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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妙女(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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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李晔元处等到酉时,外面天已经全黑了,宋虔之颇有点坐不住,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就在宋虔之想说干脆明日再来时,管家过来说李晔元回来了,前院也有人在叫嚷老爷回来了。
宋虔之松了口气。
廊下飘摇的灯光照在李晔元脸上,他显得很疲倦。
“蒋公公在外等候,你们现在进宫去吧。”李晔元说完咳嗽了两声。
“大人身体还好吧?”宋虔之担忧地问。李晔元也是上了六十的人了,这半年糟心事太多,竟像是要把他压垮。
李晔元摆了摆手示意无事,让管家送他们出门。
宫里的马车停在李晔元的宅子外面,昏暗里躬着身走过来一个人。
“蒋梦。”宋虔之刚要说话,看到蒋梦的眼神阻止,只得先和陆观上马车。
马车颠簸起来,蒋梦才钻进马车来,高声道:“二位大人好,咱家奉陛下手谕接大人们进行宫。”
这话是要让外面的车夫听。
宋虔之眉心一皱。
“蒋公公请坐下。”宋虔之道。
蒋梦坐下后,始终一言不发,宋虔之看了他一次,两次,三次,明白过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突然,蒋梦伸手过来抓宋虔之的手。
宋虔之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见到蒋梦将他的手摊开,在他掌心写字。
【莫,提,太,后。】
宋虔之惊疑不定地看蒋梦,蒋梦放开他的手,靠在车板上,怀中一柄拂尘,闭目养神起来。
这一路很短,下车时宋虔之心里还在想,李晔元进宫请个手谕竟然那么久,到底苻明韶是个什么态度?
蒋梦持手谕十分顺利地将宋虔之与陆观带进州府衙门。
一路窗格、影壁、跨院、对门都是崭新,应该是夯州州府为迎接皇帝圣驾,重新粉饰过。虽然是州府衙门,各院都着意新添了山石盆景、名贵花木,这座州衙比宋虔之想象中大多了,还挖了一面湖,湖中倒映着周围数十盏石灯,宛如将星空覆在了地上,宋虔之暗道,这个夯州州府倒是会享受。
走到灯火通明的一间院外,蒋梦停下脚步。
“二位大人稍等。”
院子里传出曼妙的歌声,是个女声,轻灵得像是仙音。伴着低沉忧伤的吹埙,听来愤懑难纾,令人心中不快。
宋虔之跟陆观匆匆对上一眼。
陆观上来握了握他的手,摸到宋虔之手指冰冷,便捏在自己温暖的掌心。
宋虔之小声道:“你那旧爱有新欢了。”
陆观:“……”
“待会我帮你好好看看,长得怎么样。”
“我自己看。”
宋虔之瞪他:“你看什么看?”
“你知道我最不会跟女子打交道,我脸上这么狰狞一个罪人的疤,她不会瞧上我。你不一样,你生得好,被她看上了怎么办?”陆观嘴角噙着笑。
宋虔之脸一红,一时语塞。
陆观又道:“待会我来说,必要时你再补充。”
宋虔之正要说不行,他已经想好了,反正苻明韶多疑,只要一个劲往白古游身上扯些他拥兵自重的说辞,苻明韶一定会反过来怀疑是他宋虔之不怀好意,反而不会追究白古游。
蒋梦却出来了,请他们进去。
院子里的乐声短暂停了一下,这时又已经重新演奏起来,换了一首春意融融的曲子,什么乐器都有,唯独不闻吹埙。
其中一间大屋,是将前后左右四间房舍打通,连在了一起,门上垂挂雪白纱帘,仿着承元殿的布置。
承元殿是皇宫内议政之所,而这一处,进了纱帘中,却是歌舞班子。
数名绿裙舞姬簇拥着一名红衣舞娘,那舞娘赤着双足,和着乐声转圈,半刻之中,就转了上百圈,以一只脚为中心,另一只玉足稳稳立定。
姣好的面容在灯下如同明月白雪。
宋虔之无语了。
那不是秦明雪吗?
