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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2、第二百二十九章 乱局(中) ...

  •   “各位没事吧?”

      前来迎接的羽族小队错愕地看着五名男女摇摇晃晃地从一张怪异的毯子上面下来,毫无形象地瘫软在地。其中一个金发青年喘了会儿粗气,咬牙切齿地道:“师父,我们的梁子结大了。”

      “我又没恶意。”卷起毯子的银发青年闻言十分委屈,“我还是特地做风毯出来,想给你们一个安全又快活的旅行。”

      是惊悚又悲惨的旅行吧!

      众人的视线带着腾腾杀气。

      “失礼了,我是罗兰·福斯。”罗兰首先振作起来,向为首的队长致歉,帮忙冰宿站稳;接着是自己跳起来的艾德娜;席斯法尔则扶艾露贝尔起身。羽族们客套了几句,带领他们前往祭典现场。

      整座小岛翠意盎然,但是树木都不高,显然是为了方便岛民飞翔。远远可见许多忙碌的身影,喧哗的声浪隐隐传来。恢复精神的冰宿饶有兴趣地打量走在自己前面的羽族,研究这个种族的生理奥秘。鸟类能飞是因为骨骼空心,胸部有龙骨的关系,这些有翼人胸肌并不特别发达,到底是怎么控制平衡的?听说羽族体重极轻,那么骨头一样了。可□□族又是怎么回事?一半空心?

      可惜来的那天没带舅舅的手术刀,不然就可以解剖了。

      她在这厢转着可怕的念头,那厢席斯法尔本能地感到一丝寒意,和她拉开距离。帕西斯当然不会被小女孩吓着,冰宿的怨气也不是对着他散发,周围的羽族更没看出这个人是自己的同伴,倒是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

      除了矮人,异族都是俊男美女。因此一路走来,经过或看热闹的羽族无不身材苗条,面容纤细,发色和眸色从黄到棕不等,耳朵清一色是三丛毛茸茸的羽毛。罗兰观察至此,忍不住吐露疑问:“岛上没有翼人吗?”

      队长惊讶地看着他:“您真是博学多闻,没错,我族是翼人的旁支。本来是我们人数比较少,可是千年前的人类大统一战争里,他们几乎遭到灭族的打击,之后也极少有人生育,所以到现在,只剩下克里莫族长和红羽长老几个。”

      红羽……听到这个名字,帕西斯的瞳仁猛地收缩。席斯法尔头一撇:“哼,他们死得差不多也好,活着时成天狗眼看人低,叫我们杂毛。”

      “你也好不到哪去,总是回骂他们秃毛。”队长用熟人的口吻说话,竟是认得的,“族长多照顾你,你还不晓得收敛,尽给他惹麻烦。”席斯法尔分辩道:“族长明明也讨厌他们,虽然我不知道原因。”

      “那是族长,我现在说的是你,以后不许再骂秃毛了,尤其是今天,听到没?”队长严词教训。顾忌帕西斯的立场,罗兰也干咳一声作为警告。席斯法尔只好不甘不愿地答应。

      “其实族长想让你当接班人。”

      “什么!”苍空骑士吃惊得大呼小叫,“有没有搞错?我可是羽族,还是□□族!他居然要我继承?!”队长叹了口气:“我也不明白,不过族长时间不多了,如果他待会儿提到,你最好乖乖接受。”罗兰插口:“抱歉,席尔是我的部下,恐怕不方便做贵族的新族长。”席斯法尔连连点头。

      “罗兰城主,请不用担心,这些族长都会和您慢慢协商。”队长相当擅长交际,圆滑地推卸责任,并用开玩笑的语调缓和气氛,“而且也没有老一辈的支持席尔,年轻的又不够分量。”

      “哎呀,听起来席尔是年轻一辈的领头羊。”

      “他只是叛逆的先锋。”

