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可能 ...
-
今天是王家最黑暗的一天。
王庆花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把自己唯一的宝贝孙女从电梯上摔下去,没站稳,头晕,这些理由她自己都无法接受,她可是真真切切地把孙女活生生地从三楼摔到了一楼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她的手臂中还留着突然一轻的触感,以及怎么也抓不住的那股绝望,她怎么不去死了算了?!
她的天塌了,带着苦味的眼泪越过脸上的皱纹渗入裂开的嘴唇,握在膝盖上的指尖已经泛白,当初陪伴了她四十多年的老伴患直肠癌去世时,她都没这么绝望过。
她该怎么面对儿子的家庭,她以后还怎么有脸再出现在他们面前?
“我该死啊,我该死啊!”她在手术室外嚎哭,身体抽搐发抖,一边头顶已经稀疏的儿子抱着她安抚着她,而另一个年轻些的女人脸色苍白,直愣愣地盯着“手术中”三个字,失魂落魄,手里紧紧拽着三张病危通知单。
突然,灯熄灭了,王庆花不顾突然站起的晕眩,跌跌撞撞冲了上去。
“医生!医生!怎么样!”在门开前她便发了疯似的拍门,以至于门开后她一个踉跄没站稳就扑到了医生身上,她儿子和媳妇也都拥了上来。
“内出血已经止住了,但是颅脑功能严重受损,我们尽力了。”医生叹了口气。
“什么叫尽力了,乐乐她到底,到底……”这个大男人再也说不下去,他哭了。
小女孩满身插管躺在床上被推了出来,气管插管下的胸膛微微起伏,打断了男人的哭声。
活着!活着!这个大男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呜咽,和他母亲妻子都冲到女孩身边,可是颤抖的手不敢触碰他脆弱的女儿,气管插管、深静脉置管、胃管、尿管、以及各种引流管,全部无可回避地昭示她重伤的事实。
“现在是深度昏迷。”医生说。
昏迷?那就是能醒过来?
微弱的希望在他们心中生根,眼泪止住了,脸上的痛苦绝望来不及褪又开始笑,看起来尽是疯狂。
“这……”医生轻咳了一下,在他们充满期待的目光中,他只能继续说下去,“后续情况稳定的话,两三星期后,病人可以逐渐睁眼。之后,她可以睡,可以醒,但是对周遭的事物很可能没有任何感受。如果这种状况持续一个月以上,那就是持续性植物人状态。”
王庆花文化程度不高,但这句话她听懂了,植物人,以前的老邻居后来就成了植物人,不能动,不能吃,不能听,不能看,不能闻,没知觉,没情感,没意志,痛极不喊娘,穷极不喊天,有口难开,有苦难言,分明就是活死人。
“她可以醒来的,她一定可以醒来的!”王庆花嚎哭道。
孩子的母亲冲着医生噗通跪下:“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她的人生还没开始,我说过周日带她去动物园的,求求你救救她,救救她!”
喊声转为凄凉凄厉,见惯了此种场面的医生护士也有些不忍听闻。
“我们当然会不遗余力的治疗的,”医生扶住女士,但她几乎瘫倒在地,连同另外三个护士一起才把她扶到座位上,“你们也要往好处想,要是事情发生时手上和头上的动脉没有急救止血,说不定到医院就不行了。现在生命体征渐渐稳定,只要有命在,一切才有可能。”
**
明明是正午,天空却十分阴沉灰暗,急骤的雨滴打在八楼重症监护室唯一的窗户上,道路上随着车辆驶过发出的四溅水声隐约可闻,时不时起的风浪将树丛搅出重重的沙沙声,在王庆花一家人耳里,如同叹息和哀鸣合奏出的悲怆音乐。
护士正在给女孩换头上的敷料,在一堆仪器错综复杂的线路导管中,床上的女孩如破败的娃娃般无知无痛任她操作。
无尽的眼泪已经停了,王庆花一夜无眠,理智在无眠的夜中慢慢恢复。
她原本是农村人,兢兢业业省吃俭用了大半辈子,老伴去世后卖了农村房子攒下城里新房的首付,与儿子一家一起移居到城里,儿子和媳妇备孕了近十年,不断调养身体后有了孩子,虽不是带把儿的,可是孙女活泼可爱她也爱得紧。就这样,她以为苦日子到了头,哪怕祖孙三代在五十几平米的新房内住得格外拥挤也甘之如饴。
再后来,她儿子一个月五千的工资照顾一家人吃穿、还房贷、以及填补孩子未来无底洞般的花费有些吃力,使当了半年家庭主妇的儿媳不得不重回职场,把孩子托付给自己照看。
就这么辛辛苦苦照看了两年半,却因为一次失手什么都没了。
就这么一次没抱稳啊,几百个日日夜夜,换尿布、泡奶粉、半夜起床安抚喂奶,支着酸痛的老腰俯身陪玩,每天出门两次抱着小孙女遛弯,还要打扫家里,牺牲几个老姐妹共度的时间,她没有自己的生活,全奉献给了儿子一家,然而现在亲人间的怨恨和猜忌如破裂的镜子般,再也无法回到原先了。
就那么一下没抱稳,还是小孙女扭着身子不要她抱,结果从电梯上摔了下去。
她已经自责得不行,她心里痛,她去怪谁,只能怪自己,巴不得受伤的人是她,让她来痛,让她躺在病床上,都这样了,媳妇为什么还要怪她,儿子为什么处处避着自己。
一边她的亲孙女,一边她亲儿子,为什么现在她什么都没了,什么都失去了!
