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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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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柳逸昨夜便有一件事情记在心上,故此头一日便嘱咐了凡白道:“我明儿一早便是要出门的,你也别备马,单挑我有时也用的那辆青毡马车,记得整顿齐整。便是上辕的马,也须挑了温驯些的。也别在大门口点眼,只在后门口等着,不要一个人跟着。替另记得,也别说给其他伺候的,只是说我往九王爷府里去了。倘或要有人找,也一并不消得找,只说是九王爷留下了,横竖就来的。”凡白听了,正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问了,他只是不耐烦倒撤了手自走了,凡白亦是无法,只得依言说了,寻了马车来,洗刷齐整,今儿一早,便在那后门处静静候了。
卯时未到,只见柳逸一身淡青锦袍,从角门出来,自己就想迎了上去,不想定睛一看,原来柳逸身后,还有一个淡青色的身影,惟见那人腰肢袅娜,不盈一握,远远于那淡鸽青的晨雾之间,倒如小小一株春柳一般,倍觉楚楚可怜。凡白见了倒唬了一跳,暗道,却不知是屋里哪一位姐姐跟了出来,只是,倒没见了一府的小爷,却带了个丫头出门?话虽如此,依旧笑嘻嘻地迎了上去,倒得近前,才看清楚,却是锦绣。
柳逸见凡白虽然行礼如常,但一双眼睛却偷偷窥向锦绣,他知锦绣素来害羞的,忙忙咳了一声,低声呵斥凡白道:“还不快点走。”说罢,转身对锦绣温言道:“你也快些。”锦绣见凡白一双眼睛只顾着打量自己,早已经绯红了脸,听得柳逸如此说,忙忙转身往车便走。
柳逸见她惶急的可爱,早已笑了出来,又随即收敛了笑意,怕她多心。于是伸手过来,就欲牵她。锦绣本已扭身往马车前走去,倒不妨一只手儿伸了过来,就来触她手儿,自己不曾提防,但觉过来牵住自己的那一只手,颇为温暖,虽则拉住,亦不过是虚虚拢住的意思,自己第一个念头便是抽手出来,但是不知如何,临到要抽手之刻,竟然……只觉自己掌中生起热意,待挣脱,又觉不妥似的。一时里倒滞住了,只觉得脸上渗出晕红来。
此刻天色尚早,颇有些淡雾迷蒙,柳逸只觉在朦胧间,锦绣低垂的粉脸,轮廓纤美,颊上晕红淡淡,衬了雪白肌肤,极为动人,倒叫人有些怜惜。自己也不知如何,就记起有一年春深,那时两人尚且还小呢,春纤起得早,立在院子里,也不记得做甚么,自己起来,尚未穿着大衣裳,就急着了出去,握着她手,两个人一起站在树下,多少的花瓣簌簌而落,两个也不过谈些琐碎,而今也记不清了,倒是她的手,凉而滑腻,握在自己掌内,浑若凉玉一般,并肩而立,蒹葭玉树。依稀是第二日,两个人都有些发热,倒是做了一对病友。
想到此处,手上微微用力收紧,眼光所到,惟觉锦绣的娇怯,于是低声解释道:“我不过扶你上车罢了。”说罢,另一只空着的手伸了过来,就搀着她,送了她上得车去。原来那马车车沿颇高,柳逸担心她爬上去,又不雅样,又不方便,故此便搀她上去,这是他一片体恤之意。
虽说是搀扶,只是他那一只手,原是绕了锦绣腰肢过去,近乎将她托了上车的,锦绣想到此处,终究又羞又惊,待得上车,忙忙揭了帘儿进去;待得坐下,一颗心才觉混若要跳了出来似的,忙忙以手按之,待得按上心口,猛地里想起,那一只手,恰才握在他的掌心内的,登时又觉浑身滚热,脸上热辣辣的,那股热气竟自耳廓边上起来,直滚上脸颊,自己又忙忙收了手去。
柳逸交待了凡白几句,又交代了要去哪里,便上车来。一上车,就见锦绣以手按住心口,只道她心口又疼,忙凑过来低声道:“如何,心口还疼麽?”这句话问得颇为亲昵,锦绣听了心口一凛,忙忙抬了头看他,两个人此刻靠得颇近,车内空间颇大,锦绣赶紧偏开身子,笑道:“没有,这几日,早是好了的。”她之行为,却有些要撇清的意思在内。
