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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温柔的眼泪(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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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夜以灵力凝结而成的刀抵在田沼要颈上,另一只手软软垂在身侧。猩红血液自肩膀处泅开,一直染到手腕,顺指尖滴落。
面容精致苍白,血染白衣,黑发如墨,衬着阴沉沉的雨夜,颇有恐怖片的氛围。
田沼要浑身冰凉。这种凉意并非由于淋雨,也不是来自生病,而是结结实实从心底涌上的惊惧。怔怔看着面前若鬼魅般男子,他真切感受到何为杀意,仿佛死亡已经近在咫尺。
明月夜冷冷注视着田沼要,瞳孔却呈半扩散状态,意识并不清醒。他的举动仅仅是本能的驱使,实际上精神早已濒临溃散边缘。
这么与田沼要僵持半晌,好像感知到他的弱小与无害,明月夜握着刀的手松开,锋锐的弯刀化为轻烟般的灵力融入指尖逆流回体内。
他晕倒了。
斜斜倚着树倒下,明月夜歪头放松了身体恍如沉睡。周身无形屏障消失,雨水打湿了他纤尘不染的长衫,几缕细碎黑发贴在颊边,越发衬得他皮肤白得触目惊心。衣上的血液被雨水晕开,像大片盛开的梅花,妖艳凄美。
田沼要长舒一口气,捂着逃过一劫的脖子踉跄后退想要离开。回屋也好,报警也好,他都不敢继续留在这人面前了。
只是跑出几步后,他又被莫名的力量牵住了脚步。内心挣扎良久,善良的少年还是倒了回去,小心翼翼地往倒在树下的明月夜身边走去。
在半米外停下,脸上仍残存着惊慌之色的田沼要慢吞吞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想将明月夜扶起,却在他指尖即将触上雪白的衣服时,明月夜睁开了眼。
那一眼,寒霜如刃,冰封万里。
田沼要猛地缩回手,险些吓得跌坐在地,寒意森森从尾脊直接蹿上头顶。
但也只是一眼,好像认出他来,明月夜又闭上眼晕了过去。
吓得连呼吸都变得急促的田沼要这次缓了好几分钟才缓过神来。擦擦淋在脸上的雨水,他试探地把手搭在明月夜身上停留数秒,确认他不会再惊醒之后,才惴惴不安地拉起他没有受伤的那只手绕在自己颈上,将人扶回自己房中。
顾不上打理自己,田沼要帮明月夜换了衣服,擦了身子,又拿出医药箱给他简单处理伤口。许是潜意识觉得他不会伤害自己,明月夜一次都没有再醒过,也让他松了口气。
那双冷酷得毫无人类情绪的眼眸,他实在不想再看第二次了。希望自己的善心,带来的是好的结果。
繁杂思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田沼要没有申诉。倒是如此一番折腾下来,他反倒觉得自己的精神好了许多。
换上干净衣服,田沼要再度坐回昏睡的明月夜旁边,右手贴在他额前探了探体温,又给他掖紧被角,暗暗想着等明天父亲回来便将他送到医院去。那伤口太深,自己只是简单上药包扎过,还是要找专业人士来处理。
这样想着,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散落满地的衣服,是他帮明月夜换衣时脱下的。虽然被利刃撕裂,被雨水打湿,被血液晕染,却仍旧掩不住精良做工与上乘料子,甚至在灯光下都泛着内敛华丽的微芒。
伸手摸了摸,极细腻柔软的触感从指尖触及处传来,即便是田沼要这般对衣服布料的东西一窍不通的人也能感觉到这件衣服的价值。联想到明月夜那张美得惊艳诡魅的脸庞以及他用灵力凝成的刀,田沼要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古怪的念头。
这人……不会是落难的身份尊贵的妖怪吧?
