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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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说永平将薛姨娘所送糕点卖了个人情一并请了外间众人吃罢，这才拎了食盒往回走，他这一回却是从园子大门而来，此刻已近中午，金乌悬空，发出明晃晃的白光来，照得一个世界都是白热的，他晒得满脸油汗，直拣树木扶疏阴凉处行去。待得远远眺得白云菊榭，只觉湖面微风轻送，他以手搭了个凉棚细看，惟见竹桥弯弯如弧而掠湖面，浓翠浅绿之中掩映着小小院落，琉璃瓦、青水墙，雕栏画栋处处可见精雅非凡，永平不由咋舌道，却原来这小侯爷当真会享福，看出入丫环仆妇伺候着，果然是锦绣堆出的人物。当下快步而过。
谁知他尚未行到桥边，却见岸畔玲珑石下，几株细柳挑出一方淡荫，有一对男女背对着仿佛交谈，男的站着，女的却斜坐石上。永平心道男子看背影倒必定是凡白，那女孩子却看不出是谁，只怕是他相好的也未必。心下好奇，放缓脚步走去，准备抓了两个吓唬一番，正在此时，只听得那女孩子轻轻一声叹息。那声叹息温婉低柔，永平不由心下一颤，只想：怎么这女孩子竟然有这样好听的声音？
正好奇间，就听那女孩子又道：“玉郎他，他……”说了这几字，她又说不下去了。只觉这声音轻柔如梦，永平不由暗想：却原来这女孩子心里记挂的是小侯爷，也不知她又究竟是小侯爷身边何等人物？想到这里暗暗打量那女孩子的背影，但见衣履虽然雅致，却不免有些旧了，头上挽着乌发，斜簪一支钗环，钗上海棠花小小绽开，这身装束倒是极普通的，不由奇怪：竟难道只是个丫头？
还未想完，就听凡白道：“好姐姐，我有些话一直倒也想与你说呢，只是不知如何开口。”跌着脚道：“罢了罢了，我而今也就拼了这胆子细细与你说来。”这话唐突，那女孩子幽幽道：“你——”垂下头，想了半日这才道：“凡白，我又岂是不知……”她这话儿尚未说完，凡白抢道：“姐姐聪明，便是我们小侯爷也时常夸奖的，只是姐姐这颗心，太也玲珑了，真真是我们小侯爷日常所说的‘七窍玲珑心’了，聪明是好事，无非苦了我小侯爷。我日常随着小侯爷出门，便是我也看不过了。好姐姐，你只告诉我，你心里到底可有我们小侯爷没有？”
这话问得太也直接，永平只听了个目瞪口呆，料必那女孩子也不知要如何开口了，心想这女孩子谈吐，多少温柔腼腆的，岂有与你这么一个大男人说些情啊爱啊的，又如何直陈女孩心事呢？果然就听那女孩子半响才挣扎出句话来：“我这可要走了，你别浑说。”那声音说得颤巍巍的，可其间柔情蜜意、委婉羞怯之叹，竟然也还是能听出来几分。永平想：难不成这女孩子却暗恋小侯爷？小侯爷长得俊俏，只怕丫头们喜欢也是常情。
又听凡白追着作揖道：“姐姐你好容易出来，只听我再说这么几句话。你便当真不知我们小侯爷这些日子常常躲在外面？便当真不知我们小侯爷心里难过？姐姐你若是说不知道，我看你也不算个聪明人了。”这话尚未说完，那女孩子又是一声轻叹，叹息声里隐约却带了泪意，想必是低泣呢。凡白却还直着性子说下去：“就我看来，只说他这一番心思对姐姐，姐姐必不该如此的。他这些日子每常出去，只顾长吁短叹，茶不思饭不想的，我们这些整日跟着他的下人看了都是难过。也不提旁的，当日春纤姐姐在时，虽然恼他，也不过言语上拿我们侯爷出气罢了，偏偏姐姐你做得是肚子里水磨工夫，好也罢，歹也罢，只是不说，也不理会，这可叫我们小侯爷怎么处呢？你但凡有些良心，也该知道他这颗心呀。”
永平听了这话，一张口竟张得大大的，难道这女孩子反倒是小侯爷的意中人？听凡白语气，倒像是小侯爷却还为了这个女孩子百般用心呢。又想不知道这女孩子要如何回答这话？就看女孩子依旧是垂头不语，只窄窄肩膀略有起伏。