柳逸早知她的意思,不过依旧有些悬心,故此还是细细看她一眼,见她神色如常,才道:“也罢。”两个字简短,说罢,也知避讳,于是离开到对面坐下。此刻两个人彼此忝面而对,彼此无语,凡白坐在车外沿上,就驾了车子行去。
那马车内部,自来铺设华丽,原便去岁柳逸闹事之后,特特腾了出来的,故此锦茵绣褥,皆是齐备。此刻,两个人彼此又无语,一时锦绣觉得颇不自在,便微微挪了挪,侧了脸去。那车子缓缓而行,时有轻震,那车帘所用青毡,微微震动,透着车帘的小小一角,便可看得街上一角,她们所行,原是青石官道,颇为宽敞平整,又是早间,只见了几个行人匆匆而过的身影。虽则无趣,偏偏去岁一直病着,此刻见了这街上情形,倒有些欢喜在心。
柳逸望着她,她此刻侧了脸儿朝外,他只能见她一头浓密鸦青的发,挽了起来,上面简单的插了一支银簪,簪头缀着一点翡翠,那翠色虽非极好,偏映着头发,更显发之浓厚乌黑;底下头发也未全部挽起,依旧是柔柔一束,拖在前胸上。车身微微震动,就见她的一头乌发也在轻轻震动,鬓边有细细几丝短发,柔柔绒绒的,在微风里轻摇。
一时间不想车子震得稍许厉害了些,就见一丝短发轻轻荡过面颊,她的肌肤凝腻,那一丝短发,便在面颊上微有逗留。自己登时想起,那一日午间,见她熟睡之刻那长发缭乱的睡姿,不知如何,当时只觉得有些春纤的影子,此时回想起来,真真又觉得她之温柔羞怯,是更有一番娇柔如醉的,别有系人心处。想到这里,益发又觉自她身上,原是带着一丝淡淡的幽香的,自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一时里胡思乱想,猛地里又见那丝短发,依旧悬在她的颊畔,暗色的光线里,发梢细腻,微透淡色,只顾勾留在肌肤上,自己有心要去替她掠开,终归是有些逾越了的,只得强自按捺住。
她看了帘外一回,转过眼来,不想正看见柳逸痴痴打量的神色,忙忙又是低下头来,待得低下头来,自己又觉颇露行色,于是又抬起了头,打算说上一句两句,只是,再不知如何启口。柳逸此刻,也觉得颇有些不好意思,忙笑着岔开来:“你猜猜我要带了你去何处?”
锦绣听了此话,一壁捻着自己发梢,一壁含笑道:“小侯爷,本等今儿此事便是逾矩了的。若是被嬷嬷们、姑奶奶、太太知道,岂不是一场事儿?故此也就随意转转罢了,终归早些回去才是正理。偏偏又是姑太太的好日子。”
她手指纤细,指甲上透着淡淡的白色,隐约带着些淡淡的血色,为头发所衬,倍加柔白。柳逸看了,只记起恰才这一双盈盈秀手,便在自己掌中,带着些微凉意,倒如玉石一般。自己此刻只觉心旸意绵,倒恨不能这一段同行之路,再加长一些才好。过了一响,自己才笑道:“你而今说话,益发的官腔起来,又是第二个翠茹了。”又道:“糊涂人,便只记得我姑姑生日,难不成你忘了今儿又是谁的好日子?”虽是责怪之意,语气依旧带了些缠绵之意在内,更兼一双星眸如醉,颇为缱绻。
锦绣听了一楞,才记起,倒是自己的生日也是今日,只是自己前几日也不过随口而提,倒不想他有心却记住了。想到此刻,自己就有些感激,偏偏又警戒着,只觉他的这番情谊,又比之昔日不同,自己终归须得谨慎了的。正乱想着,又听得他笑着摇头道:“糊涂,糊涂。平日里只说你是聪明人,却不想今儿倒糊涂了一回。你忘了,原是有一回你无意里提过的,我就记得了。今日既是你生日,我放你家去看看。”
她惊讶地看他,他面上容色如常,便如说一件极普通的事。然则自己就觉得有一丝的喜欢,自胸臆里腾了起来,倒像是前些日子每常吃的那药汁,热腾腾的白雾,向来自碗内腾了起来的,雾缭缭的,看起来就觉着又分外有些意境的,更说不清是苦是甜的意思。打个比方,也正如以前自己病了,吃药的时刻,终归是有屏哥哥软语相劝的。这会子,若是细细想来,这道理,也就如那饮了苦药,纵是没有屏哥哥伴着,终归还是可以取了杏脯过口的。
