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三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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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玄甫醒来时已过了两日，家里老老少少丫鬟男仆连带各房的姨太太都围成一团，端茶递水抹脸搽汗又是按摩又是揉腿，二房姨太太还嫌丫鬟不中使亲自喂他喝药。这般兴师动众无非因为他是韩家的独苗，万一韩老爷海外回来见儿子有个三长两短还不寻这些人的过错。姨太太虽有几房，偏就没一个肚子争气的，这才耗到正室过身韩老爷也没把任何一个小老婆扶正。好在这些姨太太也心知肚明，即便韩老爷时常不在家照料，她们对韩玄甫还是关爱有加。前几天见梅明子背着昏迷不醒的韩玄甫回来，早吓得魂飞魄散，不眠不休等到他睁了眼才算缓口气。
韩玄甫不堪她们聒噪，只得胡乱吃下点心催着她们各自散去。又让男仆请梅明子过府一趟，有些紧要事要交代。不一会儿功夫，仆人领着梅明子进了屋。支开闲杂人等，韩玄甫一把拉梅明子坐下：“师傅师傅，究竟我前几日遇到什么事了？我怎么只记得潜进府衙被天狗攻击，之后的事情全没了印象？”“你前几日在郊外溺水，若不是被我撞见只怕小命都不保。什么府衙天狗的，估计是你昏迷期间胡乱发梦。”梅明子送他回来时跟韩府上下扯了谎，还特意将韩玄甫沾有血渍的上盖换过。韩玄甫不信，争辩起来：“我记得清清楚楚为了苏家那丫头才冒险去府衙的！结果迷了路才被天狗偷袭，当时胸膛都被它咬得血肉模糊！”“那你摸摸前胸可有伤口？”梅明子一提醒他果真去扯汗衫，发觉那块被天狗咬中的皮肉完好无损，确实不像受过伤的。未免他又记起一些旧事问长问短，梅明子赶忙转过话锋说起苏家治丧的事情。
原来苏家小姐赴宴归家的当晚突然暴毙，第二日镇南郡王登门吊唁，感念苏青梦姐妹情深，为了让迟迟不能出阁的姐姐能在郡王面前露脸，特意让姐姐顶替她去赴宴，虽然此举大有不敬之罪，但死者已矣镇南郡王也就不为计较，仍赏赐了苏家一笔金银。现如今苏府一派悲戚之色，外面百姓猜出暴毙的内情无不扼腕叹息。韩府早已派了人去凭吊，如今韩玄甫听到这个消息，吵囔着非得去苏府。姨太太们苦劝不住只好同他一块过去，又拨了几名男仆在他身边随时伺候。
一入灵堂韩玄甫一眼瞧见棺木，两旁哭丧的下人正烧着冥纸，苏青梦姐弟俩人也跪在灵前泪流如雨。即便过了最伤心的头两日，苏夫人仍是滴水未进，茶饭不用，整日在苏青瑶的房中哭啼不止。连往日最是笑面佛一般的朱管事也经不住悲伤，缩在角落一阵阵抽泣。不过才三天的光景，却从此天人永别，想到之前还与苏青瑶争闹打骂，韩玄甫顿觉鼻头一酸，眼眶隐隐发涩。他失魂落魄的走上前，望着躺在棺木内一脸安详的苏青瑶越发悔不当初。若不是他故意言语挑衅，她也不会冒险去王府反丢了性命。归根究底最大的祸首居然就是他！这下泪水再也憋不住‘扑簌扑簌’直往下掉。又怕被人瞅见慌忙用袖子擦泪，却怎么也抹不去。这时跪在一旁的苏青梦红着眼走过来，悄悄拽了他的袖子，轻声说：“韩大哥，我等了你几日总算见着面。有件事一定求你帮忙。”韩玄甫抽着鼻子强作镇静，退到暗处说：“有什么你只管交代，总归是我欠你们苏家的。”苏青梦从袖管中掏出一只精巧的小瓷瓶：“韩大哥，这是镇南郡王的通事让我给你的。那日他随王爷前来凭吊，没人的时候偷塞给我的。还说如果想救活姐姐必须将这东西亲手交给你，说你一定会明白他的用意。韩大哥，你是不是真有法子救活我姐姐？”