窗外疾风骤雨变得更为剧烈,从心电监护仪中传来的滴滴声与呼啸的风声结合在一起,室内冰冷的白炽灯光将仪器和导管遍布的重症监护室照得纤毫毕现,不知又过了多久,医院专家会诊结束,推门走了进来。
“医生,我女儿怎么样,什么时候醒来?”她媳妇冲上去。
“情况不容乐观。”医生推了推眼镜,说出了最怕听到的话。
“医生,救救我孙女啊!”王庆花拉住医生的袖子哀求道。
“我也说句实话,能保住命已经很不容易了,重伤到这个程度,植物人的概率很大,护理胜过治疗,你们要做好她一辈子植物人的打算。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你们也要赶快从伤痛里走出来。”医生拍了拍王庆花的手。
其他医生还说了什么她不知道,她脑中一片混乱再也没有听下去。
一辈子植物人啊……王庆花活过了半辈子,生离死别亲历得多了,小时候兄弟姐妹营养不良走了几个,□□时亲朋好友走了一些,饥荒时又走了一批,现在老伴也走了,孙女重伤了,如今儿子十年才来一个孩子,悲伤有什么用,是要赶快走出来。
“我摔了乐乐,我来照顾她一辈子,你们也早做准备再生一个吧。”她说。
“王庆花!”尖利的女声猛地响起,将她吓回神。
儿媳妇眼神狂乱仿佛要吃了自己,伸出手指颤颤地指着她:“你好狠的心!”
“我狠心?”王庆花老泪纵横,手狠狠地拍在床沿上,“乐乐这样,我比你们都难过,你要骂要吼要撕了我,随你便,我该得的报应。但是你说我狠心?我这都是为了你们,你明年就三十五了,再过个十年你还能生吗?”
“你就当我是生孩子的工具是不是!我凭什么给你生,生了再摔一回吗?”她媳妇尖叫道。
“我,我——”王庆花气得一口气提不上来,整个人都晕了晕。
“妈!”一个男声响起,“你说这些太早了!”
王庆花捂住胸口,她这是为的什么,都是为了他们的将来!连儿子也指责她,都没有斥责自己媳妇说这么重的话?十年生不出孩子,按照旧社会的惯例直接就能休了她,可是她这个做婆婆的呢?给儿媳妇做汤羹,暖中药,至始至终都没有休了再给儿子娶一个的念头,她也算是仁至义尽了,结果一片好心全喂了狗!
“太早了,太——”
“——是早了点。”有人打断了王庆花颤抖的哭声,重症监护室的门开了,身上带着水汽的一行人走了进来,接着是穿着白衣大褂的医生们。
为首的人身材高挑,穿着深蓝色仿牛仔上衣和浅色的裤子,头发上还带着外头的水珠,方才开口说话的人正是他。
“你……”王庆花认出了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嘴张得越来越大。
屋内连同护士都纷纷将目光对准他们。
只隔了十几个小时,抢救室外医生说的“保住命一切才有可能”的可能,就以《临床试验知情同意书》的形式被摆放在他们面前。与他们说明细节的是四十多岁带着眼镜的沉稳男子,解释相关协议的是高挑美丽的女性,而那个最初说话的男人在这大约半小时都未发一句,只低头查看女孩的情况。
“不行,我的女儿不是试验品!”在听过清烁生物制药能力的介绍后,在柳暗花明的美好远景前,在极低的失败率下,王庆花和儿媳都有意向要签字,她儿子却严厉拒绝,“我信任这里省级医生的能力,如果一个月不醒,我们会再想办法,但是休想用我女儿去做实验!”
“收到医药费的账单没?”脑电波的打印文件被放回原位,卓烁冲着男子问。
男子心中一跳。
现实强势地按住他们的头,要他们正视迫在眉睫的问题——巨额的医疗费。
账单将和日历翻新的速度一样,一张张放在他们面前,内出血与颅脑手术费、抢救费、医务人员费、护理费、生命维持器械费、住院费等等等等,这些在医保报销部分后依然惊人,来日里不间断的支出将压榨完他们微薄的积蓄,然后是时间,原本应当享受天伦之乐的时间被花在医院和数不清的外快上,也许有一天不得不卖了房子,再然后是无尽的借贷。
能不能醒来?能不能恢复如初?这些全是未知。
而未来要承受的痛苦、悲哀、压抑、绝望,这些都鲜明清晰。
“移植后一周后恢复知觉,两个月后神经系统恢复百分之八十,”卓烁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医药费我全付,签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