再回头去瞧歌舞班子,不就是琵琶园那些人吗?个个都有点眼熟,还是中秋宫中设宴时见过的那些艺人。
唱歌的女子在一面屏风隔出的东面,珠帘垂挂,里面单坐着一个人,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陆观看了一眼宋虔之。
珠帘之后坐着的,只能是苻明韶。
宋虔之第一次生出了一种大逆不道的念头,就在苻明韶掀开珠帘走出来的那刻,他突然想到了苻明懋。
苻明韶喝得满面通红,一身素白,只着单衣,这屋里接了地龙,十分暖和,他喝得满脸满脖子都泛着红。眼神混乱地来回从宋虔之和陆观身上扫过。
宋虔之下意识看了一眼陆观。
陆观上前一步,将宋虔之挡在身后,因为苻明韶手中握着一把剑。
苻明韶脚步踉跄,向着屏风那侧晃去,这时乐声到了一个高潮,秦明雪的舞步再度飞旋,如同一只不可捉摸的蝴蝶,从宋虔之和陆观身边绕过去,苻明韶手中的剑摇摇晃晃,向这只“蝴蝶”扑去。
陆观带着宋虔之退到屋子一个角落。
苻明韶仿佛压根没有注意他们,只顾着追逐秦明雪。
屏风后的女子,唱着一种古老的语言,宋虔之不能完全分辨她唱词的内容,那是一种古语,他只在很小的时候,听到外祖教过一些简单的,比如说“小牛、马、猪、春花”这类常见的物事。
等宋虔之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顺着女子的歌声,脑海里层出不穷地浮现着童年一帧一帧的美好画面。再看陆观,陆观眼神也现出一些痴迷,甚至没有注意到他在看他。
这是一种能让人彻底放松的歌声,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宋虔之还是惊得有些头皮发麻。他使劲掐了一把陆观的手掌。
陆观回过神来,也觉得不可思议。
两人同时看向追逐秦明雪的苻明韶,他一手揽过秦明雪,低头就要吻,另一手却将剑高高举起。
秦明雪满面通红,眸色恐惧,不敢挣扎。
苻明韶的唇离秦明雪越来越近。
歌声转至一个尖锐的转音,旋即拔高。
苻明韶低头亲吻舞娘。
屏风后的女声戛然而止,乐师们也停下了弹奏。然而这曲子却并没有结束,停在突兀的地方。
宋虔之悄悄观察乐师和舞队的神情,所有人都带着茫然,先是环视四周,看到苻明韶的时候,他们纷纷低下了头,现出惶恐。
“当啷”一声,苻明韶手中剑掉落在地,一下子松手。
秦明雪不防这么一下,直接摔在地上,跪伏在地,不敢呼痛。
苻明韶一只手按着眉间,深吸一口气,抬头,仿佛刚看见宋虔之和陆观。
“二位爱卿为何在此?”
宋虔之与陆观面面相觑,正想回话,收到陆观的眼神。
“回禀陛下,李相替我二人求了手谕,陛下命蒋公公带臣等过来,已有一会了。陛下是否屏退左右,臣等有要事禀报。”陆观说话铿锵有力,犹如一口沉稳庄重的大钟。
屏风后的女子,搭在裙裾上的手指轻轻弹动了一下,继而食指绕住乌黑光亮的头发,轻轻吁出了一口气,水波盈盈的双目望向虚空。
“啊,是,朕叫你们来的。”苻明韶脸色苍白,身体显得虚弱,一连打了两个哈欠,挥挥手。
乐师、舞姬都退了出去。
屏风后面传出轻轻的一声开门。
那神秘的歌者也退了出去。
苻明韶坐到案后,两眼无神,拿起酒盏看了一眼,神色中带着疑惑,他放下喝空的杯,突然感到莫名其妙。这一日,他都做了什么?饮酒?听曲。听曲的时候似乎没有饮酒,为什么他在喝酒?
宋虔之看见苻明韶侧身看桌案下滚落的酒瓶和酒坛,他似乎觉得头疼,一脸难受,一只手按着眉心。
“陛下。”陆观开始汇报宋虔之从京中回去以后,他们离开容州,行使按察使职权到了孟州受灾严重的洪平县,帮助洪平县令做出修城墙和望楼的决定,然而时间来不及,风平峡紧接着就破了,他们只能带着城中妇孺西逃,洪平县令死守县城战死。
“孟州不会守不住,孟州是富庶之地。”苻明韶眼神浑浊,视线飘忽。
“穆定邦是水上猛将,林敏带兵屡出奇招,结果林敏战死,穆定邦仓皇败退。陛下不能再沉迷声色,当以国事为重,此次退到夯州,已经是错了。”
宋虔之心里惊了一下,陆观简直是一柄箭正往红心里射,丝毫不顾苻明韶的面子,原本的打算现在也行不通了,接下来要怎么说?
