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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回溯(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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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篱坐在御神木上,看着树下的日暮神社乱成一团。外出访友回来的日暮安斋时偌大的神社居然空无一人,他本以为是这对年轻的夫妻带着幼女一齐出去玩了,结果看到夫妻俩一同回来却左右没有女童的身影时,这才发觉情况有些不对。
三人四下寻找,偌大的神社找了个遍也不见那小小的身影,伽叶子脸上幸福的笑容消失,慌乱无措。她抓着丈夫的手,满眼忧虑:“KAGOME会不会是跑到邻居家去玩了?”然后又自己否认了这个设想:“不可能的,KAGOME不可能乱跑的。她最听话了。我明明告诉过她只能在神社里玩,不可以出去……”
日暮安斋一如阿篱记忆中的老者模样,白色狩衣,他安慰道:“我还是去邻居家看看吧。阿篱(KAGOME)这孩子调皮得很,乱跑也是可能的。她并不如表面上那么乖巧。”
陶生拍着妻子的手背安抚,朝老人说:“我去吧,爸。”日暮安斋毕竟上了年纪,不宜劳累。光是神社那长而陡的阶楼,已能教善男信女们望而生畏。
日暮安斋只是摆了摆手,便挪着步子走下阶楼。
陶生视线一移,看到大敞的小屋木门。浓暗的屋内走出女儿捡拾回来的黑猫,一双猫瞳在暮色中闪着绿光。它坐在木门前,优雅地舔舐爪子,对于人类的注视视而不见,始终抱持着某种高傲的姿态。
“小蚋?”伽叶子也看到了猫,走到它面前蹲下,摸了摸它的头。“怎么只有你在这里?你知道阿篱(KAGOME)去哪里了吗?”猫回以细弱的喵声,然后扭过头看向屋内的古井。
陶生已经走进小木屋,站在井旁俯视。扫过一眼,立即跨过井沿顺着木梯走下去。伽叶子趴在井旁,看向暗影中模糊的人影,怀中还抱着那只黑猫。
“小陶!”井底的阴影里传来砂石被踩实在的声音。“小陶!”伽叶子再叫了一声,有些心慌。“要不要我去找把电筒?”阴影里响起木梯被重压时的咯吱咯吱声,仿佛随时都要断掉。“不用麻烦了。”男子已经慢慢走了上来,手里拿着女童最喜欢戴的大草帽。
她接过那草帽,“这不是……”他静默无语,只紧紧拧眉看着井底。
阿篱飘进了小木屋,站在门内的木廊上看着忧虑的夫妻俩。伽叶子似乎看出了些端倪,强整笑颜,“我去煮饭。”她抱起猫出来,正好从阿篱身前走过。阿篱的视线一起追随着她的身形,然后看到她怀中那双猫瞳的目光也落在自己身上。喵~~那只猫朝着无形的她嘶哑地喵了一声,拱了拱背,有些戒备地瞪着空气某处。伽叶子安抚似地摸了摸猫躯,“对不起小蚋,饿了吗?待会给你煎鱼好不好?”
