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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第一百八十章 东之贤者(上) ...

  •   创世历1037年秋之月26日·东城伊维尔伦·大神殿。

      庄严精美的建筑排列成巨大的五芒星形状,呈守护的姿态包围着中央清一色用蓝色云母搭建的王城。弯成神秘花纹的栏杆与外围的市街隔离开来,内圈是美观实用的蔷薇花墙。每一寸地面都铺着漂亮的绿色植被,点缀着争奇斗艳、无视自然规律怒放的各色花朵,这是水神庇佑下的奇迹。还有雅致的阶梯和回廊,优美的湖泊和小桥,雕刻得栩栩如生的众神塑像,缀有浮雕的石壁,镶嵌着彩玻璃窗的穹顶,一切就宛如是梦中的景致。

      午祷刚过,大批人潮走出建筑物,朝食堂涌去,经过主神殿时,都不由自主地驻足,呆呆望着露台上的身影。

      晚秋的天气已经渗入属于冬季的严寒,但看见这个人,却让人感觉春天一下子回到了人间。不止因为他稀世的容貌,更因为他周身散发的圣洁气质。

      松松打成辫子的长发顺着纤细的颈项滑落胸前,被洁白的手拨回脑后,另一只手则轻柔地翻动放在桌上的书本。几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就充满了仿佛祈祷诗般的韵律。而青年微启的双唇,更是被想象成朗诵经文之类优雅的行为,让每个人恨不得冲上楼聆听。

      然而,“无知即是幸福”,这句话在这里同样适用。

      “傍晚之前,我要那家伙的头出现在他主子的书桌上。”

      “遵命。”

      看似自言自语的指示,却传来不见声源的回应。法利恩·罗塞毫不惊诧,悠哉游哉地又翻过一页,眼中浮起薄讽的光芒:“哈梅尔商会长的智略之泉似乎也干涸了,不但把算盘打到大人身上,还妄图控制我城的教坛。”

      “他应该是开始急了。”隐身的间谍低声说出自己的见解。

      “嗯哼,穆伦那胖子色归色,做生意的本事倒不错。也许可以考虑把他的灵魂招回来,让席洛菲施法后送去财务部。”席洛菲是送艳妃遗骸和嚎哭之坛给伊维尔伦城主的死灵法师的名字。

      间谍苦笑道:“拉斯帝涅部长只怕不敢收这么个别致的部下。”

      法利恩笑了,清雅而圣洁的笑容,宛如映着晨辉绽放的百合,让每个看见的人心醉神迷。

      “呵呵,没关系,冰宿小姐会很乐意收下的。”罗兰也会很乐意她收下,这样就可以早点结束工作,陪他吃晚饭。

      尽管金发青年都是秘密下厨,但焉能瞒过法利恩、艾德娜这些近臣?他们甚至要魔导团团长用水族的法器「止像球」录下主君围围裙的拙样,引为笑料。

      自从大人和冰宿小姐在一起后,日子过得真是惬意啊。大神官不禁感叹,万万没想到不久的将来他和红发侍卫也沦为他人的笑柄。

      “说到满愿师小姐,最近科比奥神官长跟她走得很近。”

      “哦?那个老匹夫想干什么?”法利恩的眼神变得煞有戒心,语气也褪去了一贯的温和。

      在遇到金发青年之前,褐发青年正如自己所言,完全没有表情。而造成这一切的就是以科比奥神官长为首的神殿上层。顽固而守旧的圣职者们,将“堕落的神女所生的肮脏孩子”连同照顾他的侍女一起关在地牢里。那个侍女是行将就朽的老妇,所以法利恩刚学会说话,就撒手人寰,之后他度过了五年暗无天日的生活。若非上届城主马修忍无可忍地求助兼任左权机神官的拉克西丝,直接对大神殿施压,法利恩恐怕会被关到死为止。

      即使如此,走出地牢的神眷之子已丧失了表达能力,对关怀地询问自己的城主和国务尚书回以木然的神情,两人自然心痛不已。但城主私生子的苦难并未到此结束,大神殿的掌权者们依旧视他为耻辱的象征,漠视其他神学生私底下的排挤行为,更有甚者,如科比奥之流,还以师长的名义变相地加入虐待的行列,安排不合宜的课程,并在学生理所当然完不成时,施以残酷的体罚。

