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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1、第三百十四章 暗之进行曲(二) ...

  •   北方强国普莱玛斯一夜间衰落,消息传开后,大陆各国都意识到:西琉斯王国的二皇子列文·嘉兰诺德·奥斯卡,是个不简单的角色。

      民众把他当成从天而降的神人,顶礼膜拜。统治者们却知道事情没这么单纯,但他们也觉得列文像是突然崛起,事前没有一点迹象。仔细调查,他身边的人:哈玛盖斯、辛西亚、丽芙,以及后来出现的依路珂、格兰妮和修蒂玛,都是凭空冒出来的,完全查不出过去的经历,还真有点诡异。

      因为是丑闻,西琉斯王室将列文的身世瞒得很紧,只能推测是秘魔岛的渗透。这么一来反而放心了,以秘魔岛的势力,绝对不可能对夏尔玛大陆造成什么危害,顶多和西琉斯算帐而已。

      而且,列文是个值得巴结的人才,这点是无庸置疑的。所以国内国外争相把美貌女子塞进宫,希望获得他的青睐。

      就这样,刚刚提拔了一批有实干才能的中下级官员,与势力膨胀的王妃制衡,以为能重回心爱魔法怀抱的魔王陛下,又陷入了红粉地狱。

      “这个周末我要举办一场舞会。”

      美丽的公爵小姐珍妮·帕特里克站在梳妆镜前,盯着自己的腰身,让女仆为她束腰。

      “小姐,您上个礼拜办过一次。”

      “那次列文殿下没来。”

      “噢,是的,听说他不幸着凉了。”

      “是啊。”珍妮气息不畅,脸上的红晕一半是出自迷醉和期待,“太遗憾了!我想这次他会来,听伊莎贝拉说他的病好多了。”

      女仆同情地看着她快要窒息的小主人:“您的腰够细了。”

      珍妮泄了气,接着又竭力挺直小蛮腰:“不行,如果我的腰身不能再细点,列文殿下会抱不住的。不,我需要减肥,这样殿下他才有力气带着我跳舞。”

      “我怀疑。那位殿下已经柔弱得连路都走不动了,三天两头生病。好像是在索非亚要塞一战…什么法力透支了。他很有可能在舞会开场就昏倒。”

      “没有关系~~我打赌每位贵妇人都乐意搀扶他。如果他能昏倒,被他当肉垫的女人一定是最幸运最幸福的。”珍妮满眼憧憬的小星星,向祖国的守护神祈祷心上人会不支昏厥并碰巧压倒她。

      与此同时,某位病弱贵公子的寝宫——

      “主人,请柬。”

      “我病了。”言下之意:你给我想个病名,高血压心脏病小儿麻痹风瘫天花什么都可以。

      讽刺啊,想当初他最痛恨自己不争气的破身体,如今他生龙活虎,却要装病逃避。

      谁能告诉他那帮女人在想什么?

      “……这个不能不去。”哈玛盖斯叹了口气,由衷同情他俗务缠身的养父,“是弗兰登帝国帕特里克公爵家的三小姐,而且您已经推辞了一次。”

      性感得令名媛淑女们尖叫的修长手指合上书,冰镜般的银瞳不带感情地扫来。

      “哈玛盖斯,我感觉很奇怪。”

      “是的,我也一直在奇怪。”

      席恩原本以为:装出奄奄一息快要嗝毙的模样就能吓退那些想攀权附势的女人,重新得回他的安宁。却没想到她们的热情反而更高涨,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

      这个美好的预期,只能证明魔王陛下有多么不了解女性心理。

      再没有什么比柔弱的美男子更虏获芳心,这种病态的美让上至年长的夫人,下至青涩的小姐都心醉不已。肌肉强健的猛男曾流行过一段时间,但他们早就过时了。

      引领潮流的先锋,又如何不万众瞩目。

      从各种现象看,这种症候群还会持续很长时间,已经形成了“列文效应”。

      也许我该编个意外毁容?席恩的目光一瞬间定在水果刀上,随即否决自己显然被逼得失去理智的念头。其实当初用装病推托就不明智,他用的是狼神使者的名头,而神子是不该生病的。幸好大家以为是上天不忍心他在这个尘世挣扎,想早早回收他,才会这样体弱多病,更热烈地想挽留他,没有穿帮。

      继续深想拒绝的后果:那位公爵小姐带来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和驱不掉的香气,无数探病的女人,争奇斗艳,百花盛开……

      小小的青筋浮现在额角上。

      “我去。”

      ※※※

      帕特里克家族是弗兰登帝国数一数二的名门,因此它在西琉斯王国首都雷因斯鲁的别墅也是不亚于王宫的宏伟壮丽。拱顶挑高的宴会大厅里,舞会准时召开。云集的上流人士都翘首以盼今晚的主客,女士们清一色腰肢纤细胸部丰满,可是连身子也弯不了。

      当门口的接待大声报出列文的全名,现场一阵骚动。

      席恩还是穿着裁剪合宜的高领绣银黑袍,腰间别着象牙法杖,光滑乌亮的长发瀑布般倾泄而下,衬得文雅俊秀的脸庞和两耳的秘银耳坠更为亮眼,黑与银两色被他穿得无比服帖,如同深幽的冬夜里最灿烂的星辰。

      他身旁的女伴像是从森林走出的精灵,淡绿的秀发和深碧的眸子,自然的身段比在场任何一位小姐更苗条优雅,身穿性感的墨绿色晚礼服,裙摆下可见修长曼妙的腿线。

      她叫丽芙蒂尔,据说是帮助列文殿下逃出秘魔岛的救命恩人,一个美貌不亚于神秘的女巫。

      然而她的真实身份是精灵,出生于千年前的夏尔玛大陆,蓝橡树森林的幸存者。曾经和化名迪安的席恩一起冒险,意外身亡后被他复活。种族特征——长长的尖耳和哈玛盖斯的橄榄形瞳仁一样,被席恩藏起。(见番外《冰冷之炎,灼热之冰》)

      主办人珍妮·帕特里克小心地不露出对丽芙的敌意,像只快乐的小鸟般迎上前:“您能来我太高兴了,列文殿下。”

      “得到您的邀请是我的荣幸。”席恩礼节性地轻吻她的手背,平稳淡定的声线不带刻意的虚弱成分,他已经觉悟无论他表现出什么样的形象,这些仰慕者都会诠释成“天哪!太迷人了!”。

      是他落伍了吗?还是女人这种生物从开天辟地起就这样?

      魔王陛下今年也一大把年纪了,他不认为自己会对一群黄毛丫头动心,一点也不。

      公爵小姐继续表达她的欢喜之情,打量他的脸色:“您今天的气色…很不错。”神哪,为什么他还是这么苍白?她都天天为他的健康祈祷了!