这一念头刚刚升起,田沼要自己便又否定了。明月夜若真是妖怪,自己怎能看到他呢?虽说身份不明,来历不明,而且极度危险,但他确实是人类无疑。
这样想着,田沼要心中安定些许。
虽然人心有时比妖怪更危险,但人类好歹看得见摸得着,不管发生什么他都能够想出应对措施。只是今夜……这人伤得厉害,为防发生意外,自己必须守着他,觉是不能睡了。还好父亲给自己请了几天病假,明天不用去学校,等将这人送到医院再回家补觉不迟。
思索良久,田沼要揉揉眉心,再拍拍脸颊,让自己更加清醒,而后把那套被雨淋湿的衣服整齐叠好,放到床头。
倚回门上,仍是不久前的位置,田沼要望向窗外,雨声空蒙,夜色幽微,清清淡淡深深浅浅映入他漆黑得澄澈纯粹的眸中,却多了几分别样意味。
或许,是因为身边多了个人的缘故吧。
……
明月夜一睡便是整整七天,途中一次都不曾苏醒。
田沼要与他的父亲想将他送到医院,却发现他的伤第二天便好了七七八八,最深的那道自左肩划到右侧腰,次日再看也已结痂,扭曲狰狞的伤疤横于雪白肌肤上,虽然触目惊心,却是彻彻底底脱离了危险,但他却没有醒来的迹象。无奈之下,父子俩只好把他留在家里。
说来也怪,这人睡了那么久,不进食也不注射葡萄糖等维持生命的东西,气息却不断增强,某一日周身甚至出现了冰雪般晶莹的碎片环绕起落,清冷而凛冽,拒绝他人他物的接近。
田沼要担忧过,害怕过,也曾想过向好友夏目求助。只是见他日日为妖怪,为友人帐的事忙碌奔波不得闲,田沼要的请求又说不出口了,只得以“夏目只能处理妖怪的事,而这人是人类”为由压下日益增长的失落。
有些时候,他无法理解自己对帮助夏目这件事的执着,也不知如何改变他们不能像普通朋友一样可以彼此麻烦彼此照料的现状。毕竟他们之间隔了太远太深的距离,那不是他一厢情愿能越过的。
就这般一直到第七天,中午田沼要照例来查看明月夜状况时,发现他的床铺旁竟然出现了两柄长刀。同样体态修长,刀身镌有优美的纹路,只是静静躺于一处,便有不容忽视的威势和强烈的存在感,尤其在他们呼应般散发出银白幽光融入明月夜周身环绕的冰晶中时。
田沼要愣了许久,虽然惊讶,却没有多少惊惧感。这几日明月夜身上接二连三发生的状况早已磨平了他所有的负面情绪,只要不是他突然醒来拿着这两把刀抵在自己脖子上,田沼要都不会流露出丝毫恐惧。
这个自嘲似的念头刚刚从脑海中升起,他便看到被冰霜环绕的明月夜睁开了黑白分明的凤眸。
田沼要:“……”
……
自深沉寂静却藏有无尽恐怖的纷杂梦境中苏醒,明月夜意识尚未全部回笼,下意识绷紧的心弦便因身边传来三日月宗近与歌仙兼定的气息而轻轻放松下来。
不需要理由,仿佛只要有他们在,自己便是安全的,这种怪异却又无可辩驳的想法在明月夜并未意识到之时就已深深扎根于心底。
眸光冷淡地凝视头顶与自己的家全然不同的天花板,敏锐的感官捕捉着四周任何一点动静,哪怕是檐上雨水滴落草叶,顺势滑落的低微声响。明月夜慢慢等待自己彻底由混沌状态脱离,恢复成平日的冷静淡然。
当他完成这一恢复过程,散去身旁的护体灵力坐起时,视线一眼扫尽这间不大的日式房屋,在角落处发现紧贴墙壁站着,一脸紧张的田沼要。
神色微凝,看到他时,明月夜眼前蓦然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大部分朦朦胧胧宛如被强光笼罩,看不真切。只有一点点或许因时间太近还能看清,虽不知道他的身份,却回忆起昏迷前的事,又想到许是他收留了自己,如画眉眼间长年不化的冰霜稍稍消融几许。
田沼要缩在墙角警惕地看着明月夜,生怕他像初见时那样手一挥便变出把刀抵住自己咽喉,那种与死亡只差一步之遥的感觉他实在不敢恭维,也不愿再体验一次。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明月夜非但没有再威胁他,素来冷漠的人还露出了几分笑意,精致面容染上柔和意蕴,动人至极。
田沼要的脸蓦然红透,胸腔中的心脏跳动得前所未有的急促。
并不知道自己一抹淡淡笑意便惹得人家小鹿乱撞的明月夜伸手将两柄不断闪烁着微光的刀剑搂入怀中,用略带沙哑却极致清冷华丽的声线道:“抱歉,请问这里是……”
优美的嗓音随着湿润的微风掠过耳畔,轻轻柔柔,悦耳清澈。田沼要一怔,只觉面上热度因这清雅的声音而褪去不少,有些混沌的大脑亦恢复了思考能力,迟疑着答道:“这里是八原山中的一间寺庙,也是我的家。我叫田沼要,你呢?”