      罗兰当上城主后,一脚将科比奥从大神官的位子上踢下来,让弟弟取而代之。从这个举动,每个人都看出新任城主对新任大神官是什么看法。曾经参与暴行的人们都栗栗危惧,但是罗兰并未展开进一步的报复——他无意剥夺弟弟的权利。

      和兄长不同,法利恩对复仇行为并不热衷,当然他也不可能对欺负过自己的人有好感,平常言行就颇为冷淡。于是某些人担心之余,渐渐有了动作。

      听到“老匹夫”三字,间谍暗暗叹息。如果说世上有天生的神职人员,法利恩就是活生生的典范。他的嗓音圆润而充满了抑扬顿挫,每个听过的人都会感叹这是天生用来布道的声音。当他穿上以金银线装饰的洁白圣服,在祭坛前唱赞美歌时,连毫无虔诚心的军官眼里也聚满感动的泪水,更别说台下尖叫连连的贵妇人们了。

      因此,当这样的嗓子迸出粗言的时候,打击绝非一个“大”字形容得。

      “梅。”法利恩呼唤身后的部下,“虽然冰宿小姐不会上当,最近你还是注意一下。必要时,把那个老匹夫做掉算了。”梅压抑二重打击,简短回答:“是。”

      “其他还有什么事?”

      “埃特拉满愿师前天回去后,一直关在法师塔里不知道干什么。因为有结界,派去的探子无法潜入。”

      “啊,不要紧,她想发动禁咒,就尽管发动好了。我早就在她体内埋下「种子」,只要使用攻击性的咒文就会粉身碎骨。”法利恩愉快地道。梅有些担忧:“这样妥当吗?大人要我们监视她就是为了避免这种下场。”

      “妥当,大人的原话是‘在不伤害红龙骑士的前提下保住邱玲小姐的性命’。虽然不知道大人要红龙骑士那种垃圾活着的目的何在,如果那个小丫头危害到大人的棋子,铲除她自然不为过。”

      “埃特拉满愿师也是大人的棋子吧?”

      “她还不够格。”法利恩轻哼,“埃特拉本就信仰薄弱,民众的崇拜也多数集中在史丁和龙骑士身上,满愿师根本是纯粹的摆设。而且,她对冰宿小姐的影响力也是很危险的因素,干脆早死早投胎。”

      “接令。”梅心悦诚服地行礼。

      法利恩喝了口清茶润嗓,等待部下继续汇报。梅也不浪费时间,马上接了下去:“椿已经找到「真红火焰」。”

      “哦?”大神官双目一亮,“真是个好消息,在哪儿找到的?”

      “一座湖里。”

      湖里?难怪找不着。法利恩皱眉,却听得部下用一种试探的口吻道:“其实,不是她找到的,是无名氏神官告诉她,才……”

      法利恩默然片刻,慢条斯理地道:“梅,你跟椿说,如果她能拉拢她的心上人,就不用老是耍这种花招。”

      “不,阁下,这次是真的!”梅急声道。

      “哦?”法利恩沉吟了一下,道,“好吧,我会记住的。”

      “谢阁下。”梅代僚友致谢,然后深鞠一躬,“那我告退了。”

      “等等,梅,今天楠和枫怎么还没来汇报?你帮我问问。”

      梅张了张口,脸上神色变幻,好一会儿才道:“那个,他们直接向大人报告了。”法利恩眯起眼,险险回头瞪视他:“直·接·向·大·人·报·告?”

      “是……”

      “怎么回事?是行迹暴露了还是跟丢了?”

      “跟丢了。”梅小声回答,十分理解僚友的行为。老的暗影成员都知道,虽然法利恩表面看来弱不经风,魄力也远远及不上罗兰,冷酷程度却尤有过之。不仅手段狠辣,对待部下也严厉到近乎严苛,决不给第二次机会。反而是罗兰恩威并施、统御有度。所以聪明人捅了漏子后,都不上报,而是越级向上司的上司讨饶。

      可是现在,妙招大白于世,今后再无使用的可能。梅在心里抹泪,果然听见法利恩一字一字道:“大人日理万机,他们竟敢拿这种小事去烦他!这次只好算了,大人一定已经宽恕他们,但今后,再有同类事情发生,无论大人会不会怪罪,我都要把他调进敢死队!”