      是了,这就是她们坚信他病弱的原因——列文被牢狱生涯捂白的皮肤。

      “我的病是痊愈了。”明白不和她跳一曲她是不会死心的,席恩朝丽芙一颔首,伸出优美得宛如艺术品的大手,“我能请你跳支舞吗,帕特里克小姐?”

      “噢,太棒了!不,我是说,我很乐意。”珍妮开心得脸颊通红,行了个屈膝礼,将颤抖的小手交到他手中。

      两人的共舞吸引了全场的注目,有嫉妒的、羡慕的、惊讶的、深思的……按照礼仪,席恩跳的是弗兰登帝国的宫廷舞,连同语言都是新学的。但只要他认真去做一件事,他就能做得很好。何况夏尔玛大陆的语言和他使用的古代语相差不大。

      我现在一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了……情窦初开的女孩晕陶陶地想,交错旋转的灯光更加深了她的迷醉。

      搂着她的有力臂膀,男子潇洒卓然的舞步,都不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她却完全没注意到。

      但是当她和对方四目相对,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浇熄了她满腔的喜悦。

      那双银亮的眸子始终无波无痕,仿佛冻结的湖面,漠然反射眼前的景象,却不透露一丝一毫内心的情感。

      他看着她,心思却好像在遥远的彼方。

      为什么?我还不够美吗?公爵小姐不知所措,既惶恐又不安,偏偏没有被冒犯的怒意,因为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而且过去她一直觉得他淡然疏离的神态,从骨子里透出的孤冷,坚毅沉着的眼神和微抿的薄唇都是那么迷人。

      席恩的脚步踉跄了一下,珍妮立刻注意到:“您不舒服吗?对不起,请让我扶您下去休息。”

      “好的,谢谢,我扫兴了。”席恩嘲笑自己,如果他真的身体不适,决不会表现出来,可是为了防止接下来一大帮女人邀舞,他只得装腔作势,真是愚蠢啊。

      他的用语还是这么特别……珍妮着迷地想。其实席恩说话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直接而已。即使他嵌进了敬语和社交辞令,也学不会真正的委婉和由深厚教养沉淀的细腻。注重传统的老臣和不怀好意的人称之为“尚未摆脱未开化习俗的野蛮特征”,但女士们都喜欢他不矫揉造作又从容不迫的言行,清爽而斯文,就像围绕他的知性味道。最近还带起了法师热。

      伴随相携离去的两人,四下响起一片失望的吁叹。

      “您需要什么吗?”

      “请不用担心,帕特里克小姐,我的侍从会照顾我。”

      “那…我走了,您好好休息。”珍妮恋恋不舍地提着裙摆离开,今晚她已得偿所愿,所以不贪心。席恩靠着软垫,啜饮哈玛盖斯拿来的果汁,没有目送她。

      “你可真受欢迎。”丽芙轻嘲,但她也婉拒了十位数以上的男人,没资格调侃。

      “是列文的脸招蜂引蝶。”席恩淡淡地道,漫不经心地把玩杯子,想着大海另一边的局势。周围的喧闹在他就如无意义的絮语,丝毫不萦于心。

      也没有任何需要留心的讯息。女人谈论的无非是目前流行的衣服、首饰、扇子、披风,头发的梳法和颜色的搭配,男人则高谈阔论政治和军事——非常粗浅的理论,连他都听得懂。

      “列文哥哥~~~”

      一个漂亮的淑女踏着轻盈的步伐走来,棕发打成可爱的小卷儿,使小巧的脸蛋更妩媚动人,澄蓝的大眼睛犹如清澈的泉水。

      看到她,黑发皇子浮起一丝真心的笑意:“伊莎贝拉。”

      她是珍妮的闺中密友,王妃的远房亲戚,算下来是列文的表妹。至今为止席恩在夏尔玛大陆认识的女性,除了凡公国的雪女王,就只有她还聊得来。因为这位小姐精通园艺,有个共通话题,脑袋瓜也挺聪明,性格干脆活泼。

      “你又装病啦?”伊莎贝拉笑意盈盈地摇着小扇子,和其他仕女的羽绒扇不同,是雪松扇骨的折扇,透明的薄绿扇面上描绘着玫瑰花和卷曲的簇叶。

      “什么装病。”长久待在浓香扑鼻的封闭环境里,席恩确实感觉自己得了香水过敏和幽闭恐惧症。

      “哼,哼,你瞒得过别人,瞒不了我。”折起扇子,伊莎贝拉两手撑在他的膝上,靠近那张令人屏息的俊脸,眼里闪着促狭的光,“坏哥哥,珍妮为了你的病,可是担心得茶不思饭不想。”

      “那你要告诉她吗?”席恩笑了,抚摸她柔软的卷发。看见这一幕的人都暗暗惊讶,不敢相信向来待人冷漠的列文皇子竟然会有这么亲昵的表现。

      哈玛盖斯和丽芙却不奇怪,席恩他……非常喜欢可爱的东西。

      伊莎贝拉小姐两鬓晃悠的发卷儿,红扑扑的小脸,大大的蓝眸,自然的甜软嗓音,撒娇而不做作的亲和姿态,都使她看起来……无比的可爱。

      “不了,她会伤心死。我也知道你是不得已,比起和她吃饭跳舞,你更喜欢养你的兔子,看你的书。”伊莎贝拉叹了口夸张的气,随即说起来搭话的真正目的,“听说雪女王送给你一盆很珍奇的植物,我可以去你那儿看吗?”席恩双目一亮:“是吗?我不知道,当然可以。”

      “还有这些紫叶木的种子,你帮我看看是真的吗,据说是以前精灵住的森林才有的芳香植物。”

      “给我!”席恩还没表态,丽芙就一把抢过装种子的丝袋,打开一看,明媚的绿眸顿时涌现泪光,“是真的……”

      “丽芙蒂尔小姐怎么了?”伊莎贝拉也没生气,伏在表兄耳边问。席恩不动声色地道:“想起她的家乡了,她的家乡有一种很像的植物。”

      “哦。”伊莎贝拉没有被这么漏洞百出的话骗过去,也不追问,她早就感觉她这个表哥神秘得像天外飞人。女性的第六感提醒她不要挖掘,深知分寸的贵族小姐相信自己的直觉。

      最重要的,她不想破坏两人的和睦关系。

      所以她只是发挥她天生的可爱优势:“一会儿让我坐你的马车。”

      “好好。”

      ※※※

      摆在席恩面前的是一种叫作水晶兰的植物。晶莹而洁白的花朵悬垂于植株顶端,被一层层薄如蝉翼的透明白色叶片烘托着,整棵花通体雪白剔透,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如果不是指尖触摸上去有着清晰的花叶质感,真要怀疑是不是哪位名工巧匠雕刻出的杰作。

      白皙纤长的手指流连在花儿娇美的蕊瓣上,像挑起情人的下巴似的,微微抬起一朵花细看。

      这么精巧,这么脆弱,好像一碰就会坏掉,伟大的自然营造出来的艺术品。谁也无法想象,如此干净美丽的植物是在整个森林最阴暗、最冰冷、最潮湿的沼泽里生长出来的。

      不需要光,只吸取那些腐坏的生命养分就能成长,在黑暗里隐隐散发出诱人的光泽。

      就像他。

      摩挲丝绸般柔软的花瓣,魔王浅浅一笑。

      这才是小国的国王。

      “好美……”伊莎贝拉想摸又怕弄坏,期待地问道,“列文哥哥,我可不可以带一朵回去种?”