凡白一叹，道：“姐姐，前些日子小侯爷打发了我替你送了家用过去，只说是你捎出去的，见你家娘母子新搬的屋子虽则还好，只是家中器物略少，回来我说了，小侯爷又打发了人添置了东西过去，依旧说是你置办了的。怕你娘担心，只说一切皆好。”那女孩子梗咽着道：“如此、却原来是他费心了。”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凡白道：“他还只怕你知道了着恼，也不许我说与你听呢。实则，这屋子里规矩又大，我也不能常常来的，就是有这想法说与你，又怕小侯爷他着恼，可我今儿真是忍不得要说一说了。你娘身子不好，夜里咳嗽，往街上寻了太医看病，小侯爷知道，也特特叫我寻了太医，叮嘱着若是你娘看病，一则上门去，二则那费用竟也减了，待日后我去付账。多少心思，只顾用在了你看不见的地方。”停了停，他又道：“实在的，我又多一句口，这满屋子里旧人也散的差不多了，先是春纤姐姐、鸳鸯姐姐走了，接着又是翠茹姐姐一走，如今屋子里只有桢绫姐姐几个在，她不是好相与的，你也受委屈。只是你受委屈，好歹也可与我们小侯爷分辨分辨，却为什么只躲着呢？惯常你而今也不上宿了，他待要和你说个体己话只怕也难，好姐姐，你可怜可怜我们小侯爷，他将你心坎儿上温存，手掌儿上奇擎，眼皮儿上供养，还只怕委屈了你呢。可怜见的，如今小侯爷为你倒瘦了这许多。”
那女孩子听了此话，忍不住站起身来，往袖子内掏出手帕子一边拭泪，一边道：“打鼓牵锣说了这许多，你也可别再说了……”说罢，扭身便要回屋。凡白急了，竟拉住那女孩子袖子，道：“好姐姐，我只说最后一句话！”那女孩子忙忙拉回衣袖，呜呜咽咽，只道：“你……”长叹一声，有气无力道：“罢麽，你只说罢。”凡白跺着脚，叹道：“今日我该说的也都说了，只看这情形，姐姐你对我们小侯爷也并非无情呢，若是无情，姐姐也不会戴着我们小侯爷送的钗子了。只是，只是我大胆一句，求求姐姐也改了这性子罢，你们两个这样‘相敬如宾’的，什么话儿都藏在心里，只顾着打哑谜，却不是本要亲近、反又疏远了？我只盼着，盼着姐姐见了玉郎，好歹也说上两句话，笑上一笑，这就是小侯爷的大福气了，也是我们底下人的大福气了。我什么也不敢求姐姐，只唯独有这一句话，千万求姐姐记得。”
那女孩子听了这话，只是立在树下，娇怯无比，肩膀抽动的益发厉害，竟然微闻泣声，永平听得满心满耳不亦乐乎，岂知一不小心，脚上正踏着块石头子儿，就听得骨碌碌一声，凡白与那女孩子登时一起回头。
永平手足无措，却见那女孩子绮龄玉貌，一张粉面秀丽绝俗，正垂泪不已，眼圈微红。虽然容色美丽，不过肤色略显苍白，形容瘦怯，也正为如此，益发又衬得眉心正中一粒小小的胭脂痣红殷可爱。那女孩子转身一见永平，立即羞红双颊，又带了些轻嗔浅怒，忙不迭拧转了身子，垂头拭泪不语。
永平见这女孩子楚楚可怜，真可谓平生从未见过有如此美绝、凄绝之人物，心下也有几分不好意思，只讪讪道：“这才刚刚过来，你们说什么我可没听见。”那女孩子背对着他，也不理会，只是低声对凡白道：“我进去了，平素我也并不见外人的。”说罢自去，永平探头，但见那女孩子淡淡身影掠过竹桥，消失在一片翠色中。
凡白此刻也觉大窘，只得敷衍道：“好兄弟却如何到这里来？”又怕永平全然将刚才两个人私语听到了，心内如一千只桶子七上八下，永平笑道：“你们小侯爷打发了我来寻你，说是要你备下车马，预备着出门呢。”又道：“再说一次呀，恰才你们唧唧呱呱，我可是一句话也没听到，隔了这么远，我便是想听，也听不清。”凡白苦笑一声。