韩玄甫哪里有这本事，接过瓷瓶不好直言再次刺激苏青梦。拔开瓶盖，一股刺鼻的药味迎面扑来。莫名地他忽然想到昏迷之前曾夜探过府衙，当时有人正和镇南郡王说起苏青瑶行刺的事情。那个放出天狗伤了苏青瑶的人恐怕正是今日送药之人。可梅明子明明说那是他发梦，如果真是发梦苏青瑶的死又作何解释？他直觉其中一定有隐情。正愁不知如何处置这瓶药，手掌猛地一空，瓷瓶被后来人夺了去反手摔在地上。韩玄甫诧异的回过身，却看见苏夫人抬手便是两掌扇在苏青梦的面上。
“你这个害人精，才害死了你姐姐就又来和大家公子勾勾搭搭！厚颜无耻的下流娼妇，和你那不要脸的娘一个品行，都不是正经货！你别以为害死了青瑶就可以当苏家的大小姐，这辈子都别做这个梦！你还我青瑶，还我青瑶！”苏夫人上前便扯住苏青梦一顿打，慌得下人连忙开劝。韩玄甫碍于身份不好指责苏夫人，倒是他几个小妈帮忙拉走苏夫人，哄苏夫人回了内屋。平白受了羞辱的苏青梦一言不发的立在原地空留着泪，一句争辩的话都没有。苏青瑶的死对于她而言，何尝不是最大的打击。经此一事许多下人也对她刮目相看，都误以为大小姐是受了她挑唆才甘愿去见镇南郡王。见苏夫人屈打苏青梦倒觉得这是她应得的。若不是碍于有外客在，他们兴许都不会那般开劝。
偏这节骨眼镇南郡王又派了人过来，钟文建这回来可谓又带来一个喜讯。镇南郡王亲自做媒将苏青梦许给陆家的大公子为妻，择日完婚。苏府的人战战兢兢接了这份好意，却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到头来最大的好处仍被苏青梦一人占尽。苏夫人即便对她恨之入骨，此即也不敢再贸贸然寻她撒气，只恶狠狠瞪着苏青梦。韩玄甫深觉气氛尴尬不愿再呆下去，本该肃穆的丧礼闹到这步田地他更加可怜起枉死的苏青瑶。刚转身正和钟文建碰上，只见钟文建拍了拍他的膊头意味深长地说：“韩公子，麻烦请移步，我有要事相商。”他朝棺木的方向一扬下颌，“与她有关。”无论韩玄甫之前对这个人有多大的猜忌与怀疑，最终还是跟着钟文建来到一处偏僻的角落。
“说吧，什么事？”韩玄甫开门见山。钟文建若有所思的望着他，忽然迸出一句：“你可知苏青瑶只剩四天性命了？”“她人都躺进棺材里了，你还说这鬼话！”韩玄甫明知对方是官吏，却半点没有敬畏他的意思，“她闹到这地步，难道不是你干的？你也是凶手！”“她若真是被我所害，只怕早就死了。你若不信，在我说完这番话之后自己去查证便知真伪。”钟文建冷着脸，沉声道：“我不忍她被郡王杀害，才与她演了这么一出生死戏。如今你只需知道苏青瑶不过是服用了七日阴阳草，这七日阴阳草如普通草茎，但上半通体绯红是为有毒，下半乌黑方为解。吃下红茎虽然看上去同死人无异，其实不过是僵死。比起常人脉搏呼吸都缓慢数倍，即便是医户前来验看也未必能瞧出端倪。不过七日后若不给她再次服下七日阴阳草的黑茎，大罗神仙也难保她能活下去。”
“七日阴阳草？！你是说给苏青梦的瓷瓶里装的就是这个？！”韩玄甫恍悟瓷瓶里装的果真是救她的解药。钟文建摇了摇头，回身手一摊：“瓷瓶还在吗？若不在那四日后苏小姐只有入土为安了。”“你难道没有另外一瓶？”韩玄甫开始着急了，他现在宁可相信苏青瑶还活着。然而钟文建又一次摇头，叹息声更是深沉：“恕我无能为力。要知道当今世上能拥有七日阴阳草的人不超过三人，其中一个便是我。我能有幸获得此药都是机缘巧合，哪里还能再有？”
“那谁还有？我去讨来！”
“只怕不行了。离泉州最近的拥有七日阴阳草的人，是广州光孝寺的主持。从泉州前往广州即便再快也需五六日，你一去一来加上路上耽搁的，没有一个月只怕回不来。等你回来了，她也都骨寒尸冷了。不过……”钟文建直视向发愣的韩玄甫，说：“你算半个先生，应该有法子可以延缓她毒发身亡的时间。只是想从光孝寺主持无尘手中夺来七日阴阳草，恐怕比登天更难。”
“再难我也要一试！”只要她能活过来，哪怕前方等着他的是陷阱，他都决不悔改！