      “最好不要,有毒。”

      “啊!雪女王怎么会送一盆毒花给你?”

      “不经过特殊处理是提炼不出毒素的。”席恩的微笑隐含琢磨不透的深意。伊莎贝拉这才打消疑虑。哈玛盖斯端起花盆:“主人,放到坎菲斯旁边吗?”

      “这个嘛,他大概不会喜欢。”席恩笑着斜了窗台上的盆栽一眼,摆摆手,“放在我的卧室里吧,随便找个地方。”

      “哦。”

      他?列文哥哥真奇怪,管一盆植物叫他。伊莎贝拉看着像是大树幼苗的绿芽,一道碗型的光罩包裹住它。这是席恩做的魔法灌溉装置,会定时浇水松土,提供充足的日光。

      清风吹进房内,撩起薄薄的纱质窗帘,一个似真似幻的年轻男子就坐在流动的风里,隐约可见他身后开满了冬蔷薇的庭园。他深绿的短发随风轻冉,眼神清灵而深邃,朝她友善一笑。

      “……”伊莎贝拉揉揉眼,再揉揉眼,确定自己不是眼花。

      “呵呵,伊莎贝拉,你很受植物欢迎哦。”席恩没漏看她的动作。

      “列、列文哥哥,那边有个男的!”伊莎贝拉抓住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坎菲斯,“在那里……咦,不见了!”

      “坎菲斯还不能长时间显形,他是喜欢你,才跟你打声招呼。”

      “真的有人!?”听出言下之意,伊莎贝拉兴奋得脸放红光,一叠声道,“他是谁?幽灵?树苗的妖精?”席恩点点头:“是树精,他的本体被砍倒了,这是新生的身体。”

      “哇——世上真的有树精啊?我就是希望看到花仙子,才从小开始种花的。”

      “一般只有树龄极长的树木才会形成精魂,花的生命太脆弱,除非是得到众神祝福的植物。比如被称为「冥王之雪」的冬落草,「生命女神之树」的木樨,「大地女神之泪」的紫菱花等等。”

      “哦。”伊莎贝拉有点失望,但很快就被发现梦想生物的好心情冲淡,趴在窗台上,用喜爱的眼光凝视坎菲斯。放好水晶兰的哈玛盖斯端来茶点,菊茶、栗子派和樱桃馅饼沁人的甜香在房里飘荡。

      窗外,气候渐渐变暖,早晨下了一场小雨,南方的天空还有些灰暗。法师特别开辟出来的药草田被紫藤树篱环绕着,花园里充满了雾、薄荷、百里香、星之草和月光花的混合药香,以及蔷薇甜美的芬芳。

      远远的,传来女性清脆柔美的歌谣,为了即将到来的爱情祭典所唱的古老诗曲:

      “荷兰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合,没有针脚和针痕的亚麻裙,穿上它,你就会成为他真正的恋人……”

      依稀记得,母亲也有一件这样的裙子,粗糙的布料透出岁月的沉黄,用牢固的针线绣着迷迭香、百合和鼠尾草的图案。在父亲的祭日,她总会穿起来,用回忆的语调叙述让兄弟俩听厌的罗曼史,最后喃喃叨念为什么不是生了两个女孩,不然这件衣服就可以做嫁妆了。

      「没关系,我来穿!」那个笨蛋弟弟总是自告奋勇,而聪明的哥哥打鼻腔哼出不屑。

      一天,他问:「就算我们都是女的,你又要给谁?」

      母亲愣了愣,没回答。

      答案她回答了,在她把肖恩当成他,压进冬天的小溪里。

      她没有淹死肖恩,淹死的是他。

      寒冷的感觉也像冰水,将他淹没,又迅速被理智压回情感的深井,取而代之的是燃烧似的灼热感。

      睁开不知不觉闭上的眼,席恩没有看到,有种凶猛的东西从他的眼底冲出来,尖锐而凄厉,仿佛一团炽白的火焰。

      哈玛盖斯看见了,轻轻的,在杯子后面叹了口气。

      “好了,伊莎贝拉,过来吃点心。”席恩扬声道,无懈可击的平静声音在空气中震荡,带着无机质的稳定。

      “慢点,我听到坎菲斯说话了。”棕发少女转过头,脸上还泛着可爱的红晕,看看餐桌,她体贴地笑道,“你们先吃好了。”

      席恩一怔,第一次发现她垂荡的发卷是棕色的,和肖恩一样颜色,还有那种神情、语气……

      每次以为他睡着了,肖恩也是趴在小木屋的窗台上往外看,看绿树蓝天,看鸟语花香,看欢腾的动物们,清澈的琥珀色眼眸闪动着憧憬的光辉,显然想出去尽情玩耍,又顾虑病弱的兄长,不得不待在屋子里照顾他。

      这种体贴的态度,最令他恼怒。

      「滚出去!」那时的他还没如今这么深厚的涵养,一发脾气就丢枕头,恶言相向,「想出去就出去,别站在那儿碍眼!」

      「可是……」肖恩总会挣扎,虽然他的挣扎一向不持久。

      「我不用你管!看到你就烦!」

      然后那个笨蛋就出去了,像一只受伤的小狗,留下另一个口是心非的笨蛋坐在床上生闷气,咀嚼后悔和寂寞的滋味。

      “伊莎贝拉,你真的很想要花精吗?”再次挣脱过去的影象,魔王笑起来,非常明朗快活的笑靥。古代龙的化身打了个寒噤,手里的馅饼差点掉下去。因为通常席恩露出这种表情,不是他扭曲的感性被刺激了,就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可怜的小羊少女,你保重!

      “嗯!”不知那是魔鬼的笑容,喜出望外的伊莎贝拉重重点头。

      “好吧。”席恩双手虚抱,掌心间浮现出一圈淡红色的光芒,中央悬浮着一枚像是植物种子的颗粒,有着接近菱形的棱角,黑得发紫,散发出奇异的美感。

      “这是蓝薇花的种子,你把它种下去,七天后,会长出蓝色的小花。只要你的执念够强,里面就会诞生出一个符合你理想的花精,它会是你忠实的朋友,和你同生共死。”

      伊莎贝拉振奋雀跃地收下这珍贵的礼物,情不自禁地抱紧他,欢声道:“谢谢你,列文哥哥!”