永平交代了柳逸派了自己寻凡白之事后，两个人装着若无其事一同往香盈阁去，路上永平好奇无已，只是不能问得，只是无话。永平但想他第一回与韩将军入城，就听那酒肆里茶博士闲谈，只说这京都里长得标致的哥儿，首屈一指的就是那柳小侯爷，自己后来亲眼见了，才知道果然说得不差，真真是个俊朗无俦的男子。又记得那茶博士说他屋里皆是极俊俏的丫环侍儿，比那月中神仙也比得了。看来倒也是真话了。再想，听凡白言语中尊重无比，那女孩子定然是屋里有身份的大丫头，只想着她容色如此，心中好不想探听详细，终归又忍不住，堪堪快到了，才装作无意问凡白道：“恰才与你说话的那丫头，却叫什么名字？”
凡白恼着瞪他一眼，骂道：“乱嚼什么呢？我们这边服侍哥儿姐儿的丫环们，却也尊贵，虽比不得小姐们，却也还不容旁人探问名字。”永平吃他抢白，哼了一声道：“作甚么这么小气，便是问一问也不能说？”凡白自觉口气略重，又想素日小侯爷倒也待韩将军极为尊重，故此放软和声音，道：“她家里姓段，名字我却不与你说了。而今也是我们小侯爷面前第一等尊贵的丫环，比外面不少闺阁小姐却也还知书达理呢。”
永平笑道：“却原来姓段。不知道这样一个女孩子如何做了丫环，那通身气派可正不是和小姐一样？”凡白听永平赞许锦绣，倒如同赞许自己一般，倍觉得意，忍不住泄露道：“其实与你说了也不打紧，只是别到外面混着说就是。她名叫锦绣。”想想又叮嘱一遍：“可千万别到处浑说，我们小侯爷听见了，知道我多了口，可饶不了我去。”永平拍着胸脯道：“这还信不过兄弟我？必然是不说的。要说，我也拿上好的茶，漱口三遭，将一张拙嘴内外洗干净了，再焚香祷告后这才说罢嘞，可使得？”两个人谈谈笑笑进去。
两人进去时候，恰好骆五爷打发过来的两个管家谈说着往外走，永平二人进来，但见堂内静谧，壁上悬着王摩诘白描《辋川图》，两旁挂着米蒂草书真迹对联，一边还架着落地屏风，上嵌了唐六如重彩细笔绘的西湖十景图。桌子上摆着几种精致菜肴，一碗新笋火腿汤，一碗鸡腐燕窝，又是清炒的黄芽菜、并乌鸡肉拧汁清煨好的蘑菇素馅丸子，一碗燕窝莲米粉松糕，几碟腌鹅、糟鹌鹑下饭，又有两盒攒就的八槅细巧果菜，一小银素儿葡萄酒。都是夏日清淡家常肴菜。
原来时辰到了，柳逸与韩屏两个正在用膳，底下乌压压一批人伺候着。见了两人进来，柳逸笑喝：“两个猴子跑到哪里去了？”韩屏也笑道：“这么一大早就不见你们人影”，于是说：“拿了碗筷，一起吃了，我们好出去。”他向来不拘小节，何况昔日军中粗陋，多有与兵士席地而食的习惯，毫不顾忌。柳逸虽然尊贵，于这上面也并不计较，不过含笑。
永平早是习惯了与韩屏一道吃饭，忙忙叫下面人辍了两条凳子来，早有仆妇添了碗筷来，两个坐在下首吃饭。永平一边大口嚼饭，一边含含糊糊道：“韩将军，你不知道，我先去寻凡白，却遇见了薛姨娘屋里的一个嬷嬷子，提了一提盒点心说是送你的。我替你接了过来。”韩屏不以为意，道：“若是点心，你拿了吃了就是。，又何消问我？”
永平嚼完一大口饭，方抬头笑道：“我便猜你不爱吃点心，早揭开看了，也不是什么好的，索性替你做了人情，送了前府众人吃了。”凡白听了忍不住几要喷饭，韩屏一笑，反手在永平脑袋上拍了拍，“你这家伙。好歹也是人家心意，你倒是会替我拿主意！”柳逸道：“我让准备一份东西，你明儿还了礼去也就是了，须要顾得卿弟面子上。”又打趣道：“这两个家伙，而今见了亲热的了不得，只怕是姓什么都忘了，专做这等促狭之事，等什么时候打一顿才知道厉害呢。”
永平岂会惧怕柳逸这等威胁？冲着凡白挤了挤眼，扮个鬼脸，两个人嘻嘻笑着，凡白心内暗道，小侯爷，若你知道我今儿何等莽撞，竟与锦绣姐姐说了那样一段长篇大论，你岂非要打折了我腿去，想到这里，偷偷伸了伸舌儿。四人谈谈说说，吃罢饭歇了片刻，凡白往前面安排了车辆，四人就往金明池而去。
正是：心中多少事，皆付笑谈中。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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