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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画牢 ...

  •   方立翁在刀山火海里滚了一遭,再睁眼时浑浑噩噩,几乎不知今夕何夕。
      整个房间暗淡无光,眼前光影重叠,他恍惚地低下头,看到自己被绑缚在床上,嘴里也塞着一团布条,口腔血腥气浓重。

      他难受地挣了挣,只是那布团紧紧压在他舌头底下,想吐都吐不出来,喉咙也干涩地发不出声音。

      方立翁一点力气都没有,勉强蹭了蹭床铺,发出了一点微末声响。床边坐在圈手椅里、撑着额头打盹的聂子隐居然惊醒了,抬头一看,赶紧起身:“你醒了?”

      他大步走过来,除掉了方立翁口中布条和手腕上的束缚。方立翁终于喘了口新鲜空气,被他抱着肩膀,慢慢扶坐起来,温热的水杯抵到唇边。

      一口热水下去,方立翁撕裂的咽喉锐痛无比,好像吞了口刀子,让他第二口水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聂子隐低头看着他:“疼?”

      “……”方立翁摇了摇头,凑上去还想再喝,聂子隐却松开他,到桌边掺了点凉水过来。

      这一回他喝得顺畅多了,两杯下去,疼痛消退后嗓子好受了不少。方立翁再倒回床上时,发现身下的被褥潮湿冰凉。
      他尝试着发出声音,但只有喑哑的气音:“为什么……绑我?”

      “你挣扎得太厉害了。”聂子隐嗓子也是沙沙的,他用力清了好几次嗓,“布条绑不住你,姚师父拿了铁丝过来,又垫了好几层软布。给你塞嘴,是怕你咬断舌头。”

      “……我睡了多久?”
      “四天。”聂子隐道,“你师伯头发都快白了,什么丹药都给你吃。”

      方立翁没说话,又阖上了眼帘。

      黑暗里窸窸窣窣的有些声响,过了一会,他听到聂子隐小声说:“去我屋里躺着,好不好?你被子都汗湿了,睡不舒服。”
      方立翁不吭声,“……”
      聂子隐等了一会,说了句“那我当你答应了”,就起身出屋,去自己房间里伸开被褥,又走回来,弯下腰。

      一双手抄过方立翁的肩背和腿弯,让他猛地睁了眼,“你干什么?”

      “我抱你过去。”聂子隐声音很轻,带着羽毛般的微微热气,抱着他的手却一点没松,“你现在不能下地。”

      方立翁盯着他没动,抓着他肩膀的手也没动,眼睛略微眯起。两人僵持半晌,最后是方立翁先松开了抓在他肩膀上的手,一声不吭地被打了个横抱。

      外面阳光极亮,天气很暖,激得他适应黑暗的瞳孔紧缩了一下,闭上了眼,又不自觉地往聂子隐肩膀上凑了凑。
      聂子隐抱他抱得很稳,踢开自己房间的门,把他放在床上,“我给你换身衣服吧?”

      “不用。”方立翁摇摇头。

      聂子隐道:“这几天都是我给你擦的身子。”

      “你歇着吧。”方立翁说着,声音有些疲倦,背过身去披上了被子,“等我起来自己换。”

      身后安静了半晌。聂子隐没有走开,略带迟疑地说:“那个,段不归……他一直在外面。”

      方立翁,“……”

      “前天他挨了独善真人两百罚鞭,说什么也不去屋里坐着,刚刚就站在你房间门口。你……”

      方立翁听到二百罚鞭时短暂地愣了一下,有些搞不清楚他是怎么跑出来的。
      但他也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他,良久才道:“你让他走吧。”

      聂子隐没说话。方立翁说完也沉默了一会,补上一句:“你跟他说我不怪他。就这样吧。”