      不必谢,恶魔的礼物是双刃剑。席恩心道。

      伊莎贝拉,如果你是真心亲近、喜欢你的“列文哥哥”,我的部下也会真心对你,守护你一生平安。

      但如果你背叛我,对我怀有恶意,她也会咬断你的脖子!

      ※※※

      人不能做坏事,会有报应。

      从第二天起,穿着缝好的亚麻裙装的女孩们就纷纷到访,奉上手工织就的毛衣、围巾、手套、腰带、袜子和毛绒玩偶,还有手工烘烤的各种甜点,亲手制作的一些小玩意,使法师不堪其扰。

      夏尔玛大陆的爱情祭不同于艾斯嘉,在春夏两季,而是在初秋。取自爱情和秋天一样有收获也有凋零,带有无常的神秘感这个象征意义。对此席恩赞同,非常赞同。

      爱情就和女人一样费解,比如这位站在他面前半天,既不送礼也不开口的公爵小姐。

      席恩不喜欢羞涩的、文静的、矜持的女孩,因为他看不懂她们低垂的眼睛里闪动的光是什么意思,那比最艰涩的咒文更隐晦。他喜欢直接的注视,率真的大笑,如银铃般悦耳的嗓音——绯红害羞的脸蛋和端庄婉约的沉默令他摸不着头脑,不知如何应对。

      不过念在是伊莎贝拉朋友的份上,他还是礼貌地招待:“帕特里克小姐光临寒舍,有什么事吗?”

      硬邦邦的。已经看出客人“有什么事”的哈玛盖斯和丽芙一齐叹气。

      “我……我……”珍妮嗫嚅着,脸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突然背转过身,像只小鹿般跑了出去,“对不起!”

      “?”一边想着应该读心省得烦,席恩一边转头征求群众意见。丽芙直截了当地唾弃:“你真是笨蛋。”哈玛盖斯体谅地笑道:“嗯,她是想…不,还是由她亲自告诉您的好。”

      “??”席恩又想了半秒,决定放弃无谓的思考,“算了,那丫头浅薄得跟张白纸没两样,想必也没什么重大的事要告诉我。”他还记得铺天盖地的红玫瑰,莫名其妙的诗集,打成奇形怪状的蝴蝶结,充满抽象意味的古画——这些是那位小姐过去送他的礼物。

      对女孩子而言就意义重大了!精灵少女瞪他,由衷同情那些异族同胞,竟然瞎了眼喜欢上这种迟钝差劲的男人。

      “伊莎!”

      正在为花苞浇水的伊莎贝拉冷不防被友人从后面抱住,手一滑,水壶险些掉在地上。

      “怎么了,珍妮?”确定心爱的植物没有损伤,伊莎贝拉不意外地反手轻拍好友,“是不是被拒绝了?没关系,你还会碰上更好的对象。”其实她本来就不看好这段恋情,她那个表哥固然是极为优秀的男子,却太过沉迷于魔法,对异性毫无兴趣。

      而且潜意识,她总是对他抱有一股隐约的畏惧,像是绝对不能违背,绝对不能触犯。

      “不是啦!”认为友人乌鸦嘴的珍妮气急败坏地大喊,随即趴在床沿悲惨地大哭,“我没有告白,我说不出口!”

      “哦,可是我记得你送给他心形的小饼干……”

      “没有用!他当场吃掉了,也谢谢我,可是他根本就不懂!”越说越伤心,珍妮悲从中来,哭诉自己坎坷的求爱历程,“以前也是,我明明暗示得那么清楚:红玫瑰、同心结、情诗……他都当成普通的礼物!为什么?任何一位绅士都应该明白啊!”

      就他不明白啦。伊莎贝拉无力地叹息,心里也觉得很奇怪:列文的表现像从来没被女性追求过——这怎么可能!他是那么英俊出色!

      “乖,珍妮。”伊莎贝拉柔声安慰友人,好容易才让她平静下来,鼓舞她再接再厉,“你再试一次,这次直接……”

      “不行!”珍妮尖叫,音量之大令伊莎贝拉担心会震破花盆,“这太不像话了!我…我现在这个样子就够疯狂了。昨天玛琳婶婶教训了我一顿,说我像个不知羞的野丫头,简直变得和大街上的贱民没两样。可是…可是我真的爱他啊!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爱他!”

      我知道,你从小到大看的男人全是呆头鹅,突然出现一只黑色的凶禽,当然一眼就抓住了你的心。

      伊莎贝拉头痛地揉揉额角,实在很想劝友人罢手,她那位非常人的表哥决不是寻常女子消受得起的,即便珍妮被他接受,最后也一定会受伤。但是她又不忍心打击好友,珍妮虽然有点娇小姐脾气,但也天真可爱,善良美好,是名门闺秀里和有“怪癖”的她最投契的。可以的话,她也希望她幸福。

      “好了,珍妮,这么颓丧可不像你。”拍拍友人抽泣的肩膀,伊莎贝拉想到一个点子,“列文哥哥喜欢植物,也对植物很有研究,我这里有盆黑布卡,你送给他。”

      “我送过他红玫瑰……”

      “是药草啦,平常的花他不懂的,只有药草他还会特别种起来,玫瑰他只会晾干了当施法材料。这种花的意思是「默默的爱」——怎么样,够含蓄,也够明白吧?”

      “哇——伊莎,我爱你!”珍妮一把搂住友人。伊莎贝拉嘀咕:“对我倒说得出口。”

      然而她失策了,席恩是知道黑布卡的药用价值,以及它的学名俗称,可是他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花语这种东西。所以珍妮绝望地重复了送礼,被道谢,被送客的老章程,唯一的变化是心上人这次似乎高兴了点。

      神哪!凄风惨雨的少女几乎要当场蹲下来哀泣:告诉我该怎么办?要怎么做他才会明白我的心?

      不懂的是她,美丽的公爵小姐不知道也难以想象,她自以为爱上的男人奇特的精神构造。

      席恩的人生分成了两半,一半是他自己的,一半来自他的双胞胎弟弟。那光明的,充满了爱与信任的梦境,总是在他清醒的一刻折磨他,鞭策他理智地区分,避免沉溺。所以他本能地屏蔽一切善意,而对恶意就分外敏感。其中恐惧和仇恨令他享受,轻蔑和嘲弄使他不快。

      而中性的情感——敬畏,让他感到舒心。

      至于爱情就算了吧,他体味过那种将他的理智和判断烧成灰烬的情感,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决不会再一次飞蛾扑火,更不相信现在包围他的所谓爱情。

      所以女孩们火辣辣的目光,全部在席恩心里那道厚厚的冰墙上碰壁,连一缕轻烟也没冒出。也许他还会怀疑她们想吃了他,事实上也没错。

      幸好他后来拆了几封情书,得知她们在想什么东西。

      噢,这就是世人的爱情了。瞥了眼镜中的美男子,再想想自己真实的模样,犯下的累累罪行,魔域之王感到一丝讽刺的娱乐:多么浅薄!