当晚，韩玄甫特意请钟文建来兰苑阁一聚，排场比对其他贵客更为隆重。梅明子作为陪客，少不得安排当下最出名的歌妓唱曲助兴，还让乐师弹奏他新谱的曲子。他其实也看出韩玄甫醉翁之意不在酒，否则哪会不断劝酒存心想灌醉客人的。韩玄甫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对于昏迷一事他是不信的。那晚他确确实实听见钟文建和镇南郡王提及玉符的下落，倘若这些不假，必然可以从钟文建嘴里套出话来。便愈发殷勤的向钟文建敬酒，却趁人不注意将自己的酒换成了茶水，一晚自是千杯不醉。
钟文建面色酡红，喝得正是兴起，乍听见乐师所奏的曲子忽然摇头叹道：“这曲子果真余音绕梁，令人回味。唯独美中不足是有一处用的中音调，略显沉厚，过渡不够舒缓。感觉是曲者故意为之，只是不知为何要如此糟蹋一段美乐。着实可惜，可惜啊。”他一番酒醉后的感慨顿时让梅明子刮目相看，所谓高山流水遇知音大抵如此。梅明子不禁心头一热，起身朝他长揖：“今日闻君一席话，梅某人不枉作此曲。”钟文建得见作曲人自是欢喜，也忙离座回礼，两人仿佛是故相知一般聊得颇为投契。一旁干瞪眼的韩玄甫几次想插话进来，这两人压根没有听见，相谈甚欢。
眼见钟文建就欲被灌醉，怎知和梅明子此番聊开来精神头越发足兴。韩玄甫气得又咬牙又跺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用法术摄了钟文建的心魂。不顾梅明子反对，他直接逼问：“杨家命案之中的玉符是否与官府有关？它与光孝寺又有什么关系？”钟文建迷迷糊糊颌首，说：“杨家命案我不知情，郡王想要的玉符是与南越国有关，据闻它就在光孝寺。”
“南越国？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秘密？”
“南越国两代国主的陵墓就刻在玉符之中，镇南郡王此次除了来泉州督办海外货运之事，更重要是为了证实传闻的真假。”
“原来是为了发死人财。”韩玄甫冷笑，随即解除了符咒。见钟文建醉得不省人事，忙命人搀扶他去客房休息。再一看梅明子面色发白似乎在忌怕什么，待到韩玄甫轻拍他膊头才回过神。“师父，你是不是有什么事？”韩玄甫瞧出有些不对劲，可梅明子摇首并不以为意，“我是怕你这般鲁莽小心惹出祸事。好端端的，怎么问起南越国这些不着边的事。你可莫闯祸，不该沾边的事情少碰。”“那你告诉我，落水一事你有没有瞒过我？”韩玄甫紧盯住他，却见他一笑反怪罪起来：“莫非你连师父都不信？况且如今救苏家大小姐才是正事。你身子骨才恢复不宜再出远门，还是换我去吧。”“不行，这祸我闯的，非我不可。”韩玄甫断然拒绝。虽然对梅明子的话仍有几分猜忌，但想必他也是出自一份好意，现在苏青瑶的生死还得靠他帮忙，便一再嘱托道：“师父，我明早就启程去广州。你法力高，务必要帮我拖住青瑶那丫头的性命，等着我拿解药回来。除了你，泉州城再找不出能让我放心的人了，算我求你了，一定要保住她周全。”梅明子知道他是铁了心要去广州，也不再劝阻，只得帮他合计如何骗过韩府上上下下。后半还是决定先斩后奏，利用钟文建的名义说是让韩玄甫陪着去外地。这消息乍从梅明子口中说出，韩府上下没有不惊动的，几位姨奶奶更是哭闹不休，生怕没出过远门的韩玄甫在外面有个闪失。
此时此刻，韩玄甫已搭上客船前往广州，临行前他听从师父的交代换了一身十分残旧的行头，将部分至大银钞缝制进外罩的夹层，另外的部分当作书本装订起来，外面糊上闲书的封皮以防贼人抢劫。一路上倒还顺畅，只是中间因大雨耽误了两日，到达广州港口南海神庙时已是七日后。
