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园》我醉欲眠君且滚

68、6

　　小暑过后，天气加倍炎热，幸好后园之湖，本是从外面凿了沟渠引进了活水入园的，故此浅湖送风，却还稍比前府凉爽。韩屏住的香盈阁，地方虽不大，却构筑精巧，四五间抱厦，中间一间屋宇倚坡而筑，素日里为平远侯秋夏歇凉之处，地势颇高。周围植着百年香樟成林，这湖风荡过密林送抵阁内，又清幽又雅致。韩屏在平远侯府也大约住了半个多月，每日上朝后或会客，或赴宴，闲暇了与柳逸、柳卿兄弟屋内下棋品茗，日子过得倒也有趣。他昔日与柳逸结交，亦曾点拨他几手功夫，两个人此时兴致颇好，往往一早便在湖畔练剑。两个人私下不拘形迹，倒是以小名互称，韩屏家中名唤醉奴。

　　只说这一日一大清早，柳逸于屋内洗漱了，也不及用早饭，就往袖内塞了不知什么东西，兴冲冲过了香盈阁来寻韩屏。屋子里桢绫受了他几次排揎，性子早冷下来，便是众丫头在他面前近日也多讨不到好去，个个也就收了争上之心，又是暑热，一个一个自顾自，哪里管玉郎吃了没吃。柳逸自碎石道沿湖畔弯弯曲曲走去，不想见一个面生的小丫头片子正蹲在一块太湖石畔呢，走近一看，却是石畔开着好几丛凤仙花，长得极好，这丫头正掐花儿呢。他一笑，冷不丁道：“这样促狭的东西！”

　　那小丫头蹲在地上，吃了一惊，回头仰面一看，忙忙起来，就要行礼。柳逸顿着脚儿道：“这些花儿草儿，平素每个屋子里皆有分例的，为什么又要白糟蹋这些？”那丫头生得伶俐，俏皮道：“虽有分例，却也轮不到我们小丫头。园子里人也不管我们，小侯爷眼睛略生得高些，这事情也就过去了。今儿何苦呢，寻我们不是了。我也不是小侯爷屋子里的人。”见她说话有趣，柳逸故意怄她，却说：“如今我偏要管一管了，你且说你是哪个屋里的？”

　　那丫头瞥了他一眼，笑说：“却原来小侯爷不认得我的。”说罢掩面又笑，笑得肩头微动，格外可人。柳逸心动，含笑道：“你如何不说说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屋里的？说了我自然不寻你事儿。”那丫头收了笑，敛眉道：“小侯爷既然不知道我名儿，又怎地寻我的事。”说罢以裙兜花竟一溜烟跑了，边跑还边格格大笑。

　　他见这丫头俏皮，倒立在太湖石畔看了一晌，口内喃喃道：“跑这么快，也不怕跌了，那便真白糟蹋了这些花儿。”他这里自言自语，却又落在了永平眼中。永平性子玩劣，原是兖州人氏，因战乱过了燕云九州去的，在韩屏帐下担了个小兵，此时上京，又住在这般侯府，哪里有不稀奇，不好玩的。他又是个口头肯结交的，在此半月不到，早已经将上上下下婆子丫头们一个一个问候到，今日早早出来，便是要去寻下这边几个小厮捉对儿上街去耍，不想在此撞见了柳逸，于是赶紧上前行礼。

　　柳逸见了永平，也便笑道：“猴子，行什么礼。”就问：“你们韩将军呢？可在屋里不曾？”永平点头道：“回小侯爷，我们韩将军在屋后练剑呢。”又道：“小侯爷怎么站在这里？”柳逸于是说自己恰才叫那丫头莫要掐花之事，永平笑道：“那是卿少爷屋里的丫头，名叫彩云，她姊姊就是太太屋里的彩霞。”柳逸啊地一声，笑着拍了拍他肩：“你这猴子来了这里半个月，倒是比我还熟些。”永平笑道：“难怪小侯爷不认识，她说她也不过进来伺候几天呢。”柳逸又问：“你此刻要干什么去？可是你们主子打发了你办事？”复叮嘱道：“若出门，你京中不熟，叫了我那随身小厮凡白与你同去，上了街也莫要混闹，仔细你们主子将来揭你的皮。”

　　永平答应一声，赶着就走，想想又觉失礼，便殷勤道：“我领着小侯爷去寻我们将军吧咧，左右这早晨，又无事。”柳逸道：“这点子路，送什么送。依着我说，去帮我去叫了凡白来，备好马，等会我们四个一道出去。听的说这边金明池第三个桥头大槐树下新开了个酒肆，格外有趣。”永平孩子心性，听了这话岂有不高兴的，连连答应了就跑，一边跑，还一边不忘提醒，大喊着道：“小侯爷，我们将军就在屋后呢，你一寻便找着。”