      ※※※

      丰之月13日,席恩回到了自己的灵魂神殿。

      每一位神祇都有一座对应的灵魂神殿,象征着他们的地位和神格。新生的魔法神还有一点特殊:他的灵魂神殿不止一个,有两个,其中一座是影神殿。原因是他正式升华时,有一位人类女性意外沾光,分到了他的神力。所以冥王死后,帕西斯等人杀上门才扑了个空,霍娜一直待在影神殿里。

      “迪斯卡尔……席恩。”

      红发女郎神情复杂地凝视曾经的爱人,他和她的记忆里毫无二致:蓝色衬银纹的天鹅绒长袍适宜地贴裹住修长匀称的身材,湛蓝的发丝如水披散,长及小腿,如同融化的蓝水晶,在烛光下荡漾着清冷的光辉。

      象牙白的肌肤带着冰雕玉琢的剔透感,五官精致得不似人间的生物,一双深蓝的眼眸宛如远山冰雪消融而成的湖水,清亮明澈,却又深不见底。

      他白玉似的双耳和怀里的灰兔一样纤长,平添几分可爱,柔化了刚硬冷漠的气质。

      两人身处的是一间像家居室的房间,四壁铺着手工织就的羊毛壁毯,嵌着黄铜部件的银烛台散发出柔和的光芒,黑曜石框的穿衣镜也镂刻着精细的花纹,角落一组古雅的米黄色橡木书架上摆满了□□革的厚书,吊兰和几件小巧玲珑的装饰品恰当地点缀,空气里飘浮着药草和香料的气味,混合着红砖壁炉燃烧的木香,整个房间温暖、舒适、充满了女性温柔慰贴的心思。

      因此,那个活像雪雕的男子自然和这样的气氛格格不入。

      “看来你领会了「创力」。”也不说“你过得好吗”之类假惺惺的问候,环顾了一圈,蓝发神祇淡淡地道。

      “是的,我在这里过得不无聊。”霍娜平静地回应,俏丽的脸庞也像戴上一层面具般看不出喜怒,“我的意识可以任意畅游三界,看到我想看到的事物,甚至是从未谋面的景象;我也可以随心所欲地创造东西,在这个空间里——但是我并不快乐。”

      “你是囚犯。”席恩重申,隐含压抑的不快,“霍娜,你那时不该握我的手,不该被你愚蠢的爱情冲昏头脑。我是自认倒霉了,我们俩的联系解不开,希望你也能接受这个事实,你的情绪影响到我。”

      “我不快乐是因为,我看不到你。”

      “啊?”魔王发出一个愚蠢的单音。他相连的另一半走上前,抱起被他喂得圆滚滚的兔子,直直看进他的双眼,笑了:“我也是个法师啊,你应该能够理解,突然得到那么强大的力量,领会以前不能领会的层次,我有多么惊喜。”

      魔法神在心里吐酸水:是啊,你幸运,我霉,我这辈子就没碰到过这么便宜的事。

      “席恩,我能感应到你的情绪哦,你在嫉妒。”

      “……”

      “真是超级郁闷的男人。”霍娜斜睨他,抚摸毛茸茸的宠物,叹道,“哈罗西恩又被你喂得肥肥胖胖,这样下去迟早被你塞死。”

      “说正题,霍娜。”席恩提醒。红发法师一脸认真地正视他:“我说的很清楚啊,我想见你,我只看不到你。”

      “你要看我干嘛?”

      “你真是……当然是因为我想你,喜欢你。”

      不会吧!在这里也没得清净?魔王陛下感到五雷轰顶,天崩地裂,深切怀疑命运又一次捉弄他,存心以戏耍他为乐,把他过去背到极点的女人运一下子扭转到相反的极端。

      抱歉迟了,他消受不起,不想消受,也无福消受。

      他心已成灰,身体不再有欲望,要女人何用?

      “听着,霍娜。”法师非常冷静地道,“你还没从那场疯狂的错觉里清醒,回头好好冥想,把那些杂质都去掉。首先——我上次就跟你说过了,我不是迪斯卡尔,虽然一开始就是我,但我演的是个不存在的人物;之后那个则是我的模拟人格,也是假的——你的爱情彻头彻尾都是虚幻!是你自己营造出来的!”

      “我也跟你说过了,感情没有理论可言,只是个水到渠成的过程。”霍娜毫不退缩,“我很确定我还爱着你,至于哪个你,我没那么细腻,分不出也懒得分。”

      “……你真不像个法师。”

      “所以我原本是三流的啊,多谢你让我变成一流。”霍娜粲然一笑。席恩毒辣地道:“思想还停留在九流。”

      “没有关系~~~我们心意相通,亲密无间,你迟早会被我拉下凡尘的,我衷心期待那一天~~~”

      不行,我跟这个女人无法沟通。发觉再谈下去会忍不住掐断她的脖子,同时自己体验到死亡的滋味,最重要的是大家都还死不掉,纯粹做白工,席恩明智地决定撤退,反正他不认为霍娜能真的影响到他。

      “等等,席恩。”呼唤的声音有股力量,拉住他的脚步,“依路珂还好吗?”

      “他很好。”席恩冷冷地道。霍娜盯着他的背:“那孩子究竟是谁?”

      “放心,我没有让你怀孕,你现在的身体就像一扇「门」,重生的神祇会借助你离开神之泉。”

      “那……他是神吗?”霍娜惊愕地喃喃道。

      “对,那小鬼皮死了,和上一世完全不同。”困惑地低语,席恩转过头,“他吵着要来看你,我会抽空带他来,希望你到时不要说出不该说的话。”霍娜垂下眼,神色沉郁:“我不会说的,说了也无济于事。虽然我希望你能善待他,但你不会听吧。”

      “没错。”席恩爽快地承认,没有听出她话中的深意,在影神殿,镜影的力量最强,他急着要走,“哈罗西恩就由你照顾好了。”

      抱着舍不得男主人的兔子坐在床上,霍娜轻轻叹了口气。

      她没有告诉他,在他们双手交握的刹那,他的所有经历她都看到了——这只会使事态恶化,席恩会以为她在怜悯他。

      那个高傲又自卑的男人,简直比一头驴还难拗。最糟糕的是:他还没察觉,也不承认自己的自卑。即使她指出了,他也会用那种纯粹理性的口吻说:「不,这不是自卑,是自知之明。假如没有漂亮的容貌,显赫的家世,丰富的学识,强大的能力,你还会爱我吗?你会被我吸引吗?不,你不会。就像你不会去注意路边一个脏兮兮的乞丐,一个丑陋的驼子,一个麻脸的病孩,哪怕他们有着美好的内在——这就是现实。何况你一开始爱的就是一个海精灵王子,你是不算数的。」

      霍娜不否认自己有着女人共有的虚荣心,当初也确实是被迪斯卡尔吸引,但是感情深到现在的地步,那些都无所谓了。她爱的是席恩,他的内在。就算他变回原来的样子,她也会像法娜一样,亲吻他脸上的伤痕。

      可惜,一切都太迟了。他不再相信,不再期待。以她的分量,也根本无法撼动他。

      这样下去,他会害人害己。尽管不甘心,也只有把宝押在他那个弟弟身上。

      必须尽快领悟更深的「力之本源」。法师看着自己握紧的拳头,坚定地打气。她目前的程度只能观望、体验现世,还远远不能干涉。要设法突破这个瓶颈,与肖恩·普多尔卡雷取得联系,求他拉他的哥哥一把。

      因为连他也收回手的话,席恩就真的没救了。

      ※※※

      重新附体的瞬间,能量流动形成的冲击传遍全身,他静静地吸气,吐气,等待不适感平息,然后缓缓睁开眼。

      对上一双溢满担忧的蓝眸。

      “列文哥哥!”

