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二十三章 ...
-
秀秀很生气，失望和伤心却比怒火更盛。贺澄，陈鹤！他眼里的自己可不是个傻子！绞尽脑汁费尽心机地查案，一步步踏进他设好的圈套，自己的执着是傻，惊诧是傻，烦闷是傻，就好像一记耳光带着脆响扇在脸上，“青天”梦醒了，她发现自己不过是个可怜的木偶，悲喜欢愁都被那个人牢牢捏在手心。
“大人息怒。”刘非的眼中透出刀锋一般的寒光，出口的话却平稳得一如往常：“你现在是八府巡按，该想的是怎么破案。”秀秀默了一阵，沉声道：“楚凌酒醉后说过，那枚石子似乎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他是见了那石头以为你是陈鹤的附身，在凤凰台上才把你劫了去。如此，陈鹤送石头的时候就开始算计了。”
刘非的瞳仁缩了缩，脸色越发难看，“官差回报，楚凌已经失踪了。”“什么！”秀秀一下子跳起来，“畏罪潜逃？”“还不好说。为今之计……秀秀，你立刻赶到上次邂逅贺澄的地方，我自去找楚凌。”“你知道他在哪？”秀秀大惊，立刻拂袖急道，“楚凌练过一招半式，你擒不住！”
刘非却摇摇头，神色凝重，“这事，只能用文的。”
凤凰台。古树的长须如仙人美髯，酥润的岩壁上浮雕般纵横着茶褐色的裸根，远远瞅去，宛若一道道嶙峋的筋骨。山风吹散夏日水汽，翠羽般的叶瓣纷纷扬扬地落到年轻人的发上，衣上。白烟袅袅，沉沉的醉意里，他跪在树下，神情寂然，从紧握的拳头依稀可察他心中的悲恸。
刘非见楚凌神情悲戚，略一踌躇，楚凌已然转过头，凝目看了他片刻，露出个微笑，“原来是你。”他这一笑轻轻缓缓，眼中的茫然褪去几分，隐约可见昔日青涩少年的开朗天真。
刘非在楚凌身边蹲下，淡淡地开口道：“你可是来看陈鹤？”
楚凌后背一僵，半晌，伸手敲了敲铜鼎香炉，白烟淡去不少，他缓缓道：“你知道这树的来历吗？”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慢慢攀上胡渣丛生的脸庞，他不等刘非作答，指着老树自言自语道：
“战国时有两位颇有名望的士人，虽然同为男子，却相依相守，同生同死。人们对这情愫虽各执一词，但为他们的真情感动，还是将他们合葬。后来那墓上长出了一棵枝叶繁盛的大树，枝枝相抱，叶叶相对，世人遂将此树称为‘共枕木’……”
“生不同衾死同穴，人生难得一知己。”刘非将扇骨搭在唇边，垂首轻叹，似有感怀。
楚凌的脸痉挛了一下，眼眶泛起红色，喉中响起似哭似叹的声响，一把抓住了刘非的胳膊，他痴然凝视，“你是他么？”“我不是。”刘非毫无抗拒地任他审视，浓墨似的眼瞳波澜不惊偏又深邃清锐，倒把文士的温润晕了开去，只剩骨子里的桀骜，叫人敬而远之。
楚凌蓦地扯起抹怪异的笑容，紧紧扣的五指松开了，狠狠抠上青白的岩壁，尖锐的石片扎进手心，扎进心里，渗出红艳艳的血丝。“你不是！生不同衾死同穴……却是我们的誓言。古人何其幸也，情意感天动地，引此祥木傲视风雨，我和他却……”
他捧了面，肩膀不可抑制地抽搐起来，嗓音哽咽地续道：“他是我的伴读、侍卫，更是知己！世人只道我是楚家少爷，只有他……当我是楚凌！我爱他入骨，却因是长子被逼娶妻。”楚凌的眼里猛地迸出不甘，内心的苦涩愈加明显地刻在脸上，他扭头盯着刘非，“可我怎么肯！就算我们的感情有多么愚蠢，就算我们的身份有多么不配，也是轮不到老天爷说话的事！这世上那么多鸳鸯爱侣，难不成都要等个老眼昏花的月老牵线么？”
“你做了什么？”刘非深吸口气，眸子一瞬不瞬地注视楚凌。
连串的狂笑从他口中恣意迸出，怎么也止不住，直笑到两眼泛红，眼角渗出汩汩的泪来，才喘气道：“我打算跟楚翘说，你帮我分担楚家家业，我自与阿九寄情山水——可你知道我在他房里看到了什么！他，楚翘，侮辱了阿九！”楚凌笑得伏倒在地，发髻散乱，形同疯癫，“多么可笑啊！我待他亲如手足，他却弃我如朽木烂泥……他若对阿九有半点真心，又怎么会做出那禽兽之事！我恨他，我恨不能吃他的肉，饮他的血……”
