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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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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午饭,秀秀的命根子小宝竟破天荒地没了踪影,也没人知道他的去向。三个大人俱是焦急,只能分头去找。转眼就是傍晚,秀秀闯进客栈拉住迎面的小厮,急问:“我儿子回来没有?”摇头。“那我夫人和师爷呢?”继续摇头。秀秀无奈地直跺脚,迁怒地瞪了对方一眼,“你是哑巴吗?”点头。秀秀一怔,尴尬地道歉,“啊,对不住……”就在这时候,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文小宝爹啊?”
“是!”秀秀眼睛一亮,殷切地注视来者。这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眼眉却毫不威武,憨憨的,有点阿福娃的味道。“哦,我头家娘请你到欢喜楼走一趟。”汉子讪讪地比比划划,细小的眼睛却弯成缝儿,透出一丝狡黠的笑意。秀秀慢慢拧了眉,她记得这人——田水巷,欢喜楼的伙计春生。
刚走进欢喜楼,小宝的叫声就从大堂一侧传来,“爹——快救救我!”“小宝?!”秀秀又惊又怒,拉住小宝乱挥的手,冲春生劈头叱道:“哎,你凭什么把我儿子关在笼子里,还把衣服脱得精光?!”春生龇了龇牙,使劲冲上努嘴。浓烈的香风扑鼻而来,风四娘扭着水蛇腰,笑得狰狞,“凭什么?哼,这小混蛋跑到咱们欢喜楼捣乱,差点把我房子给烧了!你这个做老子的最好给我一个交待——”风四娘冲秀秀的侧脸暧昧地吹口热气,皮笑肉不笑,“不然的话,我可要送他坐牢咯!”
“我没想烧房子!我只是见鸡腿冻了不好吃,想生个火烤热它。”小宝扒着笼子理直气壮地争辩起来。秀秀更是火冒三丈,恨铁不成钢:“你什么地方不好玩啊,跑来这种下流微贱的地方鬼混!”
风四娘细眉一挑,面上的粉底随一鼓一鼓的腮帮蹭噌往下掉,“你娘娘个香炉啊!你说什么?什么叫下流微贱,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啊,不然我叫你没命走出田水巷!”
好嚣张的恶婆娘!秀秀怒极反笑,“哼”地一扬脖,“哦,你要拿我怎么样?”
风四娘一甩薄纱,咧嘴冷笑:“告诉你,这城外黑旗寨的黄大寨主是我的老相好,你他这个人呢,除了善事无所不为,你要是把我给惹火了,我随时让他把你儿子的命根子给剁了,让他一辈子碰不了女人!”
被那阴毒的目光扫来扫去,小宝不由瑟缩一下,使劲夹起腿。风四娘更加得意,兜着纱绢绕着秀秀一圈圈转悠,“告诉你,咱们田水巷一到晚上可就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你想让儿子被那些下流微贱的嫖客评头论足,就给我使劲摆威风吧!”
“你到底想怎样?”秀秀斜了小宝一眼,额上隐隐显出青筋。果然是死要面子!风四娘使劲憋住笑,一撩薄纱,从腰间取出一个小罐儿,“这个东西你挺熟吧,你把这粉倒在身上,我就让你们走啊。”
痒痒粉?小、宝!秀秀的眼皮不自然地抽搐几下,怒色褪后,慢慢露出张苦瓜脸。
好容易回到客栈,秀秀铁青着脸泡在大木桶里使劲搓身。如忆拉着小宝凑到幕帘边,小心翼翼地赔笑道:“大姐,我带宝儿给你认错了。”“滚出去,我不要见他。”秀秀淡淡应。
小宝吐了吐舌头,“娘,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你就原谅我吧!”如忆赶紧帮腔道:“小孩子嘛,你就别跟他认真了啦?”“说得轻巧!”秀秀使劲掐着毛巾,扒开帘子怒视小宝:“你给我记住,再敢去田水巷那种贱地方,我就把你那一撮头发全给你剃光,然后把你送去当和尚,叫你永远看不到我!”
小宝垂头称是,如忆赔笑几声,拉着小宝逃也似撤出房间。一路上小宝反常地闷头不语,如忆以为他还在发憷,“小宝啊,二娘不是已经带你去跟你娘认错了吗,她也原谅你了,没事啦。”
“不是。”小宝委屈地抬头道:“二娘,上回我问刘叔叔一个字,娘都不肯他教我。”如忆咦了一声,“怎么可能,你娘都不知道多希望你和你爹一样,学好学问去考状元,怎么会不让刘叔叔教你呢?”“是真的!在欢喜楼的时候我想问刘叔叔‘嫖’是什么意思,我娘就不让刘叔叔教我,还大骂了我一顿!”“呃……”如忆大感尴尬,老半天才拍了拍小宝的脑门,一笑置之。小宝却毫无觉察,哪壶不开提哪壶,“二娘,你以前不是也做过妓女么?”