      “伊莎贝拉。”席恩吓了一跳,反射性地打量四周:是他的房间,她怎么进来的?

      “对不起,我没拦住。”站在门口的哈玛盖斯歉然道,解开了他的疑惑。伊莎贝拉也很不好意思:“别怪哈玛盖斯,布里安生出来了,我急着想让你看看。”

      “布里安?”席恩没漏看她肩头美丽的小生物,眼神微微软化:看来这女孩的确不是别有居心地接近他,“恭喜。”

      “嘿嘿。”伊莎贝拉开心地笑了,随即露出真切的关怀之情,“列文哥哥,你没事吧?”

      “我?我没事啊,哈玛盖斯没对你说吗?我在午睡。”

      “可是你刚刚好像死掉一样,我觉得很不对劲。”

      再次体会到女性是一种不能掉以轻心的存在,席恩暗暗警醒自己。他灵魂出窍期间,列文的身体还是有生命反应,而她居然说他“好像死掉一样”,直觉惊人!

      “好吧,实话告诉你,我刚刚是在冥想。法师精神专注到一定程度,就能脱离□□,自在翱翔。”席恩半真半假地道。伊莎贝拉将信将疑,她不认为这个表哥会信口开河,但这还是太神了:“骗人。”

      “不信?你朋友家的狗刚生了六只小狗,不信你去问。”

      “啊——爱丽丝生了?”伊莎贝拉这才信以为真,满心佩服,“列文哥哥,你好厉害!”哈玛盖斯抹脸。席恩毫不心虚地接受她的盛赞,像发现什么新鲜的事物般,摸摸她耳边蓬松的卷发:“难怪我觉得眼熟,原来你的发式和那只狗一样。”

      “可恶!你竟然把我比喻成狗!”伊莎贝拉气恼地捶他。布里安慌张地围着她转,不知是帮新主人,还是真正的主君。

      “好了好了。”握住她的小拳头,魔王露出真心的欢容,“一起喝午茶吧。”

      ※※※

      喝着主人亲手泡的美味红茶,伊莎贝拉却愁眉苦脸:“列文哥哥,你真的不喜欢珍妮吗?”

      “哦,她喜欢我?”席恩对这个话题很不耐烦,他已经受够了他的烂桃花运,“请问她喜欢我什么地方?”

      “你有很多地方让人喜欢啊。”伊莎贝拉吃惊他的问题,接着认真想了想,“我承认,珍妮应该是被你的外貌气质吸引,但深入交往,你们会更认识彼此,了解彼此。”

      关键就在这儿,我可不认为她能接受真实的我,而我早已把她看穿,对一张白纸毫无探究的欲望。

      “伊莎贝拉,我有未婚妻了。”临时想起另一张白纸,拎出来当挡箭牌,虽然可能薄了点。

      果然伊莎贝拉满脸惊讶:“这不是问题,列文哥哥,你可以娶三个妻子,地位不分高低——你不会不知道吧?”他到底是从哪个原始部落跑出来的?

      “不知道。”席恩笃悠悠地喝了口茶,他政治课全在下面看魔法书,“就算我娶了她,她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希丝蒂亚是个刁蛮的女人,而我不会理会这些闲事——你忍心?”

      “这……”伊莎贝拉迟疑了,用接近求恳的目光看着他,“列文哥哥,你真的不喜欢珍妮?一点点也不动心?”

      “对。”斩钉截铁,毫无转圜的余地。

      伊莎贝拉颓丧地叹气,喃喃自语:“真不敢相信,你竟然一点也不动心,她是那么美。”

      “美?”席恩失笑,“要是美丽就能让我动心,也轮不到她。”伊莎贝拉语塞:对了,辛西亚、丽芙、佛雷恩伯爵小姐……他身边每个女人都比珍妮美。就连他自己,也胜过她可怜的朋友。

      “那你有喜欢谁吗?我看你对丽芙蒂尔小姐她们也没什么特别的。”

      “魔法。”

      “……”珍妮,你还是放弃吧!他根本走火入魔了啊!

      “亲·爱·的·表·哥。”伊莎贝拉一字一字地道,“我喜欢花草但也从来没想和泥巴结婚,你不觉得你太入迷了吗?”席恩轻笑出声,逗弄眼前的少女让他感觉很有趣。

      宛如冰下流水的笑声令少女的心漏跳一拍,那冰融般的笑靥也使她的脸上泛起热潮。

      不行不行,伊莎贝拉!棕色的发卷剧烈摇晃,象征着主人内心的动摇:你不是计划好了,要找个老实敦厚,尊重你兴趣的男人共度一生,这个人不老实不敦厚,冷漠孤僻,又是个魔法狂,绝对不能陷进去!何况珍妮喜欢他,你这是背叛朋友!

      “怎么了?”席恩奇道,好端端的当起摇头狮子来。不过她这么一摇,就更像那种耳朵长长的狗了。

      “还不是列文哥哥你的脸太引人犯罪!”伊莎贝拉低吼,心跳还有点急。席恩脸色一沉,好心情被这句话破坏大半:“伊莎贝拉,你是个有内涵的女孩,怎么也拘泥于皮相?难道你喜欢绣花枕头?”

      “不。”伊莎贝拉镇定下来,和他一样纤长优美,因为摆弄植物而有些粗糙的手指端起茶杯,注视杯中潋滟的琥珀色液体,“我对外貌并不看重,我的理想是找个好男人,一起开个花店,而不是作为政治棋子,身不由己地过一生。但我毕竟是个凡人,看到漂亮的长相也会喜欢。当然,这种喜欢不会长久,如果是草包,幻灭得就更快了。”

      “这样啊。”席恩若有所思,他第一次和一个异性平辈交谈,给了他一些新的启迪,“我的某些想法可能偏激了——伊莎贝拉,你想当花店老板娘吗?”伊莎贝拉浮起落寞的微笑:“是啊,很不切实际吧?”