　　柳逸进门，果真是一寻韩屏便着。为何？他舞剑正在兴头，屋后偌大一块空地，但见峻影如碎，手中一把月魄剑，正挑出几朵剑花连绵不绝，亮如流星！柳逸一见，忙疾呼一声：“好！”韩屏转身见是他，连忙收剑，也不拘泥，过来就携了柳逸之手，两个人一道走至屋内坐定，就有丫头上来送茶。

　　茶饮罢，韩屏闲谈，只说“你今日来得到早”，柳逸道“家常也无事”，就问他，“今日可如何安排？”韩屏摇头道：“不过打算午后出门闲逛一回罢了，却也无事。”柳逸笑道，“这倒好，我料你今儿也无事。我且告诉你，昨儿户部的冯子夜来寻我，说是金明池那边新开了家酒肆，有意思的紧，约了我说今儿去玩一趟。我因想着你在家横无事，故此相邀。”见韩屏皱眉，料他必是打算推脱，忙道：“醉奴，冯子夜这人你原也是认识的，好歹也给他一份薄面。”

　　韩屏一早起来，换衣时想起自己自进了京以来，一时事物冗杂，当日被那个少年偷了玉佩，竟也未曾去寻访那少年。又思想自己若是要寻他踪迹，总要往昔日所去茶馆探访才好。此事颇不欲旁人知晓，故此连永平也不曾说，只筹划了午后一个人偷偷去探访便是。见柳逸如此恳切相请，又私下里唤了自己小名儿，那一份恳切之意，倒有子弟亲近兄长之意，虽然他素日老成，见柳逸如此也甚是不好退却，踌躇半响方道：“也罢，左右无事。”说罢微微一笑，复又补充道：“可须唤上柳卿？”柳逸知道他怕柳卿知晓，面子上不好看，忙道：“不过是四五好友一起聚聚，卿弟倒是和他们不熟，不约了也罢。”

　　韩屏练剑却也出了不少汗，快饮了一杯清茶，堪堪杯儿见底。柳逸眼尖，忙叫丫头进来添茶。自丫头进来，就有人来回话：“骆五爷家的两个管家来请安，来见小侯爷并韩将军。”两人听说，便知是父亲门生通判骆寒家的人来了，骆家亦算京中寒族，历来赖仗平原侯府名势之尊，柳桢代之也颇相厚，故此往来不绝。柳逸此刻并无心思与他们厮缠，不耐烦道：“打发了去也就是，只推说我身体不好，不能会客。”下人为难不已：“两位管家已在厅外候着了，小侯爷。”又想求了柳逸定是无用，故此恳求韩屏道：“韩将军，您看——”韩屏见他为难，不免答应道：“让他们先略等等，我们商议好事情，就唤进来罢了。”那人忙忙谢了退出。

　　韩屏摇头一笑，起身自丫头手中拿茶，恰好这清晨凉风频频，他腰间不过一条绸带束腰，也未带着佩玉等物压衣，衣襟掠起，飘飘生逸。柳逸眼尖见着，一拍脑袋：“可是我混忘记了。今日带了一样物件来送你。”说罢自袖里摸出一枚小小青色玉佩来。那一枚玉佩躺在手中，玉色晶莹，在淡淡的阳光下温润剔透，形状是一对鱼儿，鱼嘴相叠，便攒出一个小小的孔儿，一绺青色丝络穿过，这络子也是花了心思编的，一个连环一个方胜紧紧扣着，活儿细致。

　　柳逸喜孜孜递到韩屏手中，道：“你看如何？这也是块好的，玉虽不甚大，却有年岁了，说是昔年苏轼手泽所遗，。络子倒是新配的。我看你平日腰上也没有块佩玉，故此寻了来送你。”又道：“虽则你□□质朴，然则毕竟是京都，比不得军中，衣饰器物也须得尊重，庶几不失了身份。我们不计较，自然外面有计较的人，闲言碎语倒是讨厌。”想想又体己道：“另外我那边还有些上好的衣裳，都是往年里生日节下亲戚们送的，我屋里有做针线的人，因为也并不穿这些，都一色儿簇新的，新收拾了出来，我见你来得急，身边也没有整齐行礼，故此私下里让人收拾了，明儿打发人一并也送了过来给你。我们亲厚，你必然不忌讳的……”

　　柳逸这一番话，韩屏又哪里听进了一个字去，他初见此玉，竟是痴了。怔怔接过玉佩来，但觉凉玉发烫，在自己的掌心如火炭般直灼进心口，心口突突的，无数言语，无数过往翻翻滚滚，恍如心河沸腾，卷起惊涛骇浪，惊涛骇浪里是一张芙蓉面，柳叶眉，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是无数的相思缠绵……他一双手也抖起来，张了张口就欲问柳逸：“这络子，却是谁人编的？”他寻了她也有数日，却毫无音讯，可是老天垂悯，叫他在此处得见？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