      “罗兰,你别听他瞎掰,这家伙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谈笑间,一行人不知不觉走下降落的山坡,茂盛的绿色被远山代替,视野豁然开朗。只见一片大得惊人的空地,应该就是祭典的会场了。虽然来来往往的同族多到眼花,帕西斯还是一眼认出远处那个素未谋面的亲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身影衰老,佝偻,与莉拉没半分相象。但是凝神细看,皱纹深刻的脸上,一双宛如祖母绿雕琢的眸子清亮有神,流动着熟悉的神采,是温柔、慈爱、和深深的包容。

      一瞬间,爆发的怒气险些冲破帕西斯的自制。

      他怎么配!放在两边的手握得死紧,混合着杀意的气息惊动了护卫的羽族:这个男人,怎么配有和她一样的眼神?我要挖出来,狠狠踩在脚底!

      “公主!”

      形势急转直下的一刻,一个翼人女性冲出来,扑到帕西斯脚下,抓着他的长袍下摆泣不成声,“公主……你还活着!红羽这一千年,没有一天不在惦记您!”

      “我认得你。”冰冷而狰狞的话语从上方传来,浇熄她满腔的喜悦。红羽怔怔抬头,对上一双陌生的眼眸,明明是同样醉人的碧色,却蕴涵着深不见底的恨意,让人不寒而栗。

      “你……”

      “那天我在窗下,偷听你和妈妈说话。”帕西斯咧嘴一笑,无比灿烂。红羽震惊地掩住嘴,逸出一声尖叫:“你是帕尔!”

      “帕尔?”克里莫颤巍巍地站起来,穿过人们下意识让出的通道,神色激动,“你是帕尔?帕西尔提斯·费尔南迪,我妹妹的孩子?”帕西斯转向他,笑得更加亲切:“是啊,舅舅,初次见面。”

      一片哗然,刚刚来不及发出的惊呼接二连三响起,人人错愕地看着这对舅甥。罗兰也有点诧异,不过是对帕西斯的异常,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师父四周飘溢的压抑氛围。

      克里莫惊喜地伸出手,被骤然一变的语气冻住:“别碰我。”

      “……”

      “别碰我,别用你尊贵的手碰我。”帕西斯不再掩饰,眼中射出不折不扣的凶光,笑容也转为凄厉,“别用你尊贵的手,碰我这个妓.女的小孩!”

      仿佛一个霹雳打下来,震得人人变成泥塑木雕。克里莫脸上血色尽失,愣愣地重复:“妓…妓.女?”

      “是啊,你很意外?你和这帮胆小鬼夹着尾巴逃跑,把她一个既没有翅膀,也没有力量的弱女子丢弃在人类当中,会发生什么事你料想不到?那我告诉你,她为了养活我,过着每天被人骑,朝秦暮楚的卖笑生活!还在梦里叫着你的名字,期望你去救她!”

      “别说了……别说了……”克里莫无力地垂下手,老泪纵横,踉跄着跪下,“是我的错……我不该答应长老们,那么早举行升空仪式。”对他痛悔的模样毫无感动,帕西斯依旧冷酷地笑道:“哟,你有割舍的觉悟,却没有承受的勇气?我还想好好跟你叙叙旧呢——还有你!”他凶狠地瞪视红羽,“你骂我杂种也算了,反正我本来就是杂种,但你为什么不带走我妈妈?明明你可以轻易制伏她,或者叫你别的同伴来!”

      “当时情况紧急……”

      “借口!你根本不关心她,甚至嫌弃她,嫌弃她和人类发生关系,生下我这个没有翅膀的杂种!还有怕惊动附近的人类,暴露你的行踪!”

      红羽惶恐地摇头:“我没有,我没有,我怎么会不关心公主,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是不能暴露行踪,所以没强迫她,可是如果知道她在做什么,我不计一切代价也要带她走!”