      “没什么不切实际的。”

      “列文哥哥,我是勃朗克家族的次女。”伊莎贝拉苦笑,习惯了对方的没常识,“虽然我的家族没有珍妮家势大,也是我国的名门望族,我的婚姻不由我做主,我也不能任性。说不定我还会和珍妮一起嫁给你,到时就要请你多多关照了。”

      “他们好像以为用裙带关系就能摆布我。”席恩嗤笑。

      “啊?”

      “没什么,伊莎贝拉,你想必也清楚,他们现在就等我点头而已。坦丁和弗兰登实力相当,要压下对方都差一口气。”席恩徐徐倒茶,银瞳被如雾的香气模糊了思索的冷光,“坦丁的盟友是罗亚,弗兰登的盟友是萨曼。”

      伊莎贝拉感到一股战栗的寒流在背部游移,突然的醒悟闪电般照亮她的脑海:这个人是对政事不关心,严重缺乏王族应有的常识,但是所有的动态关窍他都心里有数!

      魔王朝她绽开爽朗的笑容:“我记得你家没有兄弟参军,是吧?”

      ※※※

      丰之月17日,坦丁帝国和弗兰登帝国在边境发生摩擦,战事进一步升级,最终演变成四国混战。普莱玛斯帝国一乱,有军事力量出征的国家都想乘虚而入,其中也有一劳永逸解决这个威胁的正面因素。而它们要开进普莱玛斯,照样要通过西琉斯。偏偏西琉斯王国的实权者列文皇子似乎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眼看那边有熄火的迹象,两大帝国决定:先扫除门前的阻碍。

      反正西琉斯是小国,不足为虑,后方也需要稳定——巧妙地利用这种心态,某个擅长挑拨离间的人再次掀起战乱。当战火正旺时,变故又横生。弗兰登帝国的盟国:中部的魔法之都萨曼正式和西琉斯签定了冰晶矿的割让协议,退出了战斗;而罗亚的国王遇刺,六个王子为了争夺王位爆发内乱,罗亚也退出联盟。原本情势不利的弗兰登因此获得喘息之机,打得对手节节败退。决定性的一役,卡德莱特平原狙击战中,西琉斯的二皇子列文·嘉兰诺德·奥斯卡亲率五千骑兵和两百名来自萨曼的魔法师突袭了弗兰登军的右翼,重伤御驾亲征的皇帝鲁道夫二世。之后,在他委任的外交官高明的调停下,三国签署了为期五年的互不侵犯条约。

      经过这场大战,坦丁和弗兰登的根基虽未断,短期内也确实无力再战;由于许多高级军官阵亡,国内还势必有一次势力重组,只得咬着牙忿忿不平地签字,深切后悔之前为何不铲除这个危险人物,而是抱着小觑他的心态试图拉拢。

      于是,尽管是单脚立于白刃上的和平,列文皇子也终究是得回了他的太平。他估计会有两、三年安宁日子可享,而在他的煽风点火下,艾斯嘉大陆的战局也不会拖那么久。

      “列文哥哥!”

      厚重的花边长裙随着奔跑泛起涟漪,露出两只沾着湿泥的小牛皮靴,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攥紧流苏毛织披风,少女穿过花园,远远望见伫立在大理石喷泉旁的青年,他被生着青色薄翅的风精,双臂有银鳞的水精和褐色皮肤的土精包围。手捧水瓶的人鱼像在水珠的映衬下闪闪发光,一道亮丽的彩虹延伸到池边。几只麻雀啄食散落的谷粒,毫不惊慌地瞅着来人,它们闪亮的羽毛已转变成秋季的颜色。

      对这类光景早就司空见惯的伊莎贝拉拍胸调整呼吸。席恩散掉手里的魔法元素,弹出一缕风,卷来被她丢失的宽边羽饰帽,戴在她结了许多小辫的棕发上。

      “你今天的发式更可爱了。”他笑道。

      没有回应他的取笑,伊莎贝拉抬起头,离别的话语在喉咙口哽住。看到她的表情,席恩一怔,微微侧首:“怎么,你怪我?”

      “不是。”伊莎贝拉啼笑皆非,“我的国家要侵略你的国家,你反击是理所当然的事,我怎么会怪你,是……我要走了。”语尾带起一抹不稳的颤音。

      “哦,我正要跟你说。”席恩递给她一封介绍信和一枚枫叶形状的白金胸针,“我和花都的瑞维尔总督联系过了,他保送你进芳草学院的园艺部。以你的水平,最迟两年就能毕业。你朋友我也在欧蕾莎音乐礼仪学院安排了席位,对面的商学院聚集了全大陆的金龟婿,对目前的帕特里克家正是急需。两所学院离得很近,往来方便,那里的法师协会分部也有传送法阵,你们周末可以来看我。”念在伊莎贝拉的份上,他也不介意那位玫瑰小姐了,毕竟她白送了他不少施法材料。

      “……为什么?”

      “这是很划算的买卖,放弃一个女儿,换来我这个强力臂助。你父亲很聪明,所以你回去就会被他兴高采烈地拥抱,送上祝福,打包扔进马车。”

      “你个人没有任何好处。”伊莎贝拉静静指出。席恩也直直注视她,半晌,低声道:“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帮你,我以为我已经和仁慈心无缘了。”

      伊莎贝拉笑了,她明亮的笑靥与灰蒙蒙的天色呈现鲜明对比。

      “列文哥哥,我会来看你。”

      席恩默然,看看她,再看看她肩上的花精,闭上了心灵的窗口。

      “祝你幸福,伊莎贝拉。”

      ※※※

      可爱的小鸟飞走了,邪恶的魔王还是过他的日子,至少表面完全看不出他有变化。

      围绕他的气氛却明显有变,学乖了的诸国开始派出一波波杀手,发现弟弟的人气越来越高的威姆皇子也有了警惕感,跟着凑热闹。

      被阴云笼罩的夜空洒落濛濛细雨,打在竖立的窗扉上,形成涓涓流水从窗台滑下,雨珠与攀附在墙面的藤蔓滴打出凌乱的旋律,绿色的帷幕仿佛天然的屏障。

      层层叠叠的叶片间突然响起诡异的闷哼,接着是落地的声响,两道影子从角落窜出,检视地上的成果。

      “应该是蠢货王子的人。”

      “该死!主人本来就睡得浅!”哈玛盖斯恼怒地瞪着断气的刺客,有股冲动将那个骚扰养父宝贵睡眠的混蛋宰了!丽芙瞄了眼窗子,咕哝道:“我打赌他已经醒了。”

      席恩确实醒了,但他没动,判断没事后,再次合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终于有了点睡意,感到血液里有什么动了一下,整个人刹时警醒过来。