她已经走出了小木屋。在门口转过身来朝井旁的男子温婉一笑,“别太担心,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都得先填饱肚子才有力气处理。”
陶生转脸看她一眼,冷肃的眼神柔和了些,点点头:“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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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很快降临。
陶生从走廊上匆匆忙忙走过,阿篱飘在他身后。她看着他在大殿跪了许久,向着神台上供着的时之钥默念祈福,突然又像作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起身离开大殿,往主屋走去。
一人一魂魄穿行过曲折木廊,屋檐下一盏盏木灯笼亮起昏黄灯影,夏夜里的风一吹过,带起灯影轻轻摇晃。檐外系着的一串串陶瓷铃铛叮叮叮叮乱响,颤动得很不寻常。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这慌乱的铃音总让阿篱有种似曾听过的熟悉感。她顿了一下身形,呆呆地看着夜风里震颤的陶铃铛,光洁的陶瓷面上染了灯影,极其温馨的颜色。
“我知道你在那里。”
阿篱转身,他不知何时停下脚步,看着檐上的铃铛,朝周围空气里可能存在的鬼魂说话。那个鬼魂应该是指她。
“招魂铃响,铃音招来的是迷失方向的魂魄。”陶生对着空寂说话,眼神冷厉严肃。他知道有鬼在听。
年轻父亲的声音冷然静寂,“我的力量还不足以看到你,但是……”表情坚定地说:“绝不允许你伤害我女儿!”一甩袖平息了招魂铃的异动,他转身往主屋走去。木廊上的地板印染出的晕黄光影一路在游移。
“爸……”阿篱抿了抿唇,看着年轻的父亲。如果不是这次意外,她或许永远也想不起来日暮陶生的样子,曾经如此疼爱自己的父亲……
爸!!!她努力大声呼唤那个年轻男子,可他没能听见。那些灯影渐渐失去了清晰的轮廊,湮染成一团一团朦胧美好的形状。灯影里,父亲的身影已经拐过转角。阿篱慢慢蹲下身,抱着双膝低声啜泣。“爸……”她怎么会忘了这样爱自己的父亲呢?怎么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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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抚了伽叶子睡下,陶生独自来到大殿。已经是夜半更深,这一夜的天月出奇地圆满。他正准备跨过门槛,却看到白色狩衣的老人在神台前转过身来。
“爸。”陶生跨步进来,行了一礼。日暮安斋原本凝肃的表情柔和下来,“你要去把KAGOME带回来。”不是询问不是疑惑,而是肯定的语气。
“是的。”陶生的目光移向神台上的时之钥,“只是……我的力量不够,只能尽力试一试。”上次驱魔时受的伤还未好全,他实在不确定自己这次能否有足够的力量来唤醒时之钥。
日暮安斋也看向那神社供奉多年的长钥,“你是她的父亲。力量是为了守护自己最重要的人而存在的。为了重要的人,懦弱卑微的我们才为之变得坚强,变得……无所不能。”
“是。爸。”他颔首,态度恭谨。
“你去了那边……”一向稳重的日暮安斋语气有些沉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万事保重!这一次不同往常。”大殿烛光如明海,站在烛光里的年轻男子一身莲色神官服,面容俊雅,已经褪尽了少年时的锐气和浮躁,成长得内敛冷静温和沉稳。
日暮安斋的话似乎提醒了他什么,他的脸色一时凝重起来,而后又颔首,“爸,同样的错,我不会犯第二次了。”
“去吧,一切就交给你了,陶生。”
老人离开后,他跪在大殿内,手捧时之钥虔诚地念祷词。
日当夜没,夜亦日显。明斯烛炽,祁者吾如。愿者望者,福至缘至。
阿篱站在他身后,随着他的声音轻声念起来:“福缘~不依,祸冤~之伏……”
熟悉的白色光芒弥漫开来,陶生睁开眼睛,看着掌中化为光核的时之钥,面对即将出现的时空旋涡平静无比。阿篱看到他张合唇瓣,似乎说了什么,满眼叹息,然后黑色旋涡吞没了莲衣神官,她年轻的父亲。
“不要害怕,阿篱(KAGOME)……别怕。我很快就到你身边去。”温和明朗的男音。
……在离魂的时候,最害怕的自己遇到了拥有这把声音的神官大人。
“不要害怕,阿篱(KAGOME)。”
“知道吗,因为彼此需要,所以我们存活于世……一定有人在等待我们。”
“虽然阿篱(KAGOME)看不见了,但是……”
“因为喜欢,所以没关系……不管结局如何,因为一直爱着,所以不觉得辛苦。”
檐下的铃铛轻晃,摇曳铃音,如一首催眠曲。
那付温暖宽厚的怀抱,那在耳边响起的温和安定的安慰,那个神官……就是……
他拥抱自己的姿势,就是拥抱着心爱的小小女儿。
阿篱终于想起来了,父亲叫日暮陶生,是位神官。虽然经常忙到没有空陪伴家人,但是对于年幼任性的她却始终是包容的。那时永远看不完的小人书,永远不会坏的玩具,永远止不住的纯真笑容,……都是来自于他的守护。
父亲大人……对不起(Gomeinas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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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生离开后,伽叶子照常打理家务,照常上街买菜,遇见邻居照常打招呼寒暄,提及自家的神官丈夫时照常笑得极其幸福。
“伽叶子,最近都没看到你丈夫带着阿篱(KAGOME)出来散步了。”邻居家的铃木太太在院子里朝挎着菜篮走过去的伽叶子打招呼。伽叶子停下来,笑道:“他这段时间有事,需要离开东京一段时间。阿篱(KAGOME)参加了夏令营,过段日子才回来。”铃木太太恍然大悟,伽叶子微笑着跟她再寒暄了会,这才离开。
阿篱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只要看到那张熟悉的温柔笑脸,她的心就不可抑制地温暖起来。母亲伽叶子是她成长过程中最重要的人,始终温柔宽容的母亲教会了她非常多非常多道理。她甚至是极度崇拜着伽叶子的,无论是面对何种情况,伽叶子始终能平静面对,有条不紊地梳理事情始末,然后解决。身为一名单身母亲,始终给了她和弟弟草太足够的爱和关怀,与寻常人家的孩子一样健康成长。
伽叶子的手机响了。“(你好)MOXI MOXI,我是日暮伽叶子。”她脸上的淡笑随着电话那头的话转为惊喜,“是,我这就回去。不!”她突然又说:“爸,我再去买多点菜吧。回去庆祝一下!”