继而宋虔之又想到,陆观对苻明韶的意义不同,两人有同窗之谊,算是师兄弟,如果出于师兄对师弟说的话,也没有什么。而且这里只有他们三个,反正苻明韶对自己是不得不用,破罐破摔也许真能闯出一条路来。
苻明韶眉头难受地蹙着,喘息不止地看陆观,似乎想到了别处。
“朕是西巡……”
陆观打断苻明韶的话,突然跪了下去。
宋虔之只得也跟着跪。
苻明韶眼圈发红地盯着陆观。
“臣请陛下下旨,让白古游大将军率镇北军南下阻截黑狄军,军中一切事宜,让白将军便宜行事。”
苻明韶面部扭曲。
“陛下,白古游大将军素来骁勇善战,手握数十万大军,自会有分寸。黑狄军来势汹汹,每到一地,烧杀抢掠,将城中屠尽,就地补给。如果不能速战速决,不出两个月,恐怕就要打到京城来了。”宋虔之禀道,他看见苻明韶眼中快速闪过的恨意,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蹿了起来。
镇北军分兵支援孟州这么大一件事,苻明韶如果已经得到消息,而陆观显然不打算说这件事,让苻明韶现在下旨调兵,就当没有人拿着霸下剑去传过令。
就等于,陆观面对面地背叛了苻明韶,他现在背叛的已不是个同门师弟,而是天子。
宋虔之再拜,这一次深深磕下头去,继而抬起带着血印的脸,宋虔之额头破了,温热的血流到鼻梁上,他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臣以按察使之责,命手下带着霸下剑到北关求援,我大楚律规定,凡遇敌入侵,情急之时,封疆大吏、正四品以上官员、代天巡视的钦差,可凭官文向军队求援。臣擅自做主,以霸下剑为凭,求助于镇北军。若白将军战败,臣愿领同罪!”
陆观被宋虔之这一招打得猝不及防,只得也磕头,道:“臣也愿领同罪。”
这个头再磕下去,就磕在伤口上,宋虔之疼得嘴唇一咧咧,没吭声。
半晌沉寂。
苻明韶神色清明起来,无悲无喜地注视着陆观,他想到在衢州时的很多事,最近他常常莫名想到那些旧事,尤其是听到妙女的歌声时。那时他从来不知道有一天自己可以当皇帝,一天一天虽然过得远离权力,甚至门庭冷落,现在回头去想,却觉得那是他一生当中,最快活的时候。
如今,他的脖子上如同套了一副重重的枷锁,压得他时时刻刻喘不过气来。
“起来吧。”苻明韶虚抬了一下手,他披头散发地坐着,身上素白单衣衬得脸色苍白,年纪轻轻,眼神却疲惫得如同老人。
“请陛下恕白大将军之罪。”宋虔之仍固执地请求。
陆观愁眉深锁。却没办法跟宋虔之在这里说清,苻明韶不会轻易恕白古游的罪,能争取现在不要阵前杀将就算达到了目的。
苻明韶一直看着陆观,他看到陆观望向宋虔之的眼神,心里仿佛被一把短刀扎进来,毫不留情地在血肉里那么一绞。苻明韶右手手指不易察觉地捏着膝头薄薄的单裤。
“宋虔之,你不求朕恕你的罪,却求朕恕白将军的罪。”苻明韶冷笑一声,“欺君的,可不是白古游大将军。”
宋虔之一颗心往下沉。
陆观:“陛下……”
苻明韶抬手止住陆观的话。
“这次看在情势危急,孟州有难,百姓受苦的份上,朕不再追究你在孟州的行事。父皇在时,他也很疼爱你,朕与你虽只是名义上的表兄弟,父皇应当也不愿看到朕为此事问罪于你。”
宋虔之额头渗出冷汗。
苻明韶冷若冰霜的声音说:“朕批给你一道手谕,准你随时求见朕。”
这应当是恩,但苻明韶的语气却让人毛骨悚然。
宋虔之抬起头时,苻明韶已经离去,他反手擦了一把脸,陆观把他抱了起来,沉声在他耳畔说:“不要怕,他要是下旨杀你,我就马上带你跑。”
宋虔之脑袋撞破,有点昏头昏脑,道:“哦。”
陆观心疼地擦去他脸上脏乱的血迹,突然骂道:“你磕头都不知道轻重吗?这是几?”他一根食指在宋虔之面前比划。
宋虔之:“……去你的,我脑子没碰坏。”
两人不敢在这里多说,宋虔之也不让陆观抱他,出州府上了马车,才倒在陆观的腿上休息。
陆观一直很担心,路上去药铺配了药,下车时横抱着宋虔之进了那间两进小院,让他先睡,自己搬一条小凳到屋外去煎药。
宋虔之躺在床上,闻着脑门儿上药膏的清凉味儿,倏然间脑袋重重一点,手脚抽搐地猛然一下惊醒过来。
“陆观!”
陆观被吓得够呛,奔到床前看宋虔之不像有事,还是问:“怎么了?”他拿手试宋虔之的脸,没有发烧。
“我想到那些信上的笔迹,是……是,”宋虔之吞了吞口水,“是我外祖的字迹,我说在哪儿看过,居然与李相有书信来往的人是我外祖!”