想到此刻,锦绣含着笑意,低下头去,一双秋瞳停在他的青色锦袍上,他佩着一条四指阔的玉带,腰间缀着黑金双色的络子,又有绣金荷包、金坠脚等物。那天色已然透亮,印过帘子来,浅淡的凉晕光色便照在他所佩戴的这些物件上,辉煌明采。这般的亮色,直映进了眼睛里,刺着眼睛痛,偏偏心里,终归是生出了欢喜之意的。这样的欢喜之意,终究是连她自己也不明了不清楚的,偏偏那欢喜的意思,终归又是实实在在的。
柳逸看着她将头儿低了下去,自己便想寻了话来说,又不知当说些什么,想了一回,才道:“我记得你家是在——”这话还未说完,就听得车沿上凡白道:“这已是到了嘉锦巷了,只是不知道锦绣姐姐家是哪一间?”原来这嘉锦巷与平远侯府颇近,若非他们今日自后门拐出来,马车行得又慢,不然早便到了。
锦绣听得柳逸说话,正打算回话说住在嘉锦巷,不想凡白在外插话,自己也觉好笑,一壁揉着眼睛,一壁噗嗤笑出声来。她左边脸上原有一个浅浅的梨窝,右脸上却是没有,故此笑起来,就带了几分的温柔俏皮意味。她自来习惯了侧过脸来笑的,此刻也是。柳逸看了,但觉梨窝浅淡,浑如明珠初晕般,脸上也缓缓地带上了笑意。他道:“你便掀了帘儿指一下方向与凡白罢。”
锦绣起身,挪了过去,微掀了帘儿,就欲指地方与凡白,不想刚刚掀起那帘子,却见了一个小小人儿走过去,头垂的低低的,看不见脸,却只觉得身姿形容都是熟悉不过的,自己一时糊涂,竟想不起。那车子就停在路边,凡白不耐烦,就问,“锦绣姐姐,你家里却是哪一间?”锦绣混若充耳不闻,一双妙目只顾着望了那个身影。
柳逸此刻在车内,只能见锦绣的背影,半响不听她说话,一时也纳闷起来,忙忙凑过去一看,正望见那个女子,不禁讶声道:“那不是凝芙麽。”正要喊,不想早已走得远了。
且说两人心内纳罕,柳逸也终不过笑道,“只听得说她嫁人去了,不想还是做姑娘打扮。”锦绣心内却颇知此事,然那却关乎夫人,关乎春纤,只得低声附和道:“我也是听得如此说。”柳逸下车,转眸道:“你快些下来,我们走了过去寻你家也是。”
凡白忙拦住道,“玉郎就是心急”,又道,“我们这般大张了旗鼓去锦绣姐姐家,虽则天还早,路上人也少,却终归不好。二者,依着我说,玉郎你与我一道在车里等着,让锦绣姑娘回家瞅瞅也就是了。你去了,人家娘母子反倒不好说体己话。”柳逸听了,笑嘻嘻站在车畔,拍了拍凡白肩膀,道,“可是你说的对。”于是唤了锦绣下车,就交代道:“你家去看看,我们便在这里等你。”
锦绣下得车来,就抬眼看看周边,真真是再熟悉不过不过的景物来,就心里生出一股感慨来,自己不过是离家半年,却不想自己恍如再世为人一般,虽则风景依稀似去年。只说那车停得正是地方,已与自己屋子不过两步之遥,锦绣含着感慨,以手指之,道:“那便是我家了。”语声含着淡淡的哀凉。
柳逸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却原来不过小小一栋屋子。原来这嘉锦巷是一条小巷,隔三骗四的,周边所有房屋,矮房低厦,一色都是极旧,锦绣所居之屋,看上去亦是颇有年岁,门口石阶,有一角早已缺了,也未曾修葺。自己心道,只怕是她父亲过后,孤儿寡母的,哪里得了钱物人力修葺。
柳逸此刻心内极是想进去一探究竟的,偏偏又怕觉了冒失,只得踌躇着,想了一想,自腰间拔了那压衣的金坠脚等物,道:“偏偏我混忘了,身上并未带了银子,倒是这些,你只说是上头主子赏的,拿了家去盘缠,也是好的。”说罢,又记起自己绣金荷包内原放着金银锞子的,于是将荷包也解了下来,一并交与锦绣。
这样一幅东西交了过来,锦绣便呆住了,想得一想,终归接过,不知怎么,就红了眼儿,咬着唇儿欲说些什么,偏偏无可说甚么的,待强自忍住,偏偏又有些忍不住似的,忙忙地转了脸去。柳逸早已看出,也心知她此刻感激之意,偏偏也并不想听得她那些感激之语,就忙忙抢在她前头道,“你快去,只顾着这里说话怎的?”说罢,就背过身去,装作打量风景,状极悠闲。锦绣也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对着他的背影,默默地福了一福,方才折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