      “……遵命。”一边哀悼保命大计泡汤,梅一边把情不自禁流出的眼泪擦干。

      这时,大神官微微一震,抬起头。间谍也在同一刻感到生人的气息,迅速贴近上司的背。

      “阁下。”

      来者是个身穿祭司袍的年轻女性,容貌端丽,双颊微泛红晕,更增娇色,宽大的袍子也掩不住窈窕动人的身躯。她若有若无地朝褐发青年投去意味深长的眼波,一边轻轻将两手托着的托盘放在桌上,用只比蚊子叫大一点的音量道:“请用餐。”

      “谢谢。”法利恩回以礼貌的笑容,无视她的媚眼。老实说,看惯了自己和主君的绝世姿容,他早已对皮相麻木。面前的女子美虽美,还不到引起他注意的程度;言行也过于矫揉造作,看着不舒服。反而是艾德娜那种从内在涌出的活力美比较对他的胃。

      想到红发侍卫,大神官瞥了眼餐盘,里面有三样她喜欢吃的——神殿以素食为主,而惟有大神殿主厨做的素食那位粗线条的女军人喜欢吃,而且特别垂涎。再看看对面建筑物上的大钟,快到回宫覆命的时间,便做了个手势:“请帮我打包,我带去宫里吃。”

      ******

      “我说艾德娜。”

      “干嘛?”

      城主办公室里,罗兰一边批阅奏折,一边若无其事地丢出炸弹:“你什么时候才向法利恩告白?”

      噼里啪啦!红发侍卫连同怀里的文件一起倒在地上,纸片四下飞散。金发青年捞住两张飞到自己附近的纸,啧啧连声:“真是的,又要重新整理了。”因为整理文件是秘书官的工作,所以他可以说风凉话。

      “你这家伙!胡说八道什么!”捂着撞痛的下巴,艾德娜一跃而起,河东狮吼。

      “这哪是胡说八道,我是在关心你。”罗兰搁下羽毛笔,装出非常诚挚的样子,一字一字道,“你马上就25岁了,是不是?”

      “是又如何?”艾德娜没有被主君不可信的表象欺骗,依旧粗声粗气地回答。神色除了突然被揭穿心事的羞窘,还有一份怀疑。

      “法利恩现在是21岁,和你相差3岁,还行。可是过了年,你们就差4岁了。”说到最后一句,罗兰加重语气。

      对、对哦!艾德娜如梦初醒,整个人被巨大的危机感包围。见状,罗兰再推一把:“而且,你不快点告白,可能就没希望了。”

      “为什么!?”艾德娜果然上当,紧张地追问。

      “因为马上就贤者考试了啊。”

      “贤者考试怎么了?”

      罗兰故意叹了一大口气:“怎么了?就糟了!贤者可以结婚。”他毫不怀疑弟弟能够通过考试。

      艾德娜还是一脸困惑。这下罗兰是真的叹气了:“喂,就算你再迟钝,也不可能看不出,爱慕法利恩的女人有多少吧?一旦他考上贤者,哪还有你插足的余地?”

      无心的话语却刺中了红发侍卫仅次于年龄问题的最大心结。她的确没有自信从一大群人中间脱颖而出,成为褐发青年的唯一。论容貌,她不算顶漂亮;论性情,她也一点不温柔,甚至是粗鲁的——这样的她,拿什么跟人家争?

      “所以,你要赶快勇敢出击。或者,就霸王硬上弓好了。”罗兰热切地出主意,但怎么听怎么不怀好意。正沮丧的艾德娜被他这么一嘲,火冒三丈,不假思索地抄起一座半人高的烛台,举高过顶,威胁道:“你再说——”

      笃笃!两记清脆的敲门声刚落,一人推门走进:“大人……”

      语尾消失在凝结的空气里,伊维尔伦大神官一手拿着餐盒站在玄关,瞪视大逆不道的城主副官。而室内的两人也以石化的姿态,呆呆瞅着他。

      “讨厌!!!”

      艾德娜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一把丢出烛台,掉头冲出房间。

      “哇啊!”

      “大人!”顾不得离去的人,法利恩急忙奔向桌后的主君。

      罗兰连人带椅倒在地上,那只充当临时凶器的烛台就掉在他两腿之间。

      “呼……差点就绝子绝孙了。”吓出一身冷汗的伊维尔伦城主抚胸。确定他无恙的大神官也如释重负,随即转为愤怒:“艾德娜真是太不像话了!平时小打小闹也罢了,怎么可以做出这么危险的行为!”