如忆一呆,不自在地撇开眼:“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小宝不解道,“当妓女这么好玩儿,你干吗不当下去呢?”
如忆不知他何来此问,抿了抿嘴,有些嗔怪:“少没正经!当妓女……可苦啦!”
“有什么苦,我跟大爹跑江湖卖艺才苦呢!”
“去去去,小孩子懂什么啊。”如忆不想再纠缠下去,小宝却丝毫没有停嘴的意思,“二娘,这世上有没有妓男啊?”
“有啊,不过我们不叫他妓男,叫男妓。”
“男妓也可以陪人喝酒吃饭赚钱啊?”
“啊,有些客人啊也喜欢男的。”如忆不自觉地答道。小宝点了点头,语不惊人死不休:“我以后也要当男妓,天天呆在妓院里喝酒、吃饭、赚钱。”如忆嘴角一抽,赶紧四下望去,眼见没人才松口气,冲小宝催促道:“别胡说八道,睡觉去吧。明天二娘给你买个面粉人玩,好么?”
小宝不满地撅起嘴,“面粉人有什么好玩的?你不如陪我玩逛妓院。”
如忆托着下巴,实在搞不清小宝的心思,“你……逛妓院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如果逛妓院不好玩儿,那田水巷为什么挤满了人,每个人脸上都笑开了花?”见如忆无言以对,小宝得意地拉拉如忆袖子,“来,我来做龟奴迎客,你当嫖客光临。你看我学得像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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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爷刘非的房中,秀秀抓着毛笔和往常一样努力练字。为找小宝累了一天的刘非靠在桌子上,眼皮耷拉,昏昏欲睡。“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师爷,我写完十遍了。”秀秀专注地盯着自己的墨迹,自然没留意刘非的神情。“唔,明月……举头望明月……”刘非勉强抬起耷拉的脑袋,随口咕噜道。
秀秀笔锋一顿,“师爷,《静夜思》是半年前的课啦。”
“哦,那是大江东去……”
“大江东去,”秀秀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忽然挠挠头,“不对吧?”
脑袋终于啪地磕到桌角,刘非吃痛地揉揉额头,“大夫人,这字也练了个把时辰了,你回去休息吧。”
“不行啊,我怎么能偷懒呢?”秀秀盯着一堆乌压压的墨团,有些气馁,“我是文必正的妻子,怎么可以不会写字、不会读书呢?”她叹了口气,伤感起来,“相公,你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早日学有所成。”
那女子攒着眉,虔诚地扬着头,明灭的烛光打出重重浓影,整个人边笼在一片浅浅的绯晕中。那个用情至深的女子啊!他的目光慢慢移向桌面,和初时面目可憎的‘墨猪’相比,那字虽远称不上漂亮,却也方正多了——下笔凝重,拙而不工,但一笔一划都极是清楚,行笔间力道似欲收敛,收尾处却不时露出锋芒——刘非啊刘非,难得大夫人胸怀大志,毅力惊人,你怎能如此相待?他直了直腰,倦怠之意仿佛一扫而空,“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何事长向别时圆。”
“哎!”秀秀兴冲冲地写起来。刘非凝视片刻,不禁大摇其头,“说过多少次了,你拿毛笔的手怎么总跟凤爪儿似的呢?你自己瞅瞅,多难看?”
秀秀惶惶然转着笔杆,比划半天,额上已是一片湿润。刘非看不过,起身走到秀秀身侧,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把手先展开,哎,拿这拇指先夹住了,然后提住,小指收回,啧,收回。”秀秀睁大眼睛努力效仿,可习惯之所以为习惯,正因它不可朝令夕改。刘非认命地叹气,躬身示范。
他手腕一抬一压,重拨轻送,回转灵滑,蹁跹自如。转眼间,一行藏锋蓄气、秀挺遒劲的行书跃然纸上,正是苏东坡的千古名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秀秀看得几乎呆去,刘非已将把笔管塞进她手心,沉声道:“你来。”
秀秀小心地捏住笔杆,憋着口气小心翼翼地写临摹。不知是不是太紧张了,小指又不争气地翘了起来。刘非二话不说强捏住她的手掌,另一只手从背后拢过来,按住她的肩头用力往外扳,“胸打开,(手)往怀里靠!”
