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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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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那个大蘑菇当真是个人,而且是个女人。
早有亲兵上前查问,并带到了赵白石面前。甫一打照面,赵白石就有种眼睛不知道往哪儿搁的尴尬。到是周莹在上海见过这般打扮,确定不是成了精的蘑菇也就不害怕,又恢复原来的本色,“你是——孟家那位小姐吧?”
孟雪莲奇怪的问:“你怎知道我?”
赵白石看着周莹,一半是好奇,另一半实在是觉得只有此处可以驻目。
周莹道:“你这身打扮,整个西北也找不出一——不,不对,没有几个。况且,上海滩孟老爷子为掌上明珠选婿,早已传遍全国。我也听说泾阳城里有人物入了老爷子的青眼。前几日就得了信儿,说老爷子的掌上明珠已到泾阳,只是一直无缘相见。再看你的穿着,也只能是孟家三小姐了。”
孟雪莲笑了:“你还真厉害。我说你们泾阳的马怎么那么不听话,把我扔在路边不说,还自己跑了。”
原来孟雪莲带着青烟和一个仆人骑马出来,走到此处看着水色宜人,便想近前看看。仆人一时找地儿方便,马原本在吃草,不知怎的,就跑了。仆人和青烟一时着急去追。孟雪莲到不急,沿着湖边走路,却不小心陷进泥坑中,动弹不得,这才大声呼救。
周莹看看那湖,轻轻的叹了一句:“是啊,你这么一说,我才突然发现,这里的景色真的不错。”
赵白石心头一紧,看向孟雪莲的目光有些不善。此地正是当年周莹被沉塘的地方,曾经的生死惊魂不过是别人嘴里的湖光山色,即使周莹这样看得开的人,也要感叹一下。
感受到赵白石凌厉的目光,孟雪莲亦毫不示弱的瞪回去。
周莹转换的甚快,眨眼的功夫已经是满面笑容:“这里少有人来,你为何在这里?”
孟雪莲面上一红,“我听说这里是沈家二公子沈星移的长眠之所,特来凭吊。”
“哦?你与星移认识?”
“不认识。他在上海的时候,我在京师学堂读书。前年我才刚刚回家。“
听到“京师学堂”四字,周莹下意识的和赵白石交换了一下眼色,笑道:“原来是位女秀才。“
“谈不上。认得几个字儿罢了。“孟雪莲爽快的说,“我来泾阳后,听到沈公子的不少故事,非常敬佩他的为人。所以特来吊唁,表达钦佩敬仰之意。”
周莹笑意盈盈的听着,只是笑容达不到眼底。孟雪莲眼中风流潇洒的沈公子,留在周莹记忆中的,更多的是一身布衣面色苍白沉郁的康卓人,是拿着火铳消失在夜色里的刺客,是沈家后院被赵白石悄悄运回来的一身血色的尸体……
往事,只有在旁人口里才如烟,对他们这些过来人来说,永远是心口一道无法痊愈的伤疤!
孟雪莲也不是没见识的人,早就注意到周莹身边那个面色不善,对自己不屑一顾的男子。
赵白石今天出来未着官服,但是身边的亲兵长随却穿了衙门的衣服。看赵白石一心维护周莹的样子,孟雪莲只当是哪家的官太太,在夫君的陪伴下出来踏青。此时没了方才的着急,空闲下来一打量,孟雪莲心里也喝彩。
这西北之地,居然也有这样精灵剔透的人儿!一双妙目似乎蕴藏了天地所有的精华,眉眼弯弯,红唇微翘,总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旁边的夫君也是俊朗英气,看着像个读书人,却没有时下读书人的颓丧之气。一件鸦青色团纹暗花长袍,更衬的他蜂腰猿臂,身板挺直。和女子站在一起,称得上一对璧人!
孟雪莲心里奇怪,这样显眼的一对夫妻,怎么没听三哥讲过?她喜欢周莹的磊落大方,奈何旁边的赵白石虎视眈眈,好像她是什么吃人的怪兽,一副自己只要再上前一步就揍扁自己,莫污了自家娘子的架势!
远处青烟带着仆人和马匆匆赶来,孟雪莲连忙招呼他们过来。正琢磨着要不要结交,那边赵白石已经说话,不过是对着周莹讲:“夫人,既然人已经没事,她的家人又已经寻来。不如我们走吧。”
嘴上说的客气,面上的表情却是十万个不耐烦。十几年相处,周莹如何不知赵白石的喜憎。说到这一点,她是真的搞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入了他老人家的法眼?!
孟雪莲也没来得及问清对方的姓名,周莹就匆匆离开。等孟雪莲想起至少留个名姓来日报答,赵白石早把周莹塞进马车,催着赶着远远走开了。
回到家里,孟雪莲和孟秉义一说。孟秉义也蒙了,泾阳城里哪有这样的夫妻?兴许是过路的吧?
孟秉义暗忖:能带亲兵长随必是官员,而且品阶应该不低。如果还能带家眷,想必是去哪里赴任。可是最近没听说陕西这边有官员变动啊?
