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春秋》莫道安

18、18.鬼蜮

　　赫连微很少回忆过去，那会让他有一种难明的情绪，淡却深入心魂。
　　他有些不习惯向他人讲述自己的事，因叶轻摇而略显激动的心绪静下来，寥寥数语后，顶着无灾兴味满满的目光结束了回忆。这让无灾颇感意犹未尽，然而还没开口，就被赫连微拿剑鞘拍到了树下。
　　“再对我露出那种目光，就送你去轮回。”
　　赫连微抿唇，没有表情，语气也淡淡的，和他相交多年的无灾却知道他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为了不让随口一言变成真的，无灾很乖顺的点头哈腰，以秀美少年的化身躯壳做起这样的事，倒也不算难入眼。
　　师徒承一脉，谢子盛那谨小慎微的性子多半是同他学的……
　　这时，所栖身的千年古木摇晃了下，墨绿的灵光弥漫，在二人前出现一个眉目深邃的绿袍青年，向赫连微俯首跪地，恭敬道：“小神拜见陛下，愿陛下千秋万岁，功参造化。”
　　无灾挑了挑眉，飘到赫连微左边，揶揄道：“你都卸任几千年了，还有人记得你，难得，难得。”
　　赫连微没理会他，向那青年神祗颔首，淡漠声音莫名有种威严，“何事现身？”他一贯不喜麻烦，这山神既然知晓他身份，也当知无召不得在他眼前现身的规矩。
　　“回禀陛下，小殿下在百里外的沼泽遇到了条蛇妖，殿下年幼，而蛇妖凶狠，未免受伤。小神已命座下白鹿、红狐前去，又恐陛下已有安排，这才冒然现身，还请陛下责罚。”
　　青年山神的声音温柔恭敬，却没有半分恐慌，有条有理有计划，心智堪为上佳。
　　“无错不罪。带回长夜后，无须让他来见我，且借居在山神庙。你若闲暇，可代为教导一二。”
　　“遵陛下口谕。”
　　寻常神祗难免惶恐，这青年却干脆利落的应下教导之事，让一旁围观的无灾看得啧啧生奇。
　　青年山神退下后，无灾颇有些古怪的笑道：“你大弟子我见过了，那女娃仙道资质实在一般，灵慧炉鼎倒是出名，也不怕她哪日被魔修捉去做了炉鼎？至于你这二弟子嘛，也平平无奇，不及他胞姐亦不及云雾山神，你还不如从我那堆徒弟里挑几个，最低也是谢子盛可望大罗的天赋根骨！”
　　赫连微神情冷漠，意味不明的看向他，“你未发觉曹映不在玉安界命河之中么……”
　　“不入大罗，命河犹在。她一介初踏仙途的凡人怎会不在命河中？”无灾脸色一变，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急切，“除非她是清都天魔！南冥，你可是玉安界的道劫圣君，绝不能包庇魔族！”
　　赫连微同无灾的关系，连他自己都不好界定。
　　见无灾眼中放光，深知他恶劣且阴毒的性格的赫连微神情一冷，杀意弥漫，南冥剑一声清鸣，直指无灾，这方空间都被牢牢锁定，不给无灾逃走的机会。
　　“本尊说她和清都毫无关系，你大可一意孤行试试！”
　　赫连微冷冷道，甚少用的自称都用了出来，这也提醒了无灾一件事，望月妖庭和清都天魔是不死不休的关系，赫连微乃是第一任妖庭之主，曾经的神道至尊，妖族无冕之帝！他是最无可能包庇天魔的存在之一。
　　“怎敢违逆您呢？”无灾不阴不阳的回了一句，咂咂嘴，感到无趣至极。
　　赫连微打量着他，不确定他是否放弃了对曹映的想法。但他既然敢让无灾知晓这个消息，就不怕他去寻曹映，因此也不深究，微一点头，解开了对空间的锁定。
　　无灾眼珠转动，露出个虚伪的笑容，“南冥，我就不打扰你了……”
　　赫连微从发绳上扯下个莹白的珠子，无灾一直以为这就是个装饰品，出于谨慎心理看了两息没发现什么不对，岂料就在他想破开虚空溜走时，却发现自己竟不由自主的向那个珠子飞去。