      “说得好听。”帕西斯鄙夷地扬唇。一个翼人看不过去,大声指责:“喂,就算族长和红羽长老确实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这种态度也太过分了!”帕西斯神态漠然,只当没听到,反而是克里莫怒斥:“住口,修依,不许你这么对帕尔说话!”他对这个外甥愧疚得恨不得掏心挖肺,这帮毫无反省之意的族人却还在旁边纠缠礼仪这种细枝末节。

      修依悻悻地撇嘴,小声嘀咕:“妓.女的小孩跩什么。”话音刚落,一股大力推来,打得他倒飞十余丈,鲜血狂喷。众人骇然变色,几个离得近的羽族正要过去相扶,眼前一花,施暴者已一脚踏在修依的脑门上。

      “你好高贵吗?”即使在盛怒中,帕西斯也及时想起徒弟,没有下杀手,俯视狼狈的同族,他秀丽的脸庞漾开最深切的蔑笑,“是,我是妓.女的小孩,我妈妈是妓.女,但你们这些靠着妓.女的丈夫得救,抛弃同伴存活的家伙又是什么?高贵的天空一族?笑死人了!真是一出闹剧!我居然为了报复这样一群人巴巴跑来这里!”语毕,甩手离去,背影昂然果决。

      “帕尔!”克里莫稍稍镇定了一点,叫住他,“告诉我,莉拉是怎么死的。”帕西斯脚步一顿,淡淡的声音飘来:“还能怎么死,在我眼前,被一帮人类砍得坑坑洼洼。我把她埋在雪里,就这么了结。”

      翼人族长发出一声崩溃的哽咽,匍匐在地,抽泣了一会儿,用最后的力气喊道,“别走,帕尔!报复我,杀了我吧!你不是为了报复我才回来的吗?”

      “回来?天空之岛不欢迎我,所以我也不把这里当成我的家。”帕西斯停步转身,露出和煦如朝阳的微笑,吐出的话语却残酷至极,“我不杀你,你就后悔到死吧,看你有什么脸去见妈妈!”

      没有人再出声拦他。

      一场盛大的空之祭,不欢而散。

      ******

      悠扬的笛声回荡在群山之间,虽然是温和的调子,却带着不稳的颤音,仿佛伤兽的呜咽,结尾又透出千钧的压力,沉重而悲怆,余音袅袅,久久不止。

      “很好的曲子,叫什么名字?”

      清冽的嗓音伴随脚步声迅速接近,伊维尔伦城主学着师父的样子,在悬崖上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了。银发青年垂下长笛,放在膝盖上,眼神恍惚,显然还没回神:“《绿色的宁静》,我妈妈,生前最喜欢吹这首曲子。”

      “哦。说实话,你吹得不怎么‘宁静’。”

      “当然,我根本吹不出那样的意境。”帕西斯微一苦笑,渐渐的,笑容中的苦涩消失,掺入温柔和怀念,“好奇怪,明明活得那么苦,妈妈还是吹得很快乐,很平静,像她的身边,全是青翠的森林和小草,而不是冰天雪地。”罗兰沉默片刻,道:“是心境的原因吧,那样美好的人,再恶劣的环境也打垮不了她。”

      “嗯。”帕西斯笑了,笑出两行热泪,“好人……不长命。”

      这是母亲用一生教会他的真理,字字血泪,刻着他的痛与恨。所以他不做好人,让母亲失望伤心也不做。

      第二个好人是肖恩,死亡依然划下无法逾越的鸿沟,他也是一样无力。

      但是现在不同了,他有了守护至爱的力量。天要亡他,他不惧;但天要夺去他重视的人们,他就灭了这天!撕碎以折磨苍生为乐的命运!

      泪水很快被山风吹干,银发青年的心也恢复冷定:“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一点不麻烦。”罗兰狡黠地笑道,悠闲地跷起脚,“我猜到你是克里莫族长的亲人,也料到你会和他翻脸,但他不会。这老头其实满狡猾,只有经过这次打击,才会死心塌地地追随我,也可以乘机铲除一批不识相的老家伙,彻底掌控羽族。”帕西斯扑哧一笑,转头扫了他一眼:“看来我不用为你担心了。”

      “没错,我能照顾自己,倒是你,让我比较担心。”

      “我?我没事,也会原谅他。”