孟雪莲的乌龙,弄的孟秉义一宿没睡,第二天一早顶着熊猫眼,带上自己的老婆,陪着妹妹去见吴家大当家的——周莹。
赵白石本来就是吴家的姑爷,又是吴家的救命恩人,按理说,应该住在吴家。但不知道为什么,赵白石每次都只住进泾阳的官驿,哪怕官驿条件再差,吴家再挽留,他也只以公务为由,推脱不去。
把周莹送回吴家,又陪四叔用过晚饭,赵白石回转官驿。消息灵通的葛怀中已经备好了礼物,候在门外。
一如既往,礼物收下,人不见。葛怀中也不以为意,笑着拱手告辞。更是绝口不问如梦的事儿。
官驿外,葛怀义愤愤的说:“大哥,这赵白石太不讲情面了!好歹我们也算如梦的娘家人吧?如梦怎么说也为他们赵家生了两个儿子,又为他打理后院,这点面子都不给,太瞧不起人了!”
葛怀忠叹了口气,慢慢的说:“我想在想,也许不该把如梦送过去。”
“不会吧?没有如梦,我们怎么可能从吴家手里拿到订单?”
“赵白石是最要脸面的人,我们送如梦给他,等于把他的心事都揭破出来。如梦越是在他面前,就越是提醒他惦记着不该惦记的人。以赵白石的心性,心中肯定不喜。”
“切!他惦记那个寡妇,还用我们揭破?!连崔公公都看出来了!就面圣的时候,他在外面急的那个样子,但凡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赵白石这种人是可做不可说的人,你不说出来他就是你的朋友,说出来——有时候就是撕破脸了。你可知道他老师是怎么死的?”
葛怀义道:“被王爷的手下捅死的。”
葛怀忠冷笑:“有那么简单就好了。我前两天才知道,赵白石当年转投王爷,就跟他师父说破他与那寡妇的私情有关。”葛怀忠截住葛怀义,训道,“现下并不太平,不管我们有钱没钱,都要夹着尾巴做人。如梦那里我早就叮嘱过,一定要小心伺候。你也管紧自己的嘴巴,做好该做的事,能不说的话就一定不要说!”
不说葛氏兄弟如何议论,单说赵白石。独自坐在官驿里,处理完公务,来到天井中。脱去长袍,一身短打,舞起剑来。直到汗透中衣,才罢手停下。念起一件事,叫来常先生,问道:“先生上次说上海那个来提亲的,是哪家来着?”
常先生心里打了个突,他来的时间不长,刚一提这事儿就被赵白石落了脸子。还是刘先生提点他,才让他明白这里的来龙去脉,却是再也不敢提。那收下的礼金,也尽数退了回去。此刻乍闻赵白石提起,常先生只好打点起十二个小心,斟酌着说:“是大吉祥总代理的孟繁贵,为他的女儿寻婿。”
“听说他们选全国合适男子,任由女儿去相看?”赵白石浓眉皱起来,乌压压的有些煞气。
“呃,这个却是不知道。只、只隐约听说过。”常先生额头开始冒汗。
“伤风败俗!”赵白石低头擦着宝剑,剑刃已经开锋,漾着水样的光芒,反射在脸上,寒气森森,“下次再有登门,一律打出去!”
同样的寒夜,梆子声敲了三下,春杏从瞌睡中惊醒。小心的听了听,灯火通明的屋子里寂然无声,披衣起来,推门进去,周莹衣着整齐的坐在书桌后面,支着腮打着瞌睡。
“少奶奶,早点歇息吧。”春杏轻轻的劝着,抬眼瞅了一下旁边的西洋钟,已经凌晨了。
“哦,我睡着了么?”周莹揉揉眼站起来,“啊呀,大哥让我看的书都是什么呀,每次一看就能睡着。”
春杏忍不住笑了:“那您就拿床上去看,躺着看睡着了也舒服。”
“不行啊!”周莹蹙眉摇头,“要是大哥知道我把他的书拿到床上去看,又要骂我没正形了。”想起赵白石一本正经的劝说,屡屡无效之后的无可奈何,周莹微微抿嘴笑了,缠绵的困意倏忽间散了不少。
换了衣服,春杏绞了帕子擦脸。洗漱完毕,坐在菱花镜前,细细的涂抹香膏,周莹忽然说:“春杏,我真的老了么?”
春杏一边按摩一边说:“怎么可能!少奶奶美着呢!”
“可是这里真的有白头发了。”
春杏伸出手,嗖地一下拔掉:“行了,没了!”
周莹倒吸一口凉气,“哎呦!你怎么不说一声就拔呢!”
春杏笑着没说话,继续为周莹按摩。
周莹左右瞅着菱花镜里的自己:“长皱纹了?!”
春杏说:“您不是老了,那都是太操心了,累的。”
周莹顿住:“累么?我怎么不觉得。”
春杏说:“成,您都快赶上太后了!太后在咱家住的时候,我听那些宫女太监们说,太后一天只睡两三个时辰,天天看奏折,可忙了。您哪,也快了!”
周莹呆呆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居然忘了反驳。她想起太后临走的时候问的那句话:“你守寡几年了?”
“回太后的话,十四年了。”
“本宫已经三十九年了。”
伸手摸摸眼角,太后这句话忽然涨的她胸口满满的都是酸意。想哭又哭不出来,想笑也笑不出来,想骂更是张不开嘴。她已经熬了十四年,难道接下来的日子,就这样一直熬着么?即使尊贵如太后,说这句话的时候,周莹也觉得她和自己是一样的。
那一刹那,她只是觉的眼前站的是老了的自己,正把她从未想过的前路,从未意识到的艰难,毫无保留的展示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