韩玄甫已是舟车劳顿，落了船只想着先休息片刻，偏南海神庙举办南海神的庙会，锣鼓喧天十分热闹，熙熙攘攘的人群更是挤得他无处容身，跌跌撞撞挤到一处茶坊，门口的茶博士倒不嫌弃他衣衫褴褛，依旧引进了茶坊。韩玄甫正好腹中饥饿，便问：“这里有些什么好茶？”开始他用的泉州话茶博士不识听，只能对着他笔划一番，可他又看不明，忽然想起梅明子走前给了他一道符，说他去外地若是语言不通可以将当地土地公的炉灰合着符化水喝下，这叫入乡随俗。那样他说出来的话对方能懂，对方说的也能听个明白。好在广州同泉州一样拜神虔诚，家家户户的门前都立有土地公的神位，韩玄甫忙向茶博士讨了一点炉灰掺着符一起烧了，用水冲着吞下肚去。这滋味可比他想象的还难受，偏方果真折腾人。茶博士看他有这怪癖好，误以为是个疯子就要轰出去，韩玄甫忙从包袱里掏出碎银子递上，“我是从外地来的，这里的规矩不懂得很，莫见怪。”
茶博士见有银子也就换了副嘴脸，殷切地问：“不知官人要点什么？我这茶坊东南西北的茶和汤都有。”“哦？那有什么茶？什么汤？”韩玄甫在家都是吃好茶，现在到了新的地界自然想尝点新鲜的。只听这茶博士嘴巴像刀片似的，一张一合丝毫不含糊：“各式的茗茶、末茶，煎、点、煮茶芽我这里一应俱全。时鲜的瓜果，上等的药材：荔枝膏、五味子汤、山药汤、枣姜汤等等，只要你说得上名我都做得来。连北方人爱吃的乳饼，兰膏茶、酥签茶我这里统统都有！舍儿别也有！官人要哪种？”光听名字韩玄甫就觉得有趣，想着北方的茶水一直不曾试过，笑道：“我就点酥签茶，其它的吃食你看着准备。”茶博士应了声，忙唤店小二去张罗。不一会儿，酥签茶便摆在韩玄甫眼前。闻这香气果然有别于在家喝的茗茶，颜色也大不相同。细啜一口香甜无比，既有茶叶的清苦，又另有一种奇特的口感，茶水喝起来仿佛吃了麦芽糖一般拉粘儿，格外有趣味。他不禁又点上一碗，刚喝着忽然身后有桌客人砸起茶碗，残片差点溅到他脚边。
“你这什么茶坊？酥签里勾兑的水多酥油少，可见是诓骗不识喝茶的人！”客人厉声叱责，将茶博士叫到跟前。茶博士见有人挑事也没了好颜色，撩起袖管腰一叉，冷哼道：“哪里来的粗人？竟敢跑我这里撒泼？砸碎的东西你一概给我赔齐了！”她听不懂官话，横竖也不怕这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外乡人。倒是这名客人旁坐的一位清俊小哥欠身说：“茶钱和这碗钱分毫不会少，只怪他初到贵地难免性子燥，你莫和他一般见识。”茶博士见他能操一口流利的粤语，怕他是本地人，未免以后结怨只得悻悻作罢。原来贾以宁和耶律轸一路快马加鞭好容易赶到广州城，明是入秋南方的天气仍是酷热，这让在北方习惯了四季的耶律轸颇为不惯，偏又喝到一碗压根没什么酥油的酥签，无名火不禁上窜。
耶律轸乜斜着眼，十分瞧不中她的作派：“我虽不知道你和她说的什么鬼话，这种奸商你还颜悦色跟她讲斯文？”“我们初来乍到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家都喝得，独你就喝不下？反正能解渴就成，你还当在上都？”贾以宁一路上没少受他闲气，这次她是不想惹麻烦了。耶律轸一脸不屑，手中竹筷顺势没入她的酥签里：“我可不像你们汉人，凡事只晓得忍气吞声，被人欺负都不敢还一句嘴。这酥签是我出钱买来的，她理应对得起那几吊钱，莫不是见我外乡人就存心欺诈？我最是见不得你只会说不过几吊钱，没必要伤和气之类的屁话。”“既到了汉地，你不习惯也得习惯！难道你还想亮出身份找官府宰了这帮人？你们是最会这一手的。”贾以宁搁下碗也不喝了，摸出银钞结了自己的帐。耶律轸沿途习惯了被她顶撞，最后竟也掏钱丢给怒视着他的茶博士。若是在上都，他可没这个好脾气。
韩玄甫一直在留意这两人，瞧他们打扮像是从北方来的。为首那名个头矮的男人说话轻轻柔柔，模样长得又秀气，怎么看都觉得有些古怪。那个跟茶博士叫板的男人倒是英武不凡，不过五官看着像是外族人，只可惜这两人的对话他一个字都听不来。但是很奇怪，他总觉得他们还会再见的。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十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