      这回罗兰吃惊得张大嘴:“原谅他!?你脑壳坏了?”帕西斯低下头:“妈妈会希望我原谅他。”

      “……”

      “我也有自己的心情要照顾,所以才稍微教训一下那个老鬼。”帕西斯幽幽长叹,“但是只要是她的愿望,再困难我也会达成。”

      罗兰看着他的背影,没有作声。

      ******

      “看不出你师父心里埋藏了那么深的恨。”

      “师父的演技是一流的。”罗兰用自豪的语气炫耀完,脸色一沉,“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换作我,早就把整个天空之岛都踏平了。”冰宿拿起一枚白子,两眼盯着棋盘,无动于衷地道:“你?就算只是某个翼人欠你一枚铜币,你也会把全体翼人都卖了抵债。”

      “喂喂,我的心眼不至于小到这个地步吧!”

      “只有更小气没有不小气。”

      听她说得武断,罗兰不禁反省自己“铁公鸡”的形象为何如此深入人心。冰宿抬头瞥了他一眼,莞尔道:“开玩笑的。”沉醉于她难得展露的笑靥,罗兰连被损也不放在心上,回以包容的浅笑,突然想起一件事,叮嘱道:“啊,冰宿,千万别对师父露出同情的表情,师父是个自尊心很高的人,这样会伤到他。”

      墨绿色的眸子闪过锐利的光弧,呼应白子落下的清脆声响。

      “他不需要同情,我何必同情。”

      “你真会看人。”罗兰由衷称赞。冰宿端起装着清泉的杯子喝了一口,感觉远比地球的矿泉水甘甜:“被你磨练出来的。”

      “喂……”

      “言归正题,因为你师父的关系,空之祭延期了,你就这么磨蹭下去不要紧吗?”说话间,冰宿又下了一子,标准的一心两用。罗兰悠哉地笑道:“你指什么?”

      “别装蒜,你是不是想用空之祭做幌子,不去参加拉克西丝元帅的继任大典?”不等对方回答,她又摇头推翻,“不,这不是高明的借口,也不是长久之策,僵持下去,只会让她获得更多的准备时间。但是你去,十有八九被弄成意外结果了。”罗兰冰蓝的双眼流淌着深沉的笑意:“为什么如此肯定?”

      “杀了你的好处多过坏处。”

      “不错。”罗兰叹了口气,裸露出真实的情绪,“所以我在犹豫。其实最妥当的方法是派个代理人去,但是这一去必然是送羊入虎口。分量轻的,有后遗症;分量重的,我舍不得。”冰宿眼中射出苟烈的视线:“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一关是一定要过的。”用棋子敲了会儿棋盘,她冲口道:“叫暮去!扮成你的样子!”

      “暮?他不行,保证一开口就穿帮,还有他的眼睛……”

      “这个一开始就包括在幻术的影响里了,黑龙王的心灵魔法之强举世无匹我也耳闻过。演技方面,有法利恩照应不会有问题。”想出方向,冰宿的思路通顺许多,“还是‘你’亲自出马,让她一次性亮出底牌。你安插在卡萨兰上界的探子都死了吧?这样将来会处于被动,趁此机会,再打出个缺口。当然,如果暮能够反过来暗杀拉克西丝,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明知这时候不应该走神,罗兰还是忍不住在意,不着痕迹地观察对座的人。眼神澄澈宁定,毫无阴惨或冷酷的成分——她只是单纯的分析吧,不带任何私人感情,就像做那些习题一样……

      暗暗松了口气,罗兰漫不经心地放下黑子:“有道理,不过还是有点冒险。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完蛋了。”冰宿一愣:“此话怎讲?”

      “我们是共生关系,他活,我活;他死,我死。”

      “反过来呢?”话一出口,冰宿在心里懊恼自己刨根问底的习惯。

      “一样。不过只要他没事,我就一定不会死。”罗兰眯着眼笑了,仿佛回忆起某个美好的往事。冰宿却紧张得背部被冷汗打湿:“怎么会这样?”