      聂子隐片刻后才应了一声“好”,然后推门出去了。

      方立翁默然地蜷在被窝里,兴许是身上衣服汗湿过一遍遍,他无论如何也暖不起来,只觉得黏腻的冷。他昏昏沉沉地闭上眼,偶尔呼吸得重了,胸口还隐约地尖锐发疼。

      就在他快睡着的时候,房门又“吱呀”一声向内推开了,“你四天没吃东西了,要喝碗粥垫一垫吗?你师父不在家,我给你……”
      “我就想睡觉。”方立翁含糊地打断他。

      轻且快的脚步声一直传到床边,方立翁本来不想理,突然被掀了一角被子。有人和一条游鱼似的钻了进来,“那我和你一起睡,”

      “……”他回头看了聂子隐一眼,“你什么毛病?”

      “我也困,这几天我都不敢合眼。”聂子隐又补充了一句,“再说你睡的是我的床。”

      方立翁起身道:“行,我去师父那边睡。”

      他刚抬起腰,脊背稍稍离了床铺一寸,立即被聂子隐按了下去,按得还挺牢。方立翁手脚发软,根本推不动他,渐渐的有些恼羞成怒,声音也冷了下来:“你非要烦我,是不是?”

      聂子隐注视着他,眸子略带一点柔和的琥珀色,绝无一点杂质,“我怕你一个人胡思乱想。”
      “我能胡思乱想什么,”方立翁咬着牙,“松手。”

      聂子隐见他神色,权衡了一下,依言松手,看着他猛地翻了个身,还卷走了大半被子。

      得。
      他只好和衣躺下来,躺了一会儿,无所事事地观察顶上的床幔,并悄悄扯回了一丁点被子……就一丁点,勉强盖一半肚皮。

      方立翁背影铁打铜铸一般,后脑勺都冷淡无比,完全无视他。聂子隐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活络起身体里游走的真气,开始无声地调息。
      他这些天一直守在方立翁旁边,天没亮就匆匆去权正那报到,言辞恳切地求权正给几日宽限,等人醒了再去闭关。
      权正意味深长地端详了他一会,没说什么,挥挥手让他走了。

      他的意识渐渐淡薄了,感官愈发敏锐,向着身体深处陷落。从耳旁隆隆的血液奔流声到隐约可见的内府,从窗外的落叶声到头顶床幔细微无比的飘动。

      再到枕头轻微震动,身边人一次比一次急促的、极力压抑的喘息……
      聂子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方立翁紧紧蜷缩在墙边,肩膀颤抖得极不对劲,直到被聂子隐猛地扳过身来,后背在床板上撞出了一声闷响。
      在对方的视线下,他满布血丝的眼暴露无遗。

      “滚!”方立翁这一声吼得破了音,“别他妈碰我!”

      “我还就不滚了!”聂子隐狠狠压制住他的挣扎,把他四肢都牢牢钉在床上,“别乱动……你伤还没好!要哭就哭!跟自己较什么劲?!”

      方立翁往死里咬着牙,咬得下唇惨白血流不止,眼眶全都红透,但一滴泪都没掉出来。聂子隐只得再腾出一只手,捏住他的两颊,硬生生掐开了他的牙关,咬牙道:“你他娘的!真是头蛮牛……”

      “……”方立翁也直喘粗气,牙根发酸,心不甘情不愿地启开了嘴。
      聂子隐眼疾手快,把指尖指卡到了他牙关之间,直盯着他,“你非要咬就咬我的。”

      方立翁不甘示弱,两排好牙“嘎嘣”一并,叼住了聂子隐那根手指,用力咬在嘴里。
      但他湿热又柔嫩的舌尖扫过了聂子隐的指尖,扫过了一遍又一遍,像是在舔他。方立翁自己浑然不觉,还恶狠狠地瞪着聂子隐。

      “……”聂子隐和他对视,呼吸慢慢变重了,嗓音有些低哑,“再咬,我就不客气了。”

      “想打架是不是?”方立翁含糊不清地放狠话,“你最好弄死我。我死不了,死的就是你!”