      “呃,那个……”

      “大人你也是,太纵容她了!虽然我总是睁只眼闭只眼,但发生这种事,我实在无法再当作没看见!请你对待部下要有个限度!如果你拉不下脸,我会亲自跟艾德娜谈一谈,不然,哪天她真的会爬到你头上去!”

      罗兰终于明白“弄巧成拙”的心情。如果法利恩不选在那个时机点进来,整件事会以他胜利的笑声为句点——艾德娜决不会把那只烛台往他头上招呼过来,失手砸破自己脑袋倒有可能。而现在,即使他说破嘴法利恩也不会相信。罗兰非常清楚这个弟弟迥异于外表的固执。一旦他认定某件事,十匹马也拉不动他。另一方面,艾德娜气得三天不理他已经是最好的发展,最糟的情况是她背着包袱返回红谷老家,留他在文件海里挣扎浮沉,像五年前他丢臭虫在她床上,狂怒的城主副官踹了他一脚后出走了半个月一样。

      想到这里,罗兰顿时感到前途一片黑暗。

      但他毕竟是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男人,很快就重新振作,准备反击。首先站起来,因为坐在地上没有威势;然后拍拍衣服、扶起椅子、放好烛台,一切都打理妥当,才用悠然的口吻道:“她是我未来的弟媳,我不纵容她纵容谁?”

      这回换大神官体验到措手不及的滋味:“伊芙将军他……喜欢艾德娜?”

      若不是自制力够强,罗兰铁定会一头撞上书桌。

      “你说心里叫我哥哥是叫假的?!”

      “呃?”法利恩愣了三秒钟,才反应过来,脸涨得通红,“大人,请别开玩笑!”

      罗兰不作回答,只是用犀利的目光瞧得对方坐立不安,僵硬得像根生锈的铁片:“嗯哼,看来你也不是全无感觉——没错,那丫头喜欢你。”

      “我……”法利恩努力不让脸上出现惊喜的表情,可惜失败了。

      “你也喜欢他。”

      “大人!”大神官终于调整好呼吸,试图扭转颓势,“我对艾德娜不是那种感情!”

      罗兰咧开笑容,指着一样东西:“是吗?那这是什么?”法利恩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脸色刹时由红转白。

      “这个……是给您吃的。”某人垂死挣扎。

      “我闻到了香菇的味道,我讨厌吃香菇。”

      “……”

      “得了,不要嘴硬了,再逃避就不像男子汉了。承认吧,你喜欢艾德娜。”罗兰笑得无比灿烂,傻瓜才看不出他笑容里满满的欢喜。察觉他的用心,法利恩反而镇定下来:“我是对她很有好感,但也仅止于此。”

      “你对艾德娜有什么不满吗?”金发青年深深蹙眉。看到这表情,大神官会意主君的撮合并不单单为了报复这些天他们对他的调侃,最重要的原因是真正希望红发侍卫有个幸福的归宿。

      于是,他的措辞变得更谨慎:“大人,艾德娜可能忘了,但你不应该糊涂的。”

      “怎么?”

      “我是不能结婚的。”

      “咦,当了贤者就行了啊。”

      “我指的结婚,不是字面上的意思。”法利恩沉声道,神情有些抑郁,“我是水神亚希的神眷之子,除非神明允许,不然既不可以破身,也不可以还俗。”一个有名无实的婚姻,有不如无。

      罗兰这才想起国务尚书曾提过类似的事情,击了下掌:“对了,我一直忘了问,这规矩是谁定下的?”

      “呃?当然是水神本人了。人类是无权代替神明做决定的。”

      “那其他神的神子、神女也是这样吗?”

      “是的。”

      罗兰沉吟了一会儿,道:“好吧,这件事交给我,你只要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就行了。”法利恩睁大眼:“你说什么?”

      “我说,你尽管放手去追艾德娜。”

      “……”竭力压抑几乎要逸出口的叹息,法利恩小心翼翼地道:“大人,你想亲自跟神明交涉吗?这是不可能的。即使是我,也从来没有见过水神,只能感受到她的力量。”不能怪大人,不能怪大人,他不是圣职者,自然不清楚这方面的事。

      罗兰讶道:“你从没见过亚…水神吗?”法利恩表示肯定,心道:果然。

      “交涉也不可以?”

      “这个,我没试过,也不想试。”

      “?”