　　“连雨尘那混蛋的印灵珠在你这儿？？！”无灾气得连自己就要被封印都懒得管，恼恨道，“我当年差点把玲珑福地都给掀过来，要不是秦九歌没挡住他，印灵珠就是我的了。连我跟你那个约定也是想找个谢家子弟，被你带进福地去找印灵珠，没想到是在你这儿？！”
　　印灵珠将无灾这具化身封印在其中后，仍旧传来他喋喋不休的声音，“我就知道连雨尘那混蛋对你不怀好意……”
　　赫连微并没有因为他是旧识就手软，反而因为嫌烦直接彻底封了他的五识六感。他随手将看起来平淡无奇的印灵珠系回发绳上，自语道：“不知你的本尊会如何行事……”
　　他垂下睫羽，月色稀疏的落在清冷俊美的脸颊上，没有了无灾的吵闹，山林中只有偶尔的虫鸣和风吹叶动声。
　　萤火虫漫无拘束的飞舞，不知不觉的绕着赫连微转了起来，甚至有灵智初开的萤火虫胆大的落在他的手上，亲昵无比。赫连微不食人间烟火，不露出凛冽杀意的时候，给这些动物的感觉就像是山神的使者，天生就有一种亲和力。
　　赫连微看着手上脆弱的生灵，想到那个同样脆弱的人类幼崽的弟子，不禁蹙眉。
　　他有意对无灾遮掩过去，因为他也无法给出收徒的理由。
　　在见到乐长夜的时候，他冥冥之中有种感觉，此人与他有缘。当时谢忘尘在场，赫连微不信任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神秘少年，是以匆匆略过了那种感觉，将乐长夜收之为徒。
　　大约便是师徒之缘吧。
　　赫连微将乐长夜的事压下去，脑海继而浮现起谢忘尘的身影，这也是个麻烦，而他偏偏不喜欢麻烦的事。

　　此时，紫宵剑派遗址。
　　青衣少年从中走出，冷漠的观望着破败残垣的宗门，半响，方才若有所思的收回目光。
　　他正是连雨尘，因失却记忆对曾经的自己既嫉又恼，化名谢忘尘和赫连微相处半月余，看着对方偶尔的出神和隐隐的戒备，让他不由心中酸涩。
　　连雨尘又没办法在不知晓和赫连微到底有什么恩怨的情况下，冒然说出自己的身份，被赫连微揍一顿倒没关系，若是被他用厌恶仇恨的目光看着，才是难受。
　　所以，连雨尘打算补回自己的记忆。而昔年陨落前，他有一具化身坐镇宗门……
　　紫宵剑派被陈寰和赫连微一刻屠尽，那些阵法禁制却还在，留存性命的宋家兄弟和紫衣少女接收了剑派驻地，开启护山大阵将整座遗址都沉入地底，空留个壳子给外人捡漏。
　　阵法遮掩之下，低于大罗境界的修士发现不了端倪，大罗尊者又恐赫连微去而复返，得罪了这位惹不起的存在。转眼一月过去，竟风平浪静。
　　宋芜穿一身蓝色锦衣，在洗剑池钓鱼，神色平和。
　　剑意化鱼，在池中游荡，每碰到他手中钓竿，钓竿就添一道裂纹。宋芜对此看起来并不在意，甚至连鱼饵都没挂上。
　　“嘭！”
　　宋蕴的身体摔在台子上，痛呼了一声，转瞬爬起来继续冲。
　　宋芜目光都没移过去，仍然自若的看着池面。
　　剑器相撞的声音犹如金玉相击，让人忍不住沉迷进去，宋蕴却脸色一变，有些发苦，斗剑也就罢了，还得防着音波攻击。
　　他没有向宋芜求救，反而是一咬牙直冲上去跟对方硬碰硬。
　　“嘭！”
　　宋蕴又一次被对方一剑拍下来。
　　他搽去唇角的血迹，目光复杂的看向静立在空中，淡然看着他的紫衣少女。
　　“霍幽幽，你才是紫宵这一代的种子吧？……”宋蕴这话没有说出来，说出来也无用。他手中灵剑幻化成十六把，形成剑阵，将紫衣少女困在中央。
　　“夺，幽游统御！”
　　霍幽幽纤手几息就结成咒印，挥手打出，那十六把灵剑一阵阵的颤动，而后轰然破碎。
　　她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下，抬首望去，垂钓的宋芜和受伤的宋蕴也不约而同的向上望。因为护山大阵的缘故，整座山门都沉入地底，他们抬头看到的不是天，而是经由大阵传过来的外界景象。
　　信步悠然的青衣少年走在废墟之间，随手灭掉几个寻宝的低阶修士，他似乎在笑，可整个人散发出的却是森森寒意。
　　“铮~”
　　一直被紫衣少女负在身后，不曾动用的长剑忽而发出一声剑鸣，欣喜的情绪传出来。