灿烂的阳光一丝丝飞入茂密的枝叶，照着楚凌憔悴的脸色如薄冰一般，可能随时化去。多少个日夜的思念才把这年轻人的肺腑熬得干渴生尘？刘非闭了眼，一字一句，沉缓道：“是你，打断了他的双腿。”
“哈，不错！”楚凌慢慢露出微笑，分明是温和的笑容，目光却像从高处劈下，审判般注视刘非，“是我亲手打断的！若不是爹拦着我便将他活活打死！他害死小鹤，我也要他以命谢罪！你和那个文巡按不是在查那几个侍卫的死因么？我告诉你——”他忽然凑过头，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神情诡异地轻声道：“是我，是我干的。我要让他手下人人自危，我要让他身败名裂，我要让他众叛亲离，我要他尝尽这世间所有苦楚！”
刘非静静地看着他，神情平静如水，并没有预料中的惊讶失措，楚凌猛地泄了气，砰地仰面栽倒，恹恹道：“你尽管把我抓去砍头，我正活得发腻。”
“最哀莫过心死，你情深至此，当日随陈鹤而去岂不一了百了？”
楚凌一怔，慢慢从怀里掏出个小指长的黑色石子，嘴角泛起温柔的浅笑，暖暖的缅怀便从伤痕累累的指尖溢出。“当日我确是这么想的，现在才明白，我知鹤卿终不如鹤卿知我……”他喟叹不已，半晌才漠然道：“此地素有崇巫尚卜的风俗，我家祖上便以此营生，那日他在弥留之际，嘱咐我将他遗体水葬，若干年后，若有人走进我们少时在凤凰台共枕木边布的阵法，手持我赠他的陨石，那人便是他灵魄的寄主……”
话音才落，他又看了刘非一眼，嗤嗤作笑：“很傻，是不是？可我真的信了，我信他不会死，我信他会回来找我……这么一信便痴痴颠颠虚度五年，早知仍是天人两隔，我又何必累人累己。你很瞧不起我吧，刘非？”
“楚凌，我敬你是个痴情人，今日不妨在你面前交浅言深。”刘非郑重地一拱手，双目清锐地注视楚凌，“你少时逢变性子偏激，虽然心怀仇恨，却不是静下心来步步谋划的人。楚翘的侍卫死得蹊跷，一点马脚都差不出来，如此缜密的心思，绝不是借酒消愁的你做得出的。最多，你知道那人的计策，为了解恨作壁上观，此时又自暴自弃，干脆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所以这个人，若我没猜错，该是令堂吧？”
楚凌木然的表情终于松动，他眯起眼睛，寒星点点隐匿其间，半晌方嘶声道：“你莫血口喷人。”“楚凌，你怎么从没问我，那块石头是怎么来的？”刘非双袖互挽成筒，不疾不徐地说道。“怎么来的？！”楚凌一个激灵，脱口而出。“你若想知道，便随我到圣境山走一趟。”
…………………………………………
荆门西北十里之外的圣境山脉是秀秀一行初遇贺澄的地方。如今异地重游却已物是人非，哪有什么竹屋，哪有什么驭虎少年！秀秀难以置信地呆立林间，任山风吹过茂叶，极似嘲讽。
天却渐渐暗了，乌云攒聚，似一口大锅倒扣头顶，豆大的雨点连珠弩似地直射地面，秀秀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只得捂着脑袋疾奔到一处山崖下边，紧贴着岩壁躲雨。一连打了几个喷嚏，秀秀拨开鬓角落发，眼珠子焦急四顾，不时又举头望天。
“爹，小心点，雨天路滑。”人声！秀秀一个激灵，顾不上雨势就奔了出去，边跑边举手招呼：“老乡！借一步说话！”披着蓑衣的父子俩乍吃了一惊，见秀秀穿着打扮像个读书人，又松了口气。儿子向前拱手道，“这位先生似乎没戴雨具，不嫌弃的话，咱还有余有一件蓑衣。”
“多谢多谢！”这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秀秀便不推辞，谢过二人复又问道：“老丈和这位兄弟可是此地山民？我请教二位，这附近的一间竹屋怎么生生不见了呢！”
“嗨，实不相瞒，咱是荆江边上的渔夫，这也是到城里投奔亲戚，帮不了先生的忙。”