      大神官冷冷地道:“我讨厌神。”年轻的城主理解地点点头:上代水神巫女自杀,追根究底就是那个不许破身的规定惹的祸,无怪法利恩对眷顾自己的神明没好感。为了活络气氛,他刻意用开朗的口吻道:“这话可不能在外头讲哦,大神官。”

      “当然不会。”法利恩淡淡笑了,笑容很美,却只停留于表面,散发的是冰冷的圣洁,而非神性的慈和。看着这样的笑,罗兰眼底闪过痛楚,低声道:“够了。”

      “什么?”

      “不要追问原因,亚希那边交给我。”

      法利恩皱了皱眉:“大人,你还在介意上次的事?”

      “啊,没办法,每次看到你,我就想起十年前那个笑得天使一样可爱,在我身后跌跌冲冲跑的你啊。”

      “大人!”大神官不由自主地红了脸,调息片刻才恢复平静的表情,一字一字道,“人都会长大的。”

      伊维尔伦城主没有回答,点了下地让转椅面对壁炉的方向,凝视早早燃起的火堆。橘色的光芒映在他脸上,却没有照进他的心底。

      “问题是你长大的代价太大了。”

      正当法利恩苦思要怎么劝说才能让他这个脑筋顽固的兄长开窍,明白他是心甘情愿变成今天的模样,罗兰已经打破沉默:“别担心,法利恩,你老哥还有很多没抖出来的秘密法宝,莫西菲斯就是最好的例子。”

      “……”

      转过头,金发青年温柔地笑了。

      “去追艾德娜吧,就当是减轻我的负罪感,嗯?”

      ******

      在被窝里生了一夜闷气后,红发侍卫没有如上司担心的跑回红谷老家,而是拔了一束花,朝神殿走去。

      脾气暴躁归暴躁,艾德娜并非头脑简单的人,对罗兰也不是普通的了解,他话里有几分好意还是分得出来。姑且不论其中更多的不良居心,她决定采纳他的忠告,攻克那座名为“法利恩·罗塞”的要塞。

      不过昨天的事在她心中留下了阴影,不敢当面表白,她开始绕着神殿转圈,寻找可以偷偷溜进去的通道,把附了小纸片的花束放在对方床头了事。

      此刻黎明刚过,晨光微熹,四周飘荡着宁静的氛围,失眠了一晚的城主副官有点瞌睡起来,久久没找着路也是原因之一。神殿很大,她走了将近二十分钟,也只绕过半堵墙。攸地,她眼睛一亮,奔向不远处一棵大榆树。

      直到爬上树梢,往里面一瞅,她才蓦然惊觉,这是条回忆的道路。

      墙的另一端是大片熏衣草组成的海洋,扑鼻而来的香味清淡宜人,满满的紫色小花随风摇曳,上方的天空是极淡的蓝,和那天一样。

      「你不累吗?」

      听到突如其来的声音,蹲在花丛间的男孩像受惊的小鹿般跳起来,泪眼婆娑地左右张望。

      「这里啦,这里。」坐在树上的少女一边摇晃双腿,一边招手,满脸好奇,「你哭了快一个时辰了,都不累吗?」

      「你……你……」

      「嗯?别怕,我不是坏人。」将对方惊讶的神情看作恐惧,少女好声好气地道。男孩抹去泪水,用有些慌张的口吻道:「你是谁?这里不准外人进来的。」

      「我不是外人。」少女沿着树枝攀上墙头,然后一跃而下,刚迈出几步,见男孩不住后退,脸上戒备之色更浓,忙停下脚步,指着自己的衣领,急切地道:「我真的不是外人,你看!」话音刚落,想起对方是过着封闭生活的神学生,十有十不认得她的服饰,正要补充——

      「你是军官?」男孩眼睛一亮。

      「你认得啊。」少女松了口气,上前帮他拭泪,这回男孩没有躲闪,希翼地瞧着她:「你是军官的话,认不认得……」未完的话语在对方触碰到他的瞬间咽回,眼神一转为呆滞。

      「这样还差不多,漂亮的脸蛋就是应该干干净净才可爱——嗯?你说什么?」

      「你……不讨厌我吗?」

      「啊?」

      「你碰我…你不觉得我脏吗?」

      少女怔了会儿,莫名其妙地道:「脏?你哪里脏了?哦,刚刚是有点脏啦,眼泪鼻涕糊成一团,但还是很可爱啊,不会恶心。」

      「不是的,身上……」

      「身上?」少女目光下移,发出惊呼,「呀——你受伤了!」说着,不等男孩反应过来,一把拉开他透出血迹的衣裳,纵横交错的鞭痕映入眼帘,有淡得几乎看不出痕迹的,也有缓缓渗出血丝的,「天呐!是谁这么狠心?」