      沙沙的轻响逐渐靠近,没有惊动外围的魔法防御,不,是无声无息地中和了。

      是恶魔,哪个家伙如此大胆?噢,他知道了。

      “睡着了也不放松啊。”性感而沙哑的笑声,可见来人也没有掩饰自己的意思。

      有着金属质感的银瞳猛然睁开,与此同时,一具娇美的女体.如蛇般溜进他的被窝,软软地依附着他。

      一时间,房内飘满了浓郁的迷人芬芳,那是和黑夜一样深沉幽暗,引诱人堕落的甘美甜香。

      “晚安,主子。”

      餍魔之王用歌唱般的语言低语着,绽开充满诱惑力的倾世笑靥。

      “格蕾茵丝。”迎视她的视线依旧清晰而稳定,“我说过我不欢迎夜袭。”

      “对着一个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半夜爬到男人床上,又有姿色的女孩说这种话,你不觉得很打击人么?”身材火辣的女领主不依地扭了扭,还真有些撒娇痴缠的小女生意味。

      低沉悦耳的笑声逸出唇,隐含着令人察觉不出的嘲讽。

      “也许女性是有所谓的矜持,但绝对不包括你。”

      弹指间能翻云覆雨,震天撼地的大手在曲线优美的背部游移,像操纵那些调皮的魔法元素一样细致而充满技巧,经验丰富的恶魔也不禁呼吸微乱,那集中在她要害的抚触更是增添了一份在生死边缘游走的绝妙刺激。

      作为回礼,她也熟练地挑逗身下的男人,却发现他毫无动静,像块干掉的黏土板。

      神真是无趣的生物!

      有些恼怒地,她一口咬在法师的颈项。

      席恩的反应出乎意料的激烈,竟然弹了起来,没有人看到,他瞳孔收缩的双眼涌出了赤裸裸的震惊和由回忆而生的痛苦和迷乱。

      法娜,他的血族爱人,就喜欢咬他这个部位,还留下了永难磨灭的痕迹,刻在灵魂里的伤痕。

      因为也吓了一跳,格蕾茵丝错过了乘胜追击的大好机会,不然今晚魔王陛下会被她一口一口吃掉,连片渣也不剩。

      “你这里真敏感……”啊!快开发!如梦初醒的女领主这才开始动手,可惜太迟了。

      “格蕾茵丝。”

      一阵天旋地转,猎人和猎物的位置刹那颠倒。

      格蕾茵丝还没回过神,只觉背部一痛,无数酱紫色的细长触角像一朵花般膨胀开来,缠绕住她的四肢,顶端的尖牙咬进她的皮肤,分泌出麻痹的毒素,瞬间剥夺了她的行动能力。

      立刻想通是刚才主君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她的背上植入了虫卵,深渊领主依旧笑意嫣然:“你喜欢捆绑吗,主子?”

      魔域之王回以酷似弟弟的阳光笑容。

      “我该说你是死性不改呢,还是——”白皙优美的手指硬生生插进她丰满的胸脯,“欠教训?”

      “啊!”格蕾茵丝发出一声真切的痛呼,声音中却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甘甜味道,比起呻.吟更像是诱惑的呢喃。

      “这样也会有快感吗?”残忍地加重手劲,捏住那颗恶魔之心,法师俊秀斯文的面容上,浮现出不加掩饰的狠毒神色。

      “呼……”妖艳绝丽的脸庞渗出了晶莹的汗水,和一丝奇妙而真实的微笑,“恶魔道,就是享乐道啊,我的陛下。”

      “哼。”席恩眼神一动,缓缓收回手,“我不想奉陪你的游戏,以后不许再做这种事。”

      他翻身坐起,被雪白的立领包裹住的修长颈项在黑发的掩映下有着微弱的阴影,从下颌、喉结、锁骨到胸膛,形成了一条极其优雅的弧线。

      格蕾茵丝看着他睡觉也穿着的黑色长外衣,看着他白色的袖管下染血的手,看着他领口里晕染了月光的莹润肌肤,看着他在透明的夜色中孤清的侧面……

      带着一股莫名的冲动,她将他拥进怀里。

      即使隔着衣服,魔王还是能清楚地感到紧贴着自己的柔软身体。

      “你需要放松,不,需要放纵一下。”按摩他双肩的柔荑,传递出温暖的抚慰,一如那似是真心的劝诱。

      足以打动意志不坚的男人。

      席恩转过头,食指划过部下丰润娇媚的唇瓣,勾起冷冷的笑。

      “你的嘴唇涂了毒,格蕾茵丝,所以你的甜言蜜语都不可信。”

      这个无孔不入的女人,他绝对敬而远之。换作别的魅魔,他倒不介意享受一下,有自信在汲取快感的同时,也能保持清醒的神智,但这个魔女不同。

      她是最致命的毒素,会从最细微的精神缝隙钻进去,附骨蚀心地渗透每个角落,直到将对方彻底腐化,变成她最爱的大餐,滋养她美艳夺目的容颜。

      明知有可能万劫不复,还跳下去,那叫傻子。

      “男人总习惯把一切都怪罪到女人头上。”格蕾茵丝娇嗔,坏心地咬住之前发现的弱点——他的颈侧。席恩一震,挣开她的拥抱,银眸危险地眯起:“格蕾茵丝,女人是不是都学不乖?”

      “哎呀,真的生气啦?”色胆包天的女领主总算有了点危机意识。

      “我很少生气,我也承认你碰巧摸到了我的伤口。”一指点住那五个触目惊心的血洞,嵌入咒语,席恩起身走到洗脸架前,把手浸入水里,丝丝诡谲的绿雾升起,“今晚的事让我很不愉快,你识相的,就不要再惹怒我。”

      “是是。”不甘心地咽下诱惑失败的苦果,餍魔之王又恢复了无药可救的本性,笑着凝视胸口,“这是你给我的印记吗?”魔王陛下以一贯的迟钝道:“当然了,我不是刚说,你给我记好了。”

      “……”我怎么会看中这样一个无趣的男人?

      “威胁女士,是没品的男人做的事哦。”

      “我本来就没品。”

      再次无言,格蕾茵丝叹息着拂了拂线条柔媚的卷发,略带夸张地叹道:“唉,算了,我走咯?真的不要我陪?”

      洗干净的长指指着房门,意思很明白。

      那邪恶的尤物一离开,席恩就命令魔仆处理掉那盆水,点起净化安神的香料,拿着换洗衣服走向浴室。

      洗完澡回来,舒缓心神的香木味道已融入房间里终年缭绕的药香,很柔,很淡,难以言喻的疲惫涌上心头,席恩无意识地抚摩颈窝。

      他对自己的举动感到烦躁,同时提醒自己这不是应有的情绪,他依旧保有脆弱的人之心,而他身处一群无情的恶魔当中,坚固的心防是他必需的武装。

      恶魔无心,她们的胸腔里装的是石头。

      冷笑着勾了勾唇,席恩还记得那冰冷坚硬的触感,然后躺进被窝,困倦地合上眼,蜷起身子,握住了他的法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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