“哦……”秀秀失望地叹口气，又觉奇怪，“咦，我老家也在江边，这大雨过后本是捕鱼的好光景，二位怎么反倒弃了营生呢？”
“别提啦！”一旁的老丈忽然使劲摆手，极似无奈道：“汛期一来不走连命都没了，还提什么营生！”“什么！”秀秀闻言大惊，“这临江的地方定要修筑堤坝，荆江如此曲折险峻，荆州知府怎么可能不加理会？”
“此事说来话长啊！先生你是读书人，你倒是评评理！”
秀秀披着蓑衣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攀岩而上，举目眺望，顿觉眉睫湿沉，不胜重负。那滚滚江水从高势处跌落，挟风带雨如土山崩塌，水汽弥漫如浓烟渺渺，泡沫簇着泡沫，如开锅沸水浪滚涡翻。秀秀记起爷俩说的话，凝眸细看，隐约在江心见到一片小洲，洲上草木茂盛，青青绿绿霎时好看，却是沿岸居民的噩梦！
原来这小洲有纾缓洪水的妙用，当地百姓称之“窑金洲”，视为镇于江心的中流砥柱，平息风浪的定心洲。谁知十年前荆州一霸“浪里蛟”焦家霸占了这片地派人在洲上广种芦苇，每年单是柴薪收入便有二十万余铜钱。窑金洲芦苇丛生从此成了颗大毒瘤，顺流而下的泥沙在此沉淀，叫那沙洲迅速向江北进逼，如此经年，焦家的收入与日俱增，沿岸的渔民百姓却饱受洪水之苦。
“真可恶！那荆州的父母官难道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么！”
“嗨，先生你是不知，人家有雪花白银奉上孝敬，知府大人哪里肯管！当官的只知修坝，废了修，修了废，到头来还是在我们身上榨钱！咱指望不上，迫不得已另谋生路啊！”
“岂有此理！”秀秀想起先前的谈话就火冒三丈。光冕堂皇的府衙竟藏着这么些龌龊事！好，本府的尚方宝剑又要开张了！她既寻不到贺澄就把楚家的事情暂时搁下，拿定了主意赶在汛期之前那恶“蛟”连同贪官污吏一并扫清。
秀秀踌躇满志地往县衙赶，却把先前与刘非的商议抛在脑后。等刘非被楚凌催促着冒雨赶到圣境山，见到的却是一片再普通不过的树林，正是“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你诓我！”楚凌揪起刘非衣襟，眼里的怒火呼之欲出。刘非被他扯得心头大恼，把楚凌推了个趔趄，指着他的鼻子开口怒叱：“你有没有脑子，啊？！动不动就像吞了爆竹似的不怪他不肯见你！”
“你……”楚凌把斗篷往地下一掷，瞪了刘非半晌，终于撇过头，喃喃道：“他若还在人世，怎么可能不来见我……难道，那日你见的是他的魂魄？他是我亲手葬的，他……”
刘非气得呛住，扯着公鸭嗓干笑几声又摇头晃脑地咕噜道：“他那是跟你‘念秧儿’（暗示）呢，谁让你这么‘各色’！（性格有缺陷）”没等楚凌反应过来，他又抬手厉声指道：“我告诉你，你妻子死了，被人害的；你父亲病了，被你气的——你要死要活我无权干涉，我只是好心提醒一句，现在下地府虽然见不到陈鹤却能好好问问你妻子，究竟是谁居心叵测谋你家产。”
大雨还下得唏哩哗啦，楚凌呆了许久才抹了把湿透的脸，薄凉道：“除了楚翘，还能有谁？”
“嘿，奇怪了！楚翘为什么要杀你妻子？他已经掌了药铺、绸缎行的全部生意，你父亲一退隐，船行也是他的……”“没可能！”楚凌断然否定，面上露出诡异的微笑，“我外公是浪里白蛟，他想走水路？我看他是自寻死路！”
“所以他杀你妻子，激怒焦家，自取灭亡？”刘非哼了一声，仰起脸庞睥睨楚凌，“我说楚大少爷，我查了楚家账册，单看明面儿上的，为了独占鳌头你们可是挤垮了不少同行！再说你的外家‘浪里蛟’江湖恩怨也惹了不少吧？你与楚翘鹬蚌相争，渔翁乐得坐享其成。你以为除了楚家焦家荆州便没人了么！你以为除了楚翘就没人视你为眼中钉么！”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楚凌逼回家，刘非自个回到县衙，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头又开始隐隐作痛。没等他打起精神找秀秀问个明白，荆州知府又火急火燎地闯进屋门，“哎哟，刘师爷你可算回来了！”