      “……”金发青年没有马上回答,沉吟了一下,举起右手贴上她的脸颊,“是暖的吗?”

      “当然是暖的。”

      “是啊,好奇怪,我明明早就死了,体温却还在,身体也会成长。”罗兰凝视双手掌心,微微而笑,“普路托曾说,我是寿命已尽又命不该绝,意思大概是我的生命已经到头了,但是命运还没完,所以和暮有了那么奇妙的牵扯。”

      “他救了你?”对方说得太过感性,冰宿琢磨半晌才理出头绪。罗兰点点头:“我三岁时,那女人…我母亲用匕首刺进我的后背,快要死的时候,暮和我定下契约,把一半生命分给我。”

      “你母亲……我偷听时就想问了,她有病?”

      “你妈妈不也是疯子吗。”罗兰笑嘻嘻地道。冰宿翻了个白眼:“难怪你当初听到这一段时一点也不惊讶。”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嘛。”

      “你还有抬杠的闲情。”冰宿用手背撑着下颚,长叹一声,“听起来,你在契约里是弱势的一方。”罗兰再次颔首:“嗯,所以我算是半龙人,暮还是老样子。另外,因为我实际的命已经没有了,普路托也不知道我何时会死,也就是说随时有死亡的可能。”

      “不是说他不死,你也不会死吗?”冰宿的声音拔高。

      “但问题是,我们是共生关系。我受伤,他也受伤。如果衰弱到一定程度,即使龙也玩完,结果还是大家一起死。”

      “……我说你,说这种事的时候,可不可以不要用兴高采烈的语气?”

      罗兰一脸无辜地道:“我哪有兴高采烈,只是觉得好玩——这样的关系不是很有趣吗?”冰宿瞪了他良久,抚额道:“算了,你刚刚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根本没有科学依据。所谓的共生契约,应该是一种能量的供给关系。你当时受了重伤,他把血和力量输给你,让你痊愈,从头到尾就是这么简单。什么命啦,死啦,都是冥王瞎吹的。”对她充满理性的分析,罗兰的反应是无奈的耸肩。

      “那你是不赞成暮去?”冰宿把话题绕回去。

      “没的事,毕竟从强度和耐打两方面考虑,他都是当之无愧的人选。”罗兰夹着棋子委决不下,“只是…私心角度,我不希望把他扯进来。”冰宿不以为然地瞅着他:“你太宠他和莫西菲斯了。”

      “这和你对邱玲小姐是一样的心情。”

      “胡说,我对邱玲可没有任何超过同学的情谊。而且她那种温室花朵的样子,有时让我很厌烦。”冰宿皱了皱眉,压下扰乱思绪的感触,道,“总之,莫西菲斯也罢了,他是纯洁的独角兽。但暮,你真的保护过度了,他可是比人类更高级的物种——龙。”罗兰摇了摇头:“你不明白,暮的精神很不安定。”

      “不安定?”

      “嗯,也不是不安定,是有缺陷。”罗兰食指抵着唇,显然在挑选合适的措辞,“以前我就发现,他很不爱思考,原先以为是懒加笨,后来听说了他的身世,我才明白:他的精神受过分裂,而且是强制的外力干涉,连人格也被硬拆成八个。好不容易重组后,又因为他和另外七个自己有血海深仇,融合得一点也不彻底,几乎只有力量回来。所以他经常找不到存在感,想东西也有很多死角。我曾经和他同步过,那种莫名其妙从这个结论跳到那个结论的感觉太怪异了,都快把人逼疯,所以我尽量不想刺激他。”

      “简直是精神分裂的典型症状嘛。”冰宿叹息:没想到龙也有精神病患。罗兰也叹了口气,不过和她的意义完全不同:“他原本应该非常聪明,都怪他那个变态老爸,把他害成这个样子。”

      “我倒认为是因祸得福。黑龙天性凶残,如果不是精神分裂抹杀了这一部分,他就不会是今天这样傻乎乎又善良的暮,当初也不会救你。”