      聂子隐见他情绪稳定了一点,就抽回手指,指尖与方立翁的唇轻轻拉出一条闪光的线。
      他垂下眼,“那你还真是‘男儿到死心如铁’。”

      方立翁把他推开,不耐烦地踹到了床边,“离远点。这破床这么挤。”

      “这是你家的床。”聂子隐撑起上半身,看了他一会,突然说,“你偶尔示个弱,又能怎样?”
      “不怎样,”方立翁答道,“我不会。”
      “我会。”聂子隐说。

      “我可以教你,”他见方立翁不理他,主动凑到他耳边,声音像拉出了丝的糯米糍粑,尾音都是绵软的沙哑,“立翁哥哥……”

      然后如愿以偿地被踹下了床。

      方立翁被他缠了好几天。这小子说什么也不让他独处,连权正那都不去了,每天蹲在家里盯着他喝药,要么就摆弄他。他搬个躺椅去院子里晒太阳,聂子隐坐在他旁边,玩他头发都能玩半个时辰。
      散山真人对他态度也出奇的好,训斥他也不痛不痒的,还主动问他要不要去经楼借几本书。

      两人种种,方立翁全都心里雪亮。但他心情稀烂,懒得去管,既不看书也不出去玩,每天就是迷迷糊糊地睡觉,晒太阳,把养伤过得像养老。

      他整天这个模样,看得散山真人心里打鼓。不怕他被彻底打服了,就怕他肚子里还憋着什么坏水。

      聂子隐在他身边耗了十天半月,见他无意轻生,便开始去上早课,渐渐的又去听讲经。
      这天暖和得很,已经初夏了,方立翁披了件薄衫,在午后的湛湛晴空、白云飘浮下,靠在躺椅里仰头看天,眯着眼睛,许久一动没动。

      他老僧入定,仿佛已经和躺椅长在了一起。

      聂子隐走出房门,在他手边放了个洗净的雪梨,站在他面前,“掌门叫我闭关静修,我已经拖了一个月了……没法再拖了。”
      他又赶紧补充:“他说第一回不能闭太久,而且我还没辟谷,让我去先闭五天,就在南峰石窟那里。”

      方立翁“嗯”了一声。

      “你不要整天闷在院子里,出去走走。”聂子隐低头看着他,“掌门那里也有很多书,还有酒,他说随时恭候……你怎么老不跟我说话?”

      方立翁难得正眼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老这么啰嗦?”

      聂子隐道:“有什么区别?反正你都不听。”

      方立翁微微歪过头,甚至还笑了一下,“那是因为你越来越像我师父了。”

      聂子隐凝望着他,眼睛里含着繁密的光点,忽然弯下腰。方立翁好像被初生的嫩花瓣一拂,有柔软的嘴唇飞快贴了一下他的额心,让他怔了一怔。
      “你等我回来。”聂子隐小声说,然后飞快地闪身跑了。

      “……”方立翁抬手摸了摸额头。

      他又在阳光底下坐了一会,扶着椅子,慢慢地站起身,迈开腿,进了自己的房间,一直走到书架跟前。
      方立翁仰头,目光掠过了一排排的书脊,那些书有新有旧,有厚有薄,还有一整箧的套书。除了这个书架,房间里还有一张方形书案、三只书箱,每一本书他都读过,甚至背过。

      他开始把自己封闭进这书斋里时,记不清是什么时候。
      他一头溺进了书里,向仁厚的圣贤求助,向深远的传说发问,看着杀伐决断左右乾坤的帝王将相,也看着恃才傲物潦倒狂狷的名士文人。

      终究是画地为牢。

      方立翁最后看了一眼,转身走了,轻轻掩上房门。

      他进了仓房,轻轻松松地撬开散山真人给一只铁箱上的破锁,拎出了一大捆刷过铜汁的粗藤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画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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