      「别……」男孩红着脸想把衣服扣回去。

      「畜牲!我要杀了那个敢对女生施暴的家伙!」不顾对方的挣扎,少女继续检视,瞥见几条疤痕延伸到更下面,想也不想地一拉……

      「你是男的!!!」

      震惊的喊声划破晴空。

      趁此空挡,男孩赶紧拉回裤子。

      「男孩子怎么可以哭!伤口再痛也不可以!」

      「啊?」一时适应不了如此剧烈的转变,男孩愣在当地。少女双手插腰,怒气冲天地瞪着他:「谁打你,你就去打回来!在这里哭有什么用!下回再让我瞧见你的哭脸,我就揍你!」

      「……」

      “那小子变了好多。”

      情不自禁吐出的自言自语打断了回忆,艾德娜眨眨眼,感到一股异样的情绪浮上心头。

      和罗兰一样,除了做梦,她几乎不曾想起过去的事。太多的现实压在他们身上。尤其是罗兰刚进宫的几年,四面八方都是敌人,走错一着就是死。不但他本人被迫磨平锐角,他们这些身边的人也跟着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阴谋、暗杀、谍侦……连战场也无法比拟的丑恶接踵而来。等局势终于稳固,可以喘口气时,才惊诧改变之大。常常午夜梦回,怀疑坐在床上的这个自己还是自己吗?为何如此陌生?周围的人也是,愈来愈阴险的某人就不用说了;而那个曾经是爱哭鬼的男孩,变成了温文守礼的青年。她的感情也在不知不觉间,由最初类似长姐的照顾之情,转为如今对一个成年男子的爱恋。

      可是,已经固定的关系,不是这么简单就能改变的。年龄也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藩篱,所以艾德娜才如此烦恼。

      “啊——烦死了!他收就收,不收拉倒!”

      捶了树干一拳,艾德娜用中气十足的大喊为自己加油鼓劲。从这个举动可以看出,她决非多愁善感的女性。

      这时,军人的直觉让她捕捉到远处传来的细小异响。循声望去,只见几人快步走近。领头的是个身穿祭司袍,非常貌美的年轻女子;后头清一色是男性,做园丁的装束。

      “祭司大人,是这里么?”

      “没错,把这些花全铲了。”

      一个年纪较大的园丁面露迟疑,年轻的却都卖力地举起锄头。见状,艾德娜连忙从树上跳下来,狂奔过去:“慢着慢着慢着!”

      跑到那祭司面前,她喘了会儿粗气。不是因为跑步,是激动的缘故。

      “为什么要把这些花全铲了?”调息完毕,她问道。

      吓了一跳的女祭司这才认出她是谁,神色慌乱了一瞬,随即镇定下来,用义正词严的口吻道:“艾德娜军团长,即使是您,也不该未经通报擅闯大神殿!”

      “抱歉。”艾德娜为自己的行为红了脸,尴尬地搔搔头,“我马上就走——不过为什么要铲掉这些花?它们开得这么美。”

      仿佛为了强调自身的正当性,或者出于莫名的攀比心理,祭司挺直背,让艾德娜注意到了她“宏伟”的胸部:“当然是为了应付荒年所做的准备。神殿已经有许多地方被开垦出来种上蔬菜,这里也不例外。”

      “这样啊……”无言以对的红发侍卫,在动摇了片刻后就决定退让。无论再怎么舍不得这块回忆之地,身为罗兰左右手的她,一向把自己的责任放在首位。

      转移视线,想最后看一眼周围,艾德娜突然望见一样奇怪的东西。

      不假思索地走过去,拨开花丛,赫然是一块路牌似的木板。

      “重点保护区域”

      因长年日晒雨淋而显得有些破旧的木板,书写着让人眼睛一亮的漂亮字体。

      “这是什么?”余人也发现了这块木板,纷纷凑过来。

      那…那个混蛋……一眼就认出笔迹的艾德娜全身发抖,又是恼恨又是感动。恼恨的是那个人总是做这种事,感动的是他的用心。

      祭司也认出了笔迹,脸色刹时变得极为难看。

      “啊,你不用在意,我会叫大人收回这个,你们继续、继续。”误会了她的反应,艾德娜一把拔出木板,露出善意的微笑。祭司嘴角抽动了一下,终于忍无可忍地吼出满腔愤懑:“用不着你假惺惺!”

