忙侧了过去,一颗心扑通扑通地乱跳。正在胡思乱想,就听得他说“把手儿放进被子里去”,于是忙忙缩手,藏入被内。不想缩手的快了,也不提防,就将枕畔的那根络字拂下床去。

      柳逸眼尖看到,忙忙起身在地上摸索了络子起来。锦绣乘此,早已做起,将身上衣裳略整,柳逸起身,见她坐起来,也便笑着坐在床沿上,就将络子递过。顺口问道:“可是为着那一方汉玉编的麽?”原来他见了络子,早就猜到正是配了那红色汉玉的。

      锦绣接过络子,两人指尖微触,自己忙忙收了手儿过来,紧紧拽着那络子,低下了头,只是不说话。柳逸见她不说话,停了一回,才柔声道:“你不知,以前我有个奶嬷嬷子,最爱编这个的。”又道:“记得有一年偷偷溜了去她家里玩儿,就见的她屋子里,又一个纺车,当时好奇得急了,就自己拿了来玩,偏偏不会。”说到这里,脸上就带了笑。

      锦绣抬起头来,见他满脸笑意地回忆往事,一张脸上满是喜悦的怅然,自己心内一动,不由低声道:“我家里,原也有这个的。纺线的时候,还有一首歌儿,顶顶有趣的。”说罢,浅浅一笑,脸上带起两个酒窝来。柳逸见她笑了,也便凑过,温柔地替她理了理枕头,靠着舒服些,又道:“我也不记得那歌了,依稀有什么‘月姥娘’,又是什么‘坎肩’的。”

      锦绣听了,就知道他说得是何曲子,原来自己家常针线的时候,也是会唱的,就笑着低声哼起,“月姥娘,来纺线,纺粗线,纺细线,纺黑线,纺白线,纺绿线,纺红线,纺金线,纺银线。纺出线来织锦缎,织成锦缎做坎肩。爹一件,娘一件,姐一件,妹一件,你一件,我一件,留下一件好过春……”唱着唱着,唱到“爹一件、娘一件”的时候,猛地里想起父亲早亡,母亲又……竟然不得团圆,终究哽咽住,面上滚下泪珠来,便是歌声里,终是带了悲音,又极力地压抑住,听来,就分外的悲切些。

      柳逸呆呆地望着她,看着,良久,才苦涩道:“你家里,除了母亲,还有谁呢?”锦绣早已侧过脸去,听了半响,收拾了心境,方才拧过脸来,平静道:“底下还有两个妹子。”柳逸又问:“你父亲是谁?家里住在何处?”锦绣又是一一回答了。柳逸听完,只觉更下怜惜她些,于是心内顿时有了主意,此刻也不便多言,只是柔声款慰道:“你好好静养着,这几日,也别到屋子里伺候着。”说罢,起身就要走。待得走时,不知如何,自己竟然心情如涛般,立在屋内一刻,又折了身子快步走自她床前,正色道:“锦绣,昨日之事,我终归要与你赔礼的。”

      锦绣本见他已是要走的了,不想他又折了回来,听得他这么一句话说来,心口大惊,忙低声道:“这……奴婢如何敢当得起。”说罢,眼睛里含了泪水起来,又是有些激动,又是有些感激不胜的。

      柳逸望了她的侧脸,此刻看来,她的脸微有清瘦,雪白的肌肤上,不过缺了血色,看上去,就有些凄清之意。他低低叹了一声,认真道:“我从小生长世禄之家,小厮丫头们出入围随,颐指气使惯了的。到大了也便袭了职,又仗了与九王爷交好,平时交游的一般世家子弟,也都抢着奉承,只知安富尊荣,未免养成骄泰。等得一旦有些挫折起来,便疑神疑鬼的,做事情也毛糙。昨日,昨日我踢了你,当真罪无可恕。然则,终归是希望锦绣你能原宥我的鲁莽。”他语气诚挚,全无平日里娇纵之态。

      锦绣听了,不由呆呆愣住。他竟如此与自己低声赔礼,而自己,终归又如何当得起?她停了半刻,也不知如何答话,当真是不知如何是好。而在柳逸看来,只觉她脸上似喜非喜,柔肠百转,那一头秀发,微为入室之风吹起,鬓间小小金钿,在光线里,散出斑驳的金色来。

      他望着她头上那一点明灭的光,小小的一点,在暗的屋内,刺人心口一般;不知如何,一时想起自己袖间的几瓣残萼,他顺手取了出来,那些残萼在掌心间,小小的,浑如胭脂一般,有风过来,吹得散了,不知去向何方。

      就像春纤,不知去了何方。然则,自己又是知道她去了何方,也终归是,无法可处的。原来这世上,终究有些事情,无可挽回,即便如安享富贵的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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