“……是。”伽叶子挂了电话,满脸笑容,比往常要耀眼几分。抚着心口,她叹息似地低喃:“老天爷,谢谢你让他们平安回来……”
阿篱一怔,然后自己的嘴角也慢慢扯出浅浅的笑,“爸爸从那边平安回来了……”再顾不上跟着伽叶子乱晃,她飘向山上的阶楼。
暮色中,阶楼尽头的门楼高大伟岸,几多沧桑沉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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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刚进入大殿,阿篱便看到了那熟悉的背影,他跪在小小的女童面前,双臂微动,不知在干什么,女童原本清澈的大眼浑沌一片,表情呆滞。日暮安斋就站在门外静静看着。
“阿篱(KAGOME),从这一秒开始,你完全忘了在战国经历过的事情遇见过的妖怪或人。从这一秒开始,你从来没有去过战国,从来没有遇见过妖怪或那边的人。”陶生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幼女,神情坚定。“阿篱(KAGOME),从这一秒开始,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女童机械性地点头,机械性地回答:“是……”
阿篱走到一旁,“发生了什么事……”陶生一身狼狈,莲色神官服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粘了块块干泥和污糟血迹,皱巴巴的不成样子了。而原本小T恤小短裤的女童已经换过了衣物,粉绸底绣樱瓣的儿童和服,做工精细非常。
陶生迅速地结了一个手势结界推入小小的身体里,然后女童瘫软倒进他怀中。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抚着怀中女童的背:“睡吧,睡醒了,一切都会好转。”他抱着女儿站起来,一转身就看到日暮安斋站在门口,身影背光,脸上看不清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发亮。
“你催眠了她?”过了一会,日暮安斋才开口。陶生点了点头,“阿篱(KAGOME)……看到我杀戮的样子,受了很大的惊吓。”除了惊吓,应该还有沉重的打击吧。他的女儿,毕竟还这么小这么小,柔软如花瓣一样的心,承负不了残酷的现实。再过几天,也不过是满五岁。
日暮安斋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陶生抱她回房。坐在床边,看着棉被中那张小小的安安静静的睡脸,他的冷然终于一点一点消失,眼神转为愧疚。摸着那温软的小小脸蛋,他垂下眼眸,低声说:“对不起,KAGOME……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居然让你遇见这种事情……对不起。以后,连爸爸一起忘了吧……”四周静寂,只有窗外透过来御神木的叶声。
阿篱站在门后,一时泪盈满眶,拼命捂住嘴忍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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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失去了恐怖记忆的女童,又变得生龙活虎起来。小T恤小短裤头戴大草帽的身影在阳光下跑过庭院,前方是黑猫俐落的身形。卷起的风将她的草帽吹落,小脑袋露出来,软绵绵细细的披肩发丝,用红底白点的发带斜绑了束发辫。手里举着台傻瓜相机,是五岁生日时父亲给的礼物。
“呀!我的帽子!”她折返,捡起帽子往头上一罩。又转过身去追逐那黑猫:“小蚋,等等人家嘛,就让人家帮你照张相嘛~~~”依旧在风里撒落银铃似的笑声,天真不知忧不知愁的笑脸灿烂明朗。