      “啊?”艾德娜愣在当地。

      “这块木板是你要大人写了放在这的是吧!为了嘲笑我!为了向我示威!”

      “你在说什……”

      “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用跟大人上床换来军团长的位子不说,现在还把主意打到阁下头上!不要脸!也不照照镜子!男不男,女不女的,年纪又大,居然妄想吃嫩草!”祭司越骂越恶毒,余人的脸色也产生相应的变化,园丁们是恐惧得发白,艾德娜是愤怒得发红。

      “你——”她高高扬起手,努力控制住不甩下去。即便在盛怒中,红发侍卫依然没忘记对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圣职者,万万经不起她一掌。

      “住手!”

      一声清喝如剑划破虚空,镇住所有人。

      法利恩从不远处走来,这个距离不够他听见两人的争执,却足够他看清艾德娜的动作。

      “阁下……哇——”祭司立刻挤出两泡泪,呜咽着扑向他。法利恩眼明手快地扶住,没让她顺利投怀送抱。环视众人,他神色不善地问道:“怎么回事?”

      “我……”这才回过神的艾德娜一边想着这两天是倒了什么霉,三番两次让眼前的人看见自己这副模样,一边缓缓放下手。

      “阁下,阁下,她……”同样不说完,却因搭配上楚楚动人的泪靥,让人自然往反方向联想。

      “我什么!你这臭女人!”察觉对方的居心,艾德娜怒气冲冲地跳起来,“想把罪都推到我头上?没门!有种站出来,咱们对质!”

      “不。”祭司躲到褐发青年身后,“你说不过,就使用暴力,我才不跟你这样的人对质。”艾德娜气得差点晕过去。

      “道歉。”

      圆润却清冷的声音,引来所有人的注目。

      法利恩本没有这么容易上当,但昨天办公室里的情景还在他脑中盘旋不去,使他的心情极度不悦:“连同大人的份一起,向她道歉。”

      艾德娜无法置信地瞪着他:“你信她不信我?”

      法利恩皱了皱眉:“我亲眼看见你举起手要打她,叫我怎么信你?”

      艾德娜咬紧牙关,强忍胸口满溢的愤怒和委屈,道:“昨天的事是我不对,但刚才的事,我一点错也没有!”将她硬挤出来的坚强态度看成挑衅,法利恩更是不满:“现在除了大人,你是谁也不放在眼里了?”

      “因为她是大人的情妇嘛。”按捺不住,祭司小声道,仿佛炸雷般在两人耳边轰然作响,法利恩惊讶地转向她。

      “大混蛋!”

      狠狠扔下木板,红发侍卫再也抑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忍着屈辱掉头跑远。

      ******

      “你这个笨蛋。”

      “别说了。”罗兰上半身埋在文件堆成的小山后头,垮着脸取过一张,过目,盖章,挪开,再拿一张……

      冷眼斜睨他的冰宿凉凉地道:“你这样要做到何时?”

      “不知道。”

      “让我做你的秘书吧?”

      “不!”

      “那你今晚一个人吃饭。”

      “……”

      无视情人受伤的眼神,冰宿变魔术般变出一打帐本,重重放在办公桌上,将罗兰好容易腾出来的地方重新填满:“既然你喜欢忙,就再来点。”

      “冰宿~~”这下罗兰真的是非常哀怨地瞪视情人。见状,冰宿稍稍软下语气:“谁叫你自己把艾德娜气成那样。”

      “不关我的事!是法利恩惹的祸!”罗兰毫无羞耻心地推卸责任,将事情经过叙述了一遍。听完,冰宿困惑地皱起眉:“奇怪,艾德娜不是会为这点小事哭泣的人。”

      “她哭了!?”

      “你不知道吗?”冰宿惊讶地眨眨眼。罗兰紧张地推开面前的奏折:“不知道,我还以为她回红谷了——怎么样?她哭得厉害吗?”

      “眼睛肿得像核桃,你说她哭得厉害吗?”

      “法利恩究竟在搞什么!”罗兰大发雷霆。他的确有理由生气,对他而言,艾德娜既是好友又像妹妹,即使是亲弟弟也不允许欺负。

      相比之下冰宿的反应就冷静多了:“也许是他跟你一样不擅长追求女人的关系。”

      罗兰的怒气咻地瘪下来:“我很擅长追求女人……”

      “是吗。”冰宿轻哼,“不要把女人和母猪相提并论。”

      “……”

      “总之,艾德娜那边交给我,你继续做法利恩的工作,可别又搞砸了。”

      “是。”罗兰一边叹气,一边纳闷:自从确认过彼此的心意后,我好像一直被她压在下面?