“呵，是吴大人啊，您请坐，请坐。学生给您倒茶。”“不敢不敢！”吴知府愁眉苦脸地摆摆手，很快又扯出讨好的笑容，殷切地望着刘非，“刘师爷，你是巡按大人的心腹，下官这顶乌纱可要托付于你啦！”
“大人此言差矣！”刘非立刻拱手作揖，笑着回到：“学生只是个潦倒的秀才，蒙文大人不弃赐了个闲差，平日捉捉笔，跑个腿儿什么的——咱们文大人是谁啊？金科状元！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又有一颗仁义之心，处理公事那是勤勤恳恳不偏不倚，学生只有佩服的份儿！知府大人平日理事若是遇上钉子尽管向文大人说明，您放心，尚方宝剑在此，管他有没有后台，”刘非顿了顿，恭恭敬敬地奉上茶水，轻声道，“这一剑下去，什么绊儿都没了！”
吴知府被他竹筒倒豆子似地一串话镇得愣住，好半天才眨巴着眼睛，讪讪称是。“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钉子，只是，”他欲言又止，踌躇许久好容易下定决心，凑过头，低声道：“刘师爷，焦家虽然在‘窑金洲’上栽种芦苇收入颇丰，但每年也给修堤筑坝捐了不少银两，用不着强行征地吧？下官已命人大兴水利，汛期之前必能完工，还请师爷美言几句，请文大人放心啊！”
刘非认真听完，笑了几声，微微颔首，“那么文大人现在何处？我这儿新进了一罐好茶，正要请他品品呢。”知府闻言大喜，忙拱手道：“师爷好兴致，好兴致，文大人此刻正在驿馆沐浴更衣呢。”
刘非敲门的时候如忆正给秀秀梳头，刘非反手带上门，又冲如忆使了个眼色，“二夫人，麻烦您帮我炖碗祛风寒的汤药。”“哦。”如忆见他神色凝重，几下帮秀秀扎好头发，转身出了门。秀秀捻起几根发丝冲如忆的背影呲牙道：“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不会轻点啊！”
“大人——”刘非忍了忍，挤出笑容，递过茶水，“请用茶。”“哦，多谢。”秀秀接过来一口喝干，对着镜子继续整理发髻，半晌，忽觉如芒在刺，转头一看，指着刘非嚷道：“哎，你做什么阴测测地盯住我！”
“……”刘非翻了个白眼，扭头叹息，“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怎么就是记不住呢！”
“呷米啊？”秀秀不解地问，旋即又口出怨言：“你叭叭叭每次倒那么多话，我哪里都记得住！”
“茶不是这么喝的！像你这样囫囵吞枣，怎么能体会个中滋味？”
“哎，只有你们这些读书人填饱了肚皮闲得发慌，才有功夫这样啧啧啧地品茶！”秀秀学着刘非的模样举着空杯砸着嘴巴，俄而浓眉一挑，拍案怒道：“我是个为了生计走南闯北舞刀弄枪的无知妇人，我不懂得什么斯文风流，我只知道百姓要讨一口水喝，要三餐温饱有多艰难！”
她弹起身，飞快地踱着步，“我是遭过水灾的，知道那是什么光景！饥民嗷嗷，开始还能捞些死鱼死虾，后来就餐树皮草根，最后甚至易子而食！最后满地死尸，骨头渣滓就那样遍布原野。他焦家为了自己赚钱不顾百姓死活，你去那江边看看，泥沙越积越多，下雨的时候大江就像煮沸的热汤哗哗地往里灌！我现在是巡按，手里有尚方宝剑，我不能坐视不管！”
刘非默默地倒满茶水起身递给秀秀，“大人息怒，学生没有别的意思，请坐——”秀秀看了他一眼，接过茶杯放在桌上，显然还憋着一肚子气。刘非见状挨着她坐下，曼声道：“大人，可否借我一枚铜钱？”
“做什么？”秀秀面露诧异，手已经掏出钱币递了过去。刘非捏着铜钱指着其中的孔方，笑得颇有几分神秘：“大人，你可知这钱为何外圆内方？”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