阿篱站在木廊下,看着阳光里的自己,年幼的自己。为什么只有天真的孩童时,才能如此快乐,心无挂碍?她仰脸看向木廊上并肩携手的年轻夫妇,日暮陶生和日暮伽叶子,正含笑看着庭院里玩耍的幼女。年轻的父亲决定,帮女儿过完生日之后再离开,在此之前封印了她的灵觉。那孩子再也看不到她了,阿篱有点怅然若失。但是……仰起脸,“爸,妈……”看着他们,阿篱的嘴角弯起来。
女童又跑了回来,站在木廊下举着相机喳喳呼呼:“爸爸,妈妈,阿篱(KAGOME)帮你们照相!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她一连问了几个‘好不好’,由不得他们拒绝。伽叶子抬头看自己的丈夫,然后朝她点头微笑,“嗯,还是算了吧,你爸爸不喜欢……”
“照吧。那就麻烦阿篱(KAGOME)了。”猝不及防地,陶生从后面抱住了她,伽叶子有些惊讶,仰脸看他,而他低下的目光与她对上,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眷念深情。
“那我照喽!”女童举起相机,看着镜头后的父母,咔嚓一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爸爸,妈妈!我……”照好喽。她瞠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木廊上,年轻的父亲低头吻上妻子的脸,唇瓣贴着她的肌肤慢慢游移,最后落在她唇上,轻柔的吻转深,辗转吮吸。伽叶子阖上眼睛,双臂环上他的脖子,承接着他难得外露而如此热烈深挚的感情。“小陶……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吧……”伽叶子叹息。陶生打横抱起妻子,一边往内室走,一边低头狂热地吻她。
女童呆呆站在那里,迷惑不解。日暮安斋走到她身后,大掌压了压她的头顶,“阿篱(KAGOME),不要去打扰他们喔……”她点头,乖巧地应允。
而阿篱无暇顾及其它,陶生和伽叶子走开后,原本站在那边廊下的身影完全露出,出现在她琥珀样的黑眸里。他方才似乎也在仰脸看廊上那对夫妻的亲密,然后慢慢垂下视线,看到了站在这边廊下的她。
“阿篱。”雪衣男妖摊开手掌,那枚系着银莲的时之钥静静躺在他手心。
“杀生丸。”阿篱看到他手掌里垂落半截的银链,自他手中溢出的白色光芒如此熟悉。
“我们该回去了。”金眸看着她,平静的目光中掠过一丝激动的亮光,闪瞬即逝。
“去哪里?”阿篱茫然地问。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经站在她面前,把时之钥挂回她脖子上。“如果再不离开时间的夹缝,我们的魂魄将永远消失。”他平静地解释道。
“可是……”她看到男妖猛然转过身来,眼睛明亮深邃,熠熠发光。 “女人,跟我走……”杀生丸知道自己的语气甚至有些哀求的意味。她的迟疑来不及说出口,却被他拽了手腕一把揽入怀中,带着樱花气息的唇瓣迅速靠近,吻掉了她所有的话。
“呜……”阿篱被吻得有些晕头转向,只觉得自己心跳加快无法呼吸快要喘不过气来了。那是个前所未有的吻,温柔轻缓,带着兽类毛刺的舌面不断刷过她口中每一个角落,纠缠着她的舌尖,不断吸吮。
“跟我走。”杀生丸呢喃着在她唇边说道,看到她眼眸迷醉不知所向的表情,眸光更加深沉。事后,阿篱倒是有万分腹诽:这大妖怪还真是活学活用,现学现卖!至于在时间的夹缝里,他看过些什么,却从来不提,有一次她偶然问及,他也只是摸着她的脸吻得她晕头转向,然后不着痕迹地避开了问题核心。
时之钥绽开白色光团,包裹了他们交缠的身躯。
在回去之前,杀生丸的目光移向庭院中正趴在御神木下的女童,看到她灿烂明朗的笑颜,他的嘴角斜了一下,是个极稚气又桀骜不驯的浅笑。
阿篱(KAGOME)……我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