　　“今日的修行暂且结束，我出去一下。”
　　霍幽幽蹙眉，轻声细语的吩咐下去，随后丢下宋家兄弟负剑而去。
　　“好的，宗主大人。”
　　宋蕴疼的呲牙咧嘴，还不忘回一句。

　　连雨尘随意找了处地方坐下来，目光一一扫视过周围，他对时间之道没多少涉及，但红尘之仙的境界，一念可知万物。
　　他看过去，此地曾经历过的事便一一浮现。
　　当看到紫宵殿遗址时，曾见过的陈寰和赫连的弟子曹映都出现了。一个是他残魂的转世，一个是他心上人的弟子，倒是一个比一个决绝，尤其是陈寰，与紫宵决裂且阴了在场所有人一把。
　　不过当看到赫连微持剑而来，携裹无边血色时，连雨尘却没有半分对他所作所为的不满。
　　对宗门，他已仁至义尽。
　　他都死过一次了，犯不着再为了紫宵惹赫连微生气。
　　连雨尘这么想着的时候，那个持有他化身的紫衣少女已经出现在视线中，神情分明已经认出了自己的身份，到近前盈盈一拜，“不孝后辈霍幽幽，见过太上尊者。”
　　他已经死了，魂魄都消散，却又还活着。现在的连雨尘，恐怕即使用他本来面目，也不会有谁信他就是连雨尘。因为无论神魂还是身体，都像是另一个人。
　　连他曾经的宿敌微雪无尘、共对天魔的情敌兼好友木易生，甚至是爱慕多年的赫连微，都认不出他。
　　“你知道我是谁，”连雨尘带着笑意道，“既然知道，就无须多礼了。”
　　霍幽幽奉上长剑，不发一言。
　　长剑中飘出一个身影，对着连雨尘啧啧称奇，“多年不见，本尊是越活越年轻了啊……”
　　连雨尘曾留下分魂主持护山大阵，多年后却被桓宗主和韩老送入轮回，有了陈寰。
　　幸而他后手很多。
　　连雨尘遇见赫连微后再不用剑，而这些被丢弃的剑全被炼制为身外化身，剑灵们拥有独立意识，又被他控制，随时可以占用剑躯。
　　霍幽幽这把长剑，就是他留在宗内的一具化身。他没兴趣和傀儡聊天，一指点在剑灵眉心，剥夺了他有关于自己和赫连微的所有记忆。
　　“你从他那里看到过的，我便不收回了。只是，有些心思还请收回。”
　　连雨尘彬彬有礼，微笑着道。
　　霍幽幽咬着唇，被对方的气势压着点头。随后，眼前的青衣少年一眨眼就离开了。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神情有些幽然冷凝。
　　天色西沉，黑影疏忽而过，可能是前来寻宝的修士也可能是觅食的妖兽，也或许，是苏醒的亡魂……
　　宋蕴气呼呼的，又有些不可置信，“你要把我们逐出宗门？”
　　宋芜一松手，钓竿被剑意化成的鱼给扯进了洗剑池，看向霍幽幽的目光带着询问。出去一趟，回来就要让他们离开，肯定有原因。
　　霍幽幽冷淡道：“凤凰一族图谋紫宵已久，意在明心金焰和灵韵寒水。柳夫人自是不用说，而你们二人，看似与凤凰一族无关，却是岐山沈王爷的亲族……”
　　宋蕴脸色一白，“……我们从未做过背叛宗门的事！”
　　“嗯，有意同紫宵这一代的首席陈寰结交，多次想把他带去岐山，甚至设计让沈焰接近他，”霍幽幽神情清冷，幽然道，“你们只是没成功而已。”
　　宋芜拉住还想说些什么的哥哥，镇定道：“那你为何留我们这么久，还让我们安然离开？”
　　霍幽幽唇角微翘，“因为那时候，你们哭的很哀恸啊。他们，都愿意放你们走。”
　　他们？
　　宋家兄弟背后一寒，尤其是怕鬼的宋蕴，已经不自觉的眼神飘忽了。
　　霍幽幽浅浅的笑，看着他们谨慎的离开。不多问，不管闲事。若不是被连雨尘警告了一番，她还真想拉着他们一起报复那个人……哪怕，是先辈做的错事，报应在她们这一代，还是会心有怨火啊。
　　入夜，风清寒。一个个紫宵弟子如若平常一般出行、练剑，长老们在一起聊着时事，桓宗主和柳依依从她眼前走过去。
　　没有人看得到霍幽幽。
　　此处已沦为鬼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