      “是…这样吗?”罗兰怔了怔,随即垂下眼,用追忆的口吻道,“暮是我的恩人,我的义父,甚至是另一个我,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如果这世上有谁我可以完全信赖,他就是那个人,因为他从三岁就陪着我,了解我所有的经历和阴暗面。也许就是太重要了,反而变得像空气一样,忘了他是龙,还是黑龙王。”冰宿咋了咋舌:“所以我说你太宠他了,也许他并不需要你如此照顾,龙的承受力远远超过人类。何况他是父,你是子,你这样对小孩似的待他,他心里肯定很不舒服。”

      “嗯……”

      “上次你去见你师父,他就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就算是为了他的精神安定着想,也让他觉得自己是有用处的吧。”

      罗兰在公事上向来立场坚定,私下耳根却软得很,见冰宿说得在情在理,就存了个心眼,但总感觉遗漏了什么,一时想不起来,便谨慎地道:“好吧,我会和他谈谈。”

      还谈……冰宿有时候实在很受不了情人说好听点叫周密,说难听点叫龟毛的慢性子,用膝盖想也知道巴哈姆斯一定会无条件答应,那又何必浪费心力和时间勾通?

      咽下数落,她继续深思眼前的课题。而罗兰已私下改变了主意,让巴哈姆斯去暗杀一个人类有损龙王的自尊,不能这么做,他也需要亲自试探拉克西斯的变化。

      这次篡位的行动委实太出人意料,几乎打乱了罗兰全盘的计划,使他感觉再也看不透拉克西丝这个人。尽管调整了心情,这层阴影却挥之不去。

      冰宿和他有相同的感受:“兵变的时机太突兀了,人说变就变,如果她整个心态都改变了的话,即使行为模式不变,思路也会有偏差,还是趁早摸清楚为妙。拜卡萨兰所赐,其他城也乱成一团,这就是连锁反应。”

      “没这么简单。”罗兰挥手打乱棋盘,笑道,“我觉得拉克西丝更像一场风暴,把台面下的人物都卷上来——你没听说西城的新宰相?将来搞不好会更热闹。”冰宿一霎不霎地注视乱象纷呈的棋盘,却不是由于他的高谈阔论,而是别的原因。

      “罗兰,刚才那局,我就快要赢了。”

      “啊,是吗?我一点也没看出来。”

      “你绝对是故意的。”

      “不要血口喷人,我才是应该担心你输了会耍赖的一方。”

      罗兰悠闲喝茶,任杀气腾腾的视线在身上打洞。隔了两秒,冰宿挤出挫败的咒骂:“你这卑鄙的家伙!”

      ******

      创世历1038年·春之月7日·中城卡萨兰上界——

      “阁下,你不邀请索莱顿先生吗?”整理请柬的总参谋长问,带着一丝疑惑。

      “索莱顿?”拉克西丝从办公桌后抬起头,眉头蹙得死紧,“你要他和帕西尔提斯大眼瞪小眼?”克鲁索不苟同地迎视她的目光:“他总会知道的。”

      “但不是现在,等我空了会跟他说。”

      拉克西丝确实忙得不可开交,既要笼络各地的圣职者对民众洗脑;又要重整朝纲、平伏叛军、消灭残党,事情多如牛毛,害她连美容的时间都快没有。最可恨的是那个吃闲饭的侄子还在她的地盘晃来晃去,碍眼至极。

      说曹操,曹操就到。

      “老妖婆。”中城城主大喇喇地踢开办公室的大门,冲进来嚷嚷,“我要带莉莉安娜去野餐,叫你的部下滚开,不然我不客气了。”

      如果拉克西丝眼中的火焰是实质的,诺因此刻已经化为一堆焦碳。

      “臭小子,你闲着没事干,就滚回西境,别在这儿讨揍。”

      诺因双手环胸,无所畏惧地瞪回去:“你才是吃饱饭没事,顶着个圣巫女的头衔不用,硬把我妹妹塑造成政治偶像。”

      “所以我说你白,手染鲜血的神女和冰清玉洁善良高贵的圣女,哪个更受民众欢迎?”