怀里?!秀秀一个激灵,猛意识二人的不妥。她的后背被温热宽阔的胸膛堵,手被人有力的握在掌心,连耳根都徘徊着男人炙热的气息。滚水般的血液一点点涌到脸上,她避开刘非灼灼的目光,轻咳一声,不自在地挣了挣。“有感觉吧?”刘非的手却拢得更紧,笔杆在两人紧贴的掌中慢慢捻动,一滴墨落在白色的宣纸上,脉脉晕了开去,恍惚间水气朦胧。秀秀发觉自己已不能出声。交融的气息热辣辣地堵在喉咙,连呼吸都是暧昧。
“舒服吧!”没有回声。刘非探寻地侧过头,颌尖轻不可察地擦过她的额头。秀秀猛地往后一仰,窘迫地避开他困惑的眼神,那被触及的额头却越来越烫,带着忐忑的热浪直达心底。秀秀弹起身,粗粗喘了片刻,恼怒地瞪了刘非一眼。修长的凤眼偏是迷迷蒙蒙地半阖着,眼角眉梢风流隐现。她又羞又怒却指责不得,只有重重一哼,拂袖而去。
刘非莫名其妙地瞧瞧桌上的墨迹,冲门口大声唤:“哎,千里共婵娟还没写呢!”
“来呀来呀,陪吃陪喝,包您玩儿的痛快啊!这位老板老板,我们欢喜楼有好多美娇娘,包您满意!”秀秀回屋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般情状:小宝立在门口连吆喝带作揖,如忆在一旁笑弯了腰。
火上浇油!她气炸了肺,一步冲到小宝面前,捏住儿子的耳朵揪到面前。“啊,痛痛痛!”小宝委屈地望着母亲,却见她脸色青白,双唇发颤,“文小宝,你什么不好玩,偏偏要当那下九流的龟奴?!”
小宝脱身不得,眼巴巴看她砖块般的手掌砰砰地砸在屁股上,痛得嘶声大叫:“二娘救命!”这下更不得了,秀秀扬起手掌就向小宝脸上掴去,如忆大惊失色,冲上去挡住秀秀,“小孩子不懂事,你别跟他认真啊——乖宝,疼不疼?”她心疼地搂住小宝。
“与其让他将来当龟奴,不如今天揍扁了好!”秀秀怒色滔天,眼里几乎喷出火来。
“当龟奴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啊!”如忆低嚷一句,秀秀整个人呆住,定定地瞧着她:“你刚才在说什么,你给我再说一次。”“难道不是么?不偷不抢,不为非作歹,那也算是一份养家活口的好差事啊!”如忆把憋了好久的心里话一股脑儿吐出,压根儿没意识到秀秀今夜的反常。小宝见有人壮胆,竟也跟着添堵:“我不是要做龟奴——”他扒开如忆的手臂,踩着凳子上了桌,“我要做男妓!”
“你皮在痒啊!”秀秀气急败坏地把小宝从桌上拎下来,如忆手忙脚乱地拉住,真有些慌了,“够了大姐,儿子不是打成的,他只是个孩子,不是铜不是铁!”
“你滚开!”秀秀推开如忆揪起小宝的辫子,脸上痛惜与愤恨交杂,低吼道:“文小宝你给我听着,和妓院沾边就是下流,无耻,卑贱!我警告你,你敢做对不起文家祖先的事情,我就把你砍成八大块,再把你这个死人头拿去祭你爹!”
“做男妓有什么不好!”小宝犟着脖子,委屈地扁扁嘴,“有吃有喝,还有钱拿。”
“你还敢还口?!你知道那些男妓和妓女他们在干什么?!”
“我知道啊,我在欢喜楼看过!”秀秀倒吸口一气,喉咙“咯咯”几声,却是浑身无力,半句也骂不出了。如忆借机把小宝推到床边,狠狠使眼色:“别惹你大爹生气了,快睡觉去!”
“田水巷……”秀秀扶着脑袋跌在椅子上,喃喃地重复一句话,“包秀秀若不把你夷为平地,誓不为人!”如忆正靠着窗台喘气,暗暗埋怨秀秀发的什么疯,一听这话,不由嗤笑起来:“你口气还真大,你以为你真是八府巡按啊,你凭什么把人家夷为平地?我劝你也早点睡吧!”如忆嘀嘀咕咕说了什么,秀秀置若罔闻,眉毛却若有所思地越皱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