      咔嚓!左边连接内室的大门突然打开。冰宿飞快地将手搭在剑柄上,转过头,一个纤细的身影跃入她眼帘。

      那是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轮廓柔和,五官完美得不可思议,被雪白单衣包裹的身子散发出幽幽银辉,衬得那不属于人世的容貌更加超凡脱俗。他披散着一头及膝的白金色发丝,流转着水波的湖色眼眸半眯半睁,在纯洁中渗入无限风情。

      一时间,冰宿看得呆了。

      “终于醒啦,小懒虫。”罗兰绽开宠溺的笑容,招手示意他过来,对冰宿道,“介绍一下,这是莫西菲斯。”

      冰宿大吃一惊,瞪视显然刚睡醒,摇摇晃晃走向罗兰的莫西菲斯:“他不是独角兽吗!?”

      “是独角兽。”扶了少年一把没让他撞上桌角,罗兰笑道,“有很多异族都能幻化成人形。你不是看过妮娅人类的样子吗?”

      “我以为那是幻术。”冰宿随口回答,凝神端详人形的独角兽。换作平常的她,早就想把莫西菲斯架上手术台研究他“变身”的奥秘了,但不知为什么,面对眼前美丽的圣兽,她竟无法产生亵渎的念头。

      “罗兰。”莫西菲斯习惯性地偎向金发青年,却在碰到他胸膛的刹那顿住,“你去见了帕西尔提斯?”

      “你鼻子真灵,没错。”

      “他没有对你做什么吧?”莫西菲斯担心地检视他。罗兰微微皱了皱眉:“喂喂,他可是我师父,会对我做什么?倒是你,怎么可以直呼他的名字,要叫‘爷爷’。”想到帕西斯听见这个称谓时脸上会浮现的表情,他情不自禁地露出坏心的笑容,同时用指关节轻扣义子的额头,以示薄惩。

      “巴哈姆斯才是我的爷爷。”独角兽说出会让黑龙王大受打击的话,别开眼,正好对上茶发少女的视线。仿佛受惊的小鹿般,立刻躲到金发青年身后。

      “你好。”想起罗兰曾提过这个义子很怕生,冰宿并不意外他的反应,点头为礼。

      她不擅长表达好意,虽然是打招呼,声音却不见亲切,只能用平淡形容。但是莫西菲斯看了她一会儿,神色渐渐和缓下来。

      “你好。”他的回应带着明显的热情,让冰宿有点困惑。如果她也和杨阳一样熟读关于异族的书籍,就会知道,独角兽喜欢纯洁的美女。

      “她叫冰宿,是——”罗兰停顿了一下,红晕上脸,“你未来的义母。”

      两道诧异的目光朝他射来。冰宿皱眉道:“你在小孩子面前说什么胡话!”罗兰已在后悔,被她一呵斥,更加狼狈,不假思索地道:“我有说错么?难道说你是我的情妇?”

      冰宿狠狠瞪他一眼:“见鬼去吧!”背转过身,踏着重重的脚步走向玄关。罗兰急道:“你去哪儿?”

      “上班!”

      留下一句怒气冲冲的回答,冰宿用力甩上门。

      “唉。”罗兰抚额长叹,他也觉得刚才的话太过轻佻,伤了少女的面子和自尊心,但他一时控制不住自己。

      莫西菲斯没有在意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化,只是盯着冰宿离去的方向,由衷赞美:

      “她好漂亮。”

      罗兰又高兴起来:“是吧!”

      “嗯,罗兰很有眼光,我以后可以找她玩吗?”

      “当然,我正想拜托你。”年轻的城主换上正经的表情,“冰宿的身份很特殊,最近保护她的人又出了点事,所以我需要一个新保镖。”

      “我会以生命保护她。”莫西菲斯挺直背脊,用庄严的语调起誓。

      “那就拜托你了。”罗兰微笑。其实这只是让莫西菲斯安顿下来的借口,对情人的保护措施他早已做得天衣无缝。

      “好,你去洗洗脸梳梳头,然后来帮我。”

      “咦?”

      “我教你分类文件,为了今晚我们四个能够一起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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