非常纯正的日式发音,想来他仍在日本。只是八原?那是什么地方?
“我叫明月夜,来自华夏,是一名审神者。”明月夜困惑地微微拧眉,“能否借你家狐之助一用,我想联络一下时之政府。”
“啊?”田沼要呆了,“什么狐之助?时之政府又是什么?”
前者像宠物名字,可听他的口气却更像一样联络工具。而且时之政府……莫非是他家乡政府的别称?至于审神者这个职业,田沼要更是闻所未闻,顿时惊疑不已。
然而明月夜惊疑程度比他更甚,又一连说了几个名词:“你不知道狐之助,时之政府?那历史修正主义者呢?付丧神呢?”
迎着他霎时生动起来的目光,田沼要愣了愣,茫然摇头:“对不起,这些……我都没听说过。”
说这话时,不知为何,他居然有些罪恶感。
明月夜灿灿然若星河天光的双眸黯淡下去,不自觉搂紧了怀中刀剑,仿佛想从它们身上汲取力量,气息低落。
田沼要张了张嘴,想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陪他沉默。
过了良久,直至天边阳光被一朵洁白的云朵遮住,天色稍稍暗下,明月夜才自默然中抽身,算是说服自己接受来到一个全然陌生,又与之前世界截然不同的地方的事实。
并起双腿屈于身侧,明月夜抬眼看向不远处的田沼要,不大自然地率先打开话头:“多谢你的收留,请问……我昏睡了几日?”
“七日。”田沼要说道,犹豫片刻,并未询问他的伤势,而是缓缓走近,以不会惊动他的温和姿态又道:“睡了这么久,你应该饿了,我去给你准备一些食物吧。要是有事,你叫我一声就好。”
明月夜长睫低垂,没有拒绝他的好意,轻轻颔首。
见他变得柔和无害,不复初见时的冰冷凌厉,田沼要心里的大石总算落下地来,放心地带上门离开。
房门开合的余音随阳光下飘荡的灰尘一同垂落,屋内恢复安静。
明月夜阖上双眸,再睁开时气势一变,似乎又变回那个在战场上所向无敌的审神者——他想起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前发生的事了。
那天,与狐之助、三日月和歌仙吃完晚饭后,一家四口便坐在院子里的池子旁赏月消食。歌仙说着有关月亮的诗句,三日月靠在明月夜肩上昏昏欲睡,狐之助抱着点心啃个不停,气氛宁静悠然。
他们都放松了戒备,以为这时非常安全。却不料下一刻,他们便遭遇了攻击。
无比强大的攻击。
由于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明月夜只来得及驱动灵力化为结界笼罩于周身,护住三日月他们,自己却遭到重创,跌入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漆黑幽冷的诡异大洞。
洞穴中霜风凛冽如刀,危机四伏。以他的实力都护不住自己,身上的伤除却最重的那道刀伤,其余全是在里面受的。若非三日月宗近与歌仙兼定与他一同跳入其中,撑起刀罡保护他,他不一定能够撑过去。
突如其来的攻击,始料未及的危机,让明月夜措手不及,更使他恼怒不已。
袭击他的人,他并非没有一战之力,只因那人占了偷袭之利,又看准他会率先选择保护同伴——战场上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所以才会让他毫无还手之力地被重伤。最重要的是,那人挥刀砍来时,明月夜居然从他身上感觉到了长泽的气息。
长泽,时之政府唯一的治疗师长泽。
虽然只有一缕,却足够清晰。
他为何要攻击自己?是时之政府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个人行为?他如何有这般强大的实力?……
太多疑惑与怒火堵在胸口,让明月夜觉得窒息,他只能紧紧抱着怀里的刀剑,借由这一举动转移注意,不断平息心中涌动的负面情绪。这个时候他必须冷静,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只会混淆自己的判断。
偏头看向窗外一望无际的澄蓝天空,明月夜抿紧薄唇,眼底有刀光折射,霸戾锋锐无匹,但又在化为实质伤人伤己之前淡淡隐去,变作朦胧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