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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   天气越来越热。
      莲花要开了,梨花落光了,牡丹全谢了。我们这株海棠长起了茂盛的叶子,而海棠花,存的更少了,落得更多了。
      我明显不行了——花瓣残了,花蕊也没有了以前的生气。我最怕的就是刮风下雨,每次刮风下雨都是我最大的危机,我用叶子盖着自己,苟延残喘,合欢也把他的叶子移过来挡着我,这个老朋友给了我它所能给的所有帮助。
      傍晚时分,我顶着叶子,艰难的抬起头,看着园子里绿荫下的纳兰。我觉得自己特别幸福,因为我能看到他。现在,能看到他,几乎成为我延续生命的唯一动力。
      “爷,严大人来辞行了。”丫头过来说。
      “啊,知道了。”他叹了口气。出去了。
      太阳落山了,月亮升了起来。
      黑夜里的园子,静极了。我趴在合欢的枝桠上,闭着眼睛。忽然,几盏灯笼引着两个人走了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随纳兰容若来到园中,我不禁又抬起了头。
      “此去一别,恐难相见了。”老者悲叹道。
      “荪友兄切莫如此,人生苦短,凡事还当看开些。”纳兰劝慰他说,“兄回故里,能偏安世外,身处桃源,在渔歌田作中清淡无为,也可算是一桩美事哇。”说到这儿,两人走到回廊里。
      “是啊,所以我才坚决请归,就是为此。贤弟还有什么话要赠我?”
      半刻,只听纳兰吟道:“半生余恨楚山孤,今夜送君君去吴。君去明年今夜月,清光犹照故人无?”
      “好,好啊……”老者的声音哽咽了。
      “小花儿,你怎么也哭了?”合欢心疼的对我说,“现在不比过去,你身体那么差,可禁不住这么折腾!”
      我是哭了,因为我看见昏黄的灯光下,容若的脸上滑下了一滴泪。他哭了,我心疼,焉能不哭?
      只听老者缓了缓,继续说:“朝廷里,党争日渐,贤弟身清志洁,不肯沾染——但世事并非能因之而不侵君体,更何况上有皇上圣恩难测,中有汝父大权倾轧,下有满朝人心动荡……容若啊,贤弟自从出仕以来,如履薄冰,谨慎行事,可也只怕清净不了多久了!”
      “我深已知晓。”纳兰仰天望月,似乎自言自语的,“啊,飘零心事,残月落花知……”
      我一抖。
      “小花儿,你……”
      “他错了,容若他错了,他的心事,没有落的花也知!”我说。
      “你知道什么?”
      “我知他平生抱负无由一展,我知道他品性高尚却混沌半生,我还知道他每每不如意却无人能倾诉,要是卢夫人活着,也许他还能有个说话的人,可是她一死,又无端添了伤心。所以他的满腹愁苦、满腹哀怨,只能对着月亮、对着我们说。”我喘着气。
      “你对他,知道的实在太多了,没有必要啊。”
      “可是,对于喜欢的人,就应该知道很多很多,而我越知道的多,就越喜欢他——这真是难以自拔了!”
      纳兰和严荪友一边聊一边走,在园子里逛了有半个多时辰,严荪友告辞走了。纳兰请下人送客,喝退了丫头小童,一个人坐在廊下,发呆。
      一片寂静。
      我趴在合欢的叶子底下,看着他孤单的身影。月光中,他的脸惨白惨白,眼睛亮的吓人,乌亮的发辫搭在月白的坎肩上。
      他就那么呆呆的坐着,我那么呆呆的看他。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夜空下的园子里,一切都睡去了,只有一个人和一朵花还醒着,人的心中没有花,花的心中只有人——搁以前,我一定又会不甘心的,会为他不注意我而苦恼,但是现在,我却一点儿这样的想法也没有了。能默默的看着他,能默默分担他的忧愁,就已经足够了。
      他在想什么呢?
      也许是在想卢夫人,我听说每年清明傍晚的时候,他总在现在坐着的这个廊子前摆一个供桌,对着梨花念念有词,合欢曾给我背过一首他的悼亡词,叫做《于中好》,是他在卢夫人阴寿前一天写的:尘满疏帘素带飘,真成暗度可怜宵。几回偷拭青衫泪,忽傍犀奁见翠翘。惟有恨,转无聊。五更依旧落花朝。衰杨叶尽丝难尽,冷雨凄风打画桥。他作这首词时虽然我还没生出来呢,但是当我听完时,已经感动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只是个浅薄的海棠花,也许说不出什么好与坏的评价,但是我是个有感情的海棠花,我能听出容若对夫人刻骨的思念,那种无边无际的思念……合欢说,纳兰词中悼亡的太多了,它记不住那么多,当时我还怪它脑子笨呢,现在才明白,不是合欢脑子笨,是真的思念太深,太深,所以容若才会写那么多那么多悼亡词,就算词尽了,相思也无尽。
      也许是在想朋友。严荪友走了,他会很难过很难过的。我知道他的朋友多,都是没什么身份地位的平民百姓,就算饱读诗书,学问五车,却也不被重用,落魄潦倒。他是贵公子,却不但不嫌弃他们,反而把他们当成座上之宾,把酒唱和,共话乾坤。他竟然还要跟他们结后生缘!他说他是个狂生,但是我见到的他是一个不能狂的狂生,他的束缚太多了,所以他只能跟这些朋友一吐胸中块垒。我从来没有想到世间会有这样的人,而容若恰恰是这样的人。
      也许是在想家族。从老妈子嘴里、老火夫嘴里,我听说纳兰家从叶赫地发迹,起起落落,他的祖先死在努尔哈赤马下,他的祖先又为皇家生了皇太极。他的父辈争来显赫的门第,代价是不能避免的,位子越坐越高,就越来越怕摔下来,越怕摔下来,舞弄的权术就越不可收拾,这样的境遇下,他看在眼中、急在心里,他无法干涉阿玛的行动,却要承担后果的压力——容若才三十一岁啊,刚刚而立,心却老的像个七八十的老头子。他太聪明了,聪明得早以从历史中预感到家族的兴亡盛衰,但是他太无助了,除了把心思写在词中,什么也做不了。
      也许是在想……
      夜更深了。
      一个孤单的人坐在月下,一朵衰弱的花陪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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