      “……圣女。”

      “就是这样。”拉克西丝再次低下头。诺因不依地大喊:“可是我不要!这样莉莉安娜岂不是永远没有自由的一天了?我本来指望你当上国王后,我和莉莉安娜就可以开开心心地周游大陆。”

      “你想得美。”被他自我到极点的打算气得无力,拉克西丝翻了个白眼,随即绽开阴险的笑容,“要莉亚解脱很简单,你戴上那顶假货王冠,或者接受‘圣人’的称号——这张清纯的脸蛋一样有迷惑世人的资本。”

      “圣人个头!”诺因掉下一身鸡皮疙瘩,脸色更难看得像喝了一瓶醋,“我才不要穿得和莉莉安娜一样恐怖!我也不要王位,我会亲自打回来,逼你退位!”拉克西丝仰天长笑,轻蔑之意浓得满室皆闻:“就凭你?再练个十年吧,我一根小指头就能掐死你。”诺因气得全身发抖,恨不得一拳打飞她嚣张的笑脸,正蠢蠢欲动时,想到报复的点子。

      “老妖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更像老妖婆了?”

      “嗯?”拉克西丝警惕地挑眉。诺因咧嘴笑道:“两个黑眼圈,披头散发,脸色惨白得像死人,妆没补,可以看到皱纹……”

      还没听完,依然花容月貌的黑发元帅就跳起来,活像尾巴着了火的猫似的在房间里乱窜,一边跑一边哀号:“镜子!镜子!克鲁索,给我镜子!”

      “请冷静,阁下!殿下都是骗你的!”

      “哈哈哈……”诺因得意地抱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

      同日傍晚·中城卡萨兰下界西境·米亚古要塞——

      “殿下还没回来?”

      军务长雷瑟克·尤耶走进城主办公室,劈头问道,却见损友从堆积如山的文件后面缓缓抬首,一股怨气铺天盖地涌来,阴森森的语气仿佛来自地狱深处:“你说呢?他已经乐不思蜀了。”

      “呃——”雷瑟克倒退一大步,考虑是不是夺门而逃,最后还是义气地选择留下,咽着口水搭话,“你似乎……很忙?”

      “我忙疯了!”吉西安大吼一声,用算盘敲得文件啪啪作响,两眼亮得像鬼火,“你空着对不对?帮我算这叠帐。”雷瑟克实话实说:“我很乐意帮忙,但你要做好亏本的准备。”

      术士长抱头趴在桌子上,泪洒千行。

      “你还活着吗?”雷瑟克跑过去戳戳他,无限同情。吉西安咬牙切齿地道:“一个礼拜,最多一个礼拜,我就要在自杀和辞职之间做选择了。”雷瑟克不当一回事:“你每次都这么说。”

      “这次是真的!”

      “是是。”雷瑟克宽慰地拍拍他的肩,同时说风凉话,“估计殿下要继任大典结束后才能回来,要办后事,趁早吧。”吉西安真想一口咬断他这只手,哼哼阴笑:“别想置身事外,我现在是代理城主,有权对你下令。”

      “你想干嘛?”

      “迷雾森林!”吉西安起身,一拳擂在桌面上,脸色变得凝重,“昨晚有人看到迷雾森林冒出奇异的白光,金轮月一闪一闪,像夜晚的行军信号,附近的居民吓得要死,我要你去调查。”雷瑟克面露犹豫:“元帅大人不是要我们别再管迷雾森林?”

      自从得知帕西斯这个人后,拉克西丝就从神官的身世推想出他原本的住处。而主人搬到了东城,罗兰留在那里的黑咒术师据点也被摧毁,迷雾森林自然没了危险性,才发出这样的指示。吉西安嗤之以鼻:“如果她知道出了这样的怪事,还会不会收回成命,我们来赌赌看。”

      “好吧,我带队去查,你好好保重,希望我回来时,你还没死在文件山里。”

      雷瑟克转身离去,送别他的,